第26节

  光是圈个宫城也不算什么,秦王们还喜欢到处晃荡,除了本身就在外流亡过的秦献公嬴师隰、少年游历的秦惠文王嬴驷、游至洛阳客死异乡的秦武王嬴荡,连秦穆公秦孝公都在外面成月成月的晃荡过。
  总之,英明神武的秦王们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有两个。
  第一,把美好河山收入囊中;
  第二,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在这美好的河山上走一遭,然后告诉大家,这都是我的了。
  这种稍显极端的爱好,到秦始皇嬴政统一天下以后,就被始皇陛下发展得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董慈对着咸阳宫正门,将秦国上下六百多年匆匆翻了一遍,心里是感慨万千,她正想象着始皇陛下扫清六国以后完全放飞的自我和爱好,旁边的陛下的声音就低低传进她的耳朵里了,“端正有余,恢宏霸气不足,你莫要看呆了。”
  董慈乍然听了这一句,眼皮都突突突跳起来了,瞥了眼面前肃穆大气的咸阳宫正门,心里不住呐喊,这都还嫌不霸气,那要什么样的才霸气!
  陛下你这爱好太烧钱,秦国人民,尤其是尚未与秦人融合为一家的六国子民们,根本撑不起这么烧钱的爱好,陛下你醒醒呀!
  她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赚点钱,有了足够多的钱,包养陛下这点爱好倒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当为宫殿建筑行业做贡献了。
  可是她要怎么赚钱,有什么办法能转到这么多钱么?
  兴平扯了正堆在钱眼里的董慈一把,把她扯回现实来了。
  兴平和赵政都蹙眉一齐看着她,董慈脑袋发懵,心说疯了疯了,她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董慈抬头看了看四周,见使臣和吕不韦都还没来,知道自己没惹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说一会儿可要打起精神来了,万一出了差错丢了秦国的脸,给赵小政惹麻烦不说,她可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嬴异人身体不适,无法接见使臣,出于礼节,秦国这边除了要开咸阳宫正门外,赵政和吕不韦还得在宫门口迎接,现在时日还早,吕不韦人还没到,董慈兴平随赵政一起等着。
  赵政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董慈吁了口气,心说她刚刚疯了居然生出了那等疯狂可怕的念头,估计是最近跟赵小政走得太近的缘故,亲近了关系好了,很容就越界了。
  仪仗和护卫远远站着,离他们有一定的距离,董慈有些精神不济,就随口回了一句,“在想孔子的话。”
  这种时候也不忘记研究学问,兴平佩服地看了董慈一眼,抬头看了看天色,见还有些时辰,便开口问道,“姑娘想孔圣人什么话,想得这么出神。”
  兴平一脸佩服,董慈心说老叔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赵小政也正蹙眉看着她,显然是等着她说话,董慈只好道,“很有名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兴平顿时乐了起来,“这话老奴也知道,听起来不像是好话,一概将女子与无德之人合在一起,有欠妥当。”
  董慈本就是有感而发,听兴平理解错了,见吕不韦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没来,便忍不住低声解释道,“兴平你理解错了,孔子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兴平闻言愣了一下,顿时收了玩笑的心思,看向董慈,听她指正。
  董慈见他要听,便接着解释道,“西周春秋时候与现在不同,那时候宗法严格,为政为先者为君,之外为小人,孔子当时所说的小人,指的是小宗之人,并不是将女子和无德的人放在一起。”
  兴平恍然,面有愧色地道,“老奴竟是信口开河了,愧对圣人。”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董慈摇摇头,接着道,“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女子和小宗之人都得依附君生活,这类人与君相处,容易失了本心,比如说我,公子若是对我太亲近,我就很放肆,很容易忘了自己的本分,公子若是太过疏远我,我又觉得难受了。”
  孔子这句话在这个特定背景的时代,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若是大家相处之时都能掌握一个度,嬴异人不要越界宠爱嬴成蟜韩夫人,只怕韩夫人和成蟜也难生非分之想。
  兴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董慈心想法家的思想毕竟太过刚硬冰冷,他又不是专门研究理论的,做人为事,还是博取众家所长的好。
  董慈想到此便又朝兴平道,“天下哪一家理论皆有可取之处,哪一家理论皆有不足之处,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读书学理便不必拘泥于一家,有门派之见倒显浅薄,兴平你大可以集众家之所长,领悟理会,说不定还当真能寻到些有用的。”
  董慈这翻理论搁在这时候还比较新鲜,因为诸子百家,各为各家,儒法、儒墨、儒道之争都是跨世纪的大辩论,各执一词,很少会有人一脚踩几船,像荀子一样身为儒家巨匠,却教授出两位出色的法家弟子的情况世间也是独一份,并不多见,是以兴平一时间听的怔住了。
  董慈正想让他不必着急,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说得好!”
