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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不远处的小院,一扇桃花窗轻轻落下。
  年底瓷行本该进入繁忙时节,今年却略显萧条。因北方战乱,陆路阻绝,青坪的瓷器难以北运,转而积于当地售卖,商户间竞争异常激烈。吕家没有店铺,便显出劣势来。寄虹与玲珑商量租间店铺,这些天看过不少铺面,要么位置偏僻,要么租金昂贵,都不甚满意。寄虹愈发想念霍记,不知何时才能将匾额重新挂起。
  严冰再来时,觉她意兴阑珊,幽幽地说:“尚未出师,便开始慢待师父了?”
  ☆、以指读瓷心
  寄虹拿个干净的坐垫铺在长凳上,沏了盏茶,半开玩笑地说:“师父请用茶。”
  严冰这才坐下,瞥一眼杯中茶叶,“我只喝银毫。”
  银毫是白岭特产,青坪少见,上等的北货店偶尔有卖,价格贵得咋舌。寄虹白了败家少爷一眼,换上一盏银耳莲子羹,“晚饭时我熬的。”
  严冰从不吃剩饭,不过这次,视线在寄虹与羹汤之间游移两个来回之后,他拿起汤匙。
  寄虹托腮看着把莲子一颗一颗挑出的男人,简直挑剔到令人发指,脾气阴晴不定,但又腹有乾坤,跟她从前见到的人都不同。
  她问:“你是白岭人吗?家里也是瓷行的?你进过官窑吗?”
  他的动作顿了下,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怪不得最近生意不好,原来你功夫都花在嚼舌头上了。”边说边尝了口羹,然后绝望地放下汤匙。
  寄虹不服气地摆出几件瓷器,“我和丘成在研制薄胎青瓷,请严师父指点指点吧。”
  严冰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神色,“我说话很不客气的。”
  她自信满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拿起一只瓷碗,看她一眼,手一松,瓷碗掉在地上,碎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瓷碗肯定有不足,但毕竟是心血之作,她自认这几只算佼佼者了,难道差到一个字都不配给?
  随着第二只瓷碗的碎裂声,她的脸色很难看了,但紧抿嘴唇不发一声。
  严冰捡起两块碎片对着蜡烛,其中一片隐约透出些微烛光。“这片更薄,照理说青色应该更加清透,但为何发灰呢?因为瓷胎偏灰,杂质多气孔多,影响了釉料的呈色。”
  举起另一片不透烛光的碎片,“明显这片更厚,青色便显得拙笨。”将两块碎片断口对齐竖放在烛下,示意寄虹细看截面,“整体看来差强人意,实则细节漏洞百出。”
  寄虹凑近,烛光把瓷片映得清亮,也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涂抹一层柔和的光晕。严冰稍稍挪开些,她按住他,“别动。”
  她半边身子像陷进他的怀抱,他身体僵硬地绷着,困难地维持不太端正的坐姿,她不让动,他竟然便没有动。
  寄虹并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地观察,果然从断口这个角度很容易看出瓷片厚度与瓷胎质地的差别,一个厚但细腻,一个薄但粗糙,然而差别微乎其微,若非打碎露出截面,很难从外表凭肉眼发现。
  “杂质应是淘洗不净所致,那么气孔是怎么回事呢?”
  等候片刻不闻回答,她抬头看他,他似被惊醒,飞快别开目光,赶紧作答,头一句居然有些结巴。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一一解答,耐心且温和,难得地没有讽刺,只是反应稍显迟钝,眼神偶尔飘忽。
  寄虹茅塞顿开,笑容又回来了,“这个法子好,一目了然。”说着抓起一只瓷碗便要往地上砸。
  严冰眼疾手快抢了过来,“这样非把窑厂砸关门不可。你得学会眼看、耳听、手感,用你的手感知厚薄粗细,透过釉层探究胎质,以指读瓷心。”
  寄虹虽听父亲提过这些,终究缺乏实践,手搭碗沿,似懂非懂地望着严冰。
  “闭上眼。”严冰把她的手指按在瓷碗上,同样闭起眼睛,一边触摸,一边轻声讲解所感所知。
  指下青瓷凉润,耳边温声徐来,如秋夜静听风。她的指尖跟随他的引导沿着内壁缓缓游走,感受丘陵沟壑,平滑粗涩,渐渐沉浸,瓷器内外犹如一幅画卷展开在脑海,她的指是画帛,他的语是画笔,带她绘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得了些粗浅的经验,便想探寻更多,手指跃跃欲飞,不觉压住他的指尖。厚厚的老茧从指尖延伸到指根,不像文人握笔的手,倒有点像父亲常年劳作的手。
  严冰烫到般飞快缩回,指尖上的热度令他一下忘词,讪讪敷衍几句,让她自己摸索。
  以前寄虹以眼力为傲,深入瓷行后方知她所谓的眼力不过是投机取巧,此番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令她耳目一新,不免滔滔不绝起来。
  见她恢复活力,严冰才问:“你方才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叹了口气,“我想开家自己的店,可好店面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转着手中的瓷碗沉吟不语,稍顷笑了一下,“跟我走。”
  “去哪?”
  “只管跟我走便是。”
  寄虹看他一身天青长袍,自己泥水沾身,“等我换件衣服。”一溜小跑回房。
  严冰百无聊赖地在木棚中来回踱步,听见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他板起面孔转过身去。
  摇曳的灯笼下,一袭烟霞色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黛唇红。
  满肚子责备的话登时烟消云散。
  长街行人稀少,两人并肩缓行,一个俊朗一个娇俏,引得路人不时投来欣羡的目光。寄虹略带羞怯说:“我的新衣太惹眼吗?”
  严冰掸掸衣袖,“只因你与我走在一起而已。”
  寄虹撇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侧颜堪称完美,可惜脸皮太厚。
  她想得到夸赞,他知道,但忍不住想逗逗她,余光瞥见撅着的小嘴,他唇边隐有笑意。
  转过几道街,严冰在一幢临街二层小楼前停下。