  这声音分明是吕不韦。
  董慈一呆,倒不是害怕被责难什么的,而是她忽然想起赞成集众家之所长的人,在秦国还有一个,那就是吕不韦!
  《吕氏春秋》这本书虽是以黄老学说为理论主体,却以名、法、墨、农、兵、阴阳家等诸多门派的思想学说为素材,熔诸子百家学说为一炉,博大精深,智慧非凡。
  这本书是吕不韦专门为赵政写的,意图以此为大一统之后的意识形态,结果赵政弃之不顾,依然选择了法家。
  这本书的价值就此埋没了,到了后世才逐渐被人挖掘出来,董慈想到此忍不住看了赵政一眼,却发现赵政亦是若有所思,并没有关注吕不韦的到来。
  远处的仪仗护卫们悄无声息的跪了一地,显然是吕不韦见他们在讨论问题,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相扰。
  这可说有礼,亦可说无礼。
  吕不韦几步走上前来,朝赵政行礼,歉然道,“还请太子勿怪,是臣下听这小友说得有趣新鲜,便想听她说完,故而失礼了。”
  赵政亦回了一礼,“无妨。”
  吕不韦见是董慈,顿时拂须笑了起来,“老夫记得你,没想到你不但骂人厉害,讲起学问来也是头头是道,好,小小年纪学识渊博,当赏!”
  吕不韦这随地撒钱的性子,要搁在不了解他的士人眼里,只怕要笑话他商人出生满身都是铜臭味了,董慈却知道吕不韦是真心实意想要表扬她这个年轻人,他又不能赏她个官做做,只能赏银钱了。
  吕不韦这个人有私心有抱负,但他的私心抱负都是以秦国的强大稳定为先,抛开一些私德上的事来说,他是一个让人很敬佩的政治家,董慈高高兴兴的接了赏,道谢道,“谢过相国大人。”
  吕不韦果然笑得更开怀,颔首拂须道,“老夫正准备招募文人食客,著书立说,小友学识好,不如到老夫府上做个门客,也帮老夫掌掌眼如何?”
  吕不韦诚心相邀,神色不似作伪,董慈心里忍不住有点小激动,没想到她有一天还能在战国混碗饭吃,成为吕不韦手下的门客,围观《吕氏春秋》的著成。
  可是她要去稷下学宫。
  董慈发热的脑袋稍稍冷静了些,好在著书立说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准备,到时候她再来也不急。
  董慈郑重地朝吕不韦行了个礼,大大方方笑道,“那就多谢吕相国为董慈留一间房舍了,待董慈游学归来,必定上府叨扰相国。”
  吕不韦先是一愣,接着哈哈笑起来,不住点头赞赏道,“好好好,小小年纪有这等决心和魄力,果然不同凡响,也罢,著书一事也要准备个三五年,介时老夫就等着小友学成归来。”
  董慈看着意气风发壮志酬筹的吕不韦,心里不住感慨,传奇人物不愧为传奇人物,身上的可取之处真是太多了!
  不远处有宫人将使臣至的消息一层一层的传递进来,吕不韦神色一正,朝赵政行礼道,“公子在此稍后,老臣前去迎一迎韩使。”
  赵政点头应下,等吕不韦走远了,这才看向还在望着吕不韦长吁短叹的董慈,开口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董慈老脸一热,她刚才只顾着激动了,是真的没想起这茬来。
  陛下问了,董慈也只能老实回道,“我是公子的奴隶,刚刚忘了先征询公子的意见。”
  赵小政的目光似笑非笑的,董慈索性破罐子破摔,痞痞地笑道,“方才不是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我勉强也算个女子,公子正人君子,嘿,就莫要与我计较了,哈哈。”
  赵政看着小奴隶一张精神奕奕发光的脸,心说得了赏识就这么高兴,看来是有个大志向的。
  第37章 .吾唯愿现世安好
  因此次接待的使臣并不是大国的高官贵族,是以不用群臣百官做陪, 郑国此番来意特殊, 赵政和吕不韦代嬴异人接见, 礼数也够了。
  董慈也就见到了这位伟大卓越的水利工程师。
  作为一个专家级的水利工程师,郑国显得非常年轻, 三十五六上下的年纪,身形中等偏上,样貌五官虽是平平,却双目炯炯精神奕奕,言语行动间爽快利落,不知是不是有才华加持的人都这样, 董慈虽然知道他是个超级大间谍,但依然觉得他坦坦荡荡气度非凡。
  董慈猜大约是因为郑国真心喜爱治水,也是真心想在秦国修水渠的缘故。
  郑国入了章台宫,也未跟赵政吕不韦多讲虚礼,开门见山直言道, “听闻秦国欲兴工事, 小民恰好擅治水,欲为秦关中之地修筑一条百里沟渠, 渠成之后,小民能保其灌泽万余倾,关中无凶年。”
  郑国一开口便踩住了秦国的痛处, 关中之地身为秦国的后方腹地, 土地却十分贫瘠干涸, 收成本就不好,每至灾年更是颗粒无收,早在秦昭襄王时期,就曾提过此事,只是苦于朝中无人,此事便只能作罢,郑国倘若当真有能力,这一次入秦,可谓雪中送炭了。
  郑国胸有成竹,赵政知道他定然是有备而来。
  只是这话说得也太满了些,饶是他事先便知郑国此行的目的,亦猜度到他可能当真有几分治水的才干,也不由摇头失笑,“古有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沟通江淮两地,然倾国覆也,先生如此说,胃口当真不小。”
  赵政话里的意思虽然不客气,语气表情却无丝毫轻慢责备,反倒像寻常宴会上的对话闲聊一般,毫无君臣之阂,他这带着笑意的话一出,连章台宫里空旷辽远的气氛都松快不少,郑国不由朝赵政行了一礼,也拂须笑了起来,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吾非吴王,秦王亦非吴王矣。”
  将秦王与亡国之君相提并论,郑国此言不可谓不大胆。
  董慈却是听明白了老前辈的意思,一来吴王夫差修筑邗沟是为了北上争霸,而秦国本身就是冲着兴事农耕来的。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吴国修筑邗沟是真正的劳民伤财,因为它没有储备足够多的财力物力,继邗沟之后一步步将自己推向了亡国路,但强大的秦国不一样,一代代秦王不断的富国强兵,至如今,修筑点利国利民的水工坝事勉强还算游刃有余。
  对象不一样,情况不一样,结果自然有所不同。
  郑国的意思赵政明白,倘若关中之地当真能沃野千里,如蜀地一般为秦国再建一处粮仓,那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喜之事了。
  此事轻慢不得,赵政当下便起身给郑国回了一礼,郑重相托,“还请先生细细说来,吾等洗耳恭听。”
  吕不韦亦是起身行礼,摇头笑道,“先生口利,不韦佩服,还请先生相教强秦之计。”
  郑国眼里感慨羡然之色一闪而过,脸上踌躇满志的神情也收了收,起身避礼连声说不敢,他是个爽快人,当下也不耽搁,立马让随从将自己绘制的竹简抬了上来,吕不韦也着人摆了一副关中的舆图,几人便席地而坐,围在了案几前。
  董慈看在眼里,心说史书上记载赵政很快便采纳了郑国的建议,这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果真就君臣相宜了。
  董慈能想象得到历史上那个胖墩墩的韩桓惠王听到或者是想到这条疲秦之计时肉呼呼的脸上是如何惊喜的表情,只是他估计做梦也想不到,用不了几年的时间,这条疲秦之计就要变成强秦之计了,人家瞌睡你递个枕头,两家各取所需,倒也算皆大欢喜。
  郑国手里握着一根木条,正语气轻快地在舆图上指点解说着,“以泾水为源头,筑起石堰坝,截断泾水入渠,至高到低,在泾阳、三原、富平、白水等地的高位上逐一开河挖道,使其与冶、清、浊、沮四线支水相交贯通,接着再一路南下穿凿,自然顺遂,将整个关中之地网罗其中……”
  郑国说着轻抚胡须,手里的木条在竹简上由西至东一路滑过,最终在了蒲城位置上点了点,眼里光芒大盛,语气难掩激动,“此处为洛河,渠水尽入之,至此干渠华里三百,泾水灌泽关中,十五年之内,关中沃野千里,必能富庶一方!”
  郑国说得简单易懂,有理有据,连董慈这个知情人都听得入了神,许是在修建过程中逐步调整过,郑国所述与后世成渠遗址有些微差别,但结果却正如郑国预见的一样,关中沃野千里,成了秦国除蜀地之外的另一个天府粮仓。
  郑国见赵政吕不韦听得入神,便又将各处地势高差,水流水量乃至于关中之地的可取之处,都一一说明了,现下纵然暂且看不见成效,但他确实描出了一副沃野千里水流环通的宏图大愿,由不得人不心动。
  赵政与吕不韦皆陷入了沉思,郑国不慌不忙的等着,神色坦然,董慈看着这位水利工程专业的老祖宗,除了震惊老前辈胆大的设想和精湛的技术之外,觉得老前辈胆气豪爽之余,还颇有些赤子之心。
  事实上郑国渠至多也就修了十年,而且工事只至一半,便已经开始福泽泾水上游的百姓了。
  老前辈却给了十五年,照一般的工事要求,这个年限也十分保守了。
  十五年的时间毕竟不算短,至起码后世拉人投资理财的推销员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愣愣老老实实说清楚的,先不说这中间得源源不断投入多少人力财力,就说这工事连建设周期都这么长,有生之年能否赚回本钱还难说。
  不过赵政和吕不韦竟然也未露出诧异失望之色,两人反倒是相视一看,神色郑重地相互点了点头。
  赵政却想到了更多,地势既然是西高东低,也未必要等全线建成,只怕五六年的时间,这河渠便能逐步泽灌两岸的田地了。
  郑国此人于治水上确实有几分才干,此事亦有利可图。
  赵政起身朝郑国躬身行了一礼道,“还请先生在咸阳盘桓两日,此事干系重大,且容我等与君王朝臣商议,还烦请先生将文简呈于朝上,明日我等定然有一个答复交代。”
  吕不韦面上亦有激动之色,也跟着起身行礼道,“有劳先生。”
  吕不韦执掌相国印,总领秦国内政外务,再加上储君公子政的意见,他两人说可以,国力条件允许之下,这件事基本就已经定形了。
  秦国什么情况郑国来之前大抵也了解过一些,闻言不由大喜,脸上的表情竟是比吕不韦赵政还要高兴三分,朝两人回了个大礼道,“郑国必不辱秦王之命!”
  时间一晃已然过了午间,吕不韦着谒者领着郑国先去行馆歇息,傍晚安排了简单的酒宴,这是接见使臣基本的礼仪,除却赵政、吕不韦之外,还会挑拣一些文臣作陪,这之前赵政吕不韦还得召文臣武将上朝议政,定然是顾不得董慈兴平的了。
  赵政与吕不韦去见异人,董慈朝赵政示意过,便与兴平先一步回了月泉宫。
  进了宫门以后董慈兴平两人都很懵,前院里正候着一大帮陌生的人,领头的有两个,一个面白虚胖的谒者兴平认识,一个一身侍婢宫装亦难掩倾国之色的大美女,两人都认识。
  是那天和游辛友相争不过的彩头——那位叫青娘的大美女。
  这位叫名舒的谒者跟兴平显然很熟,见兴平进来了,就笑吟吟上前来,略略一拱手道,“可让老奴好等,太后听了些坊间传闻,把游家的小子叫来跟前臭骂了一顿,这不,青娘也给公子送来了,她一个婢子奴隶,能得公子的青眼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人兴平你收着,就安置在房里替公子添个茶倒个水,笔墨添香美人相伴也是个乐事,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你晓得的话,老奴就先去回太后的话了。”
  名舒说完也不等兴平回话,领着一大帮宫娥婆子,妖妖娆娆浩浩荡荡地出月泉宫走了。
  董慈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兴平是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心说好呀,暗地里的这才拔了扔回去,这才几天,倒还越发张狂了,光明正大把人塞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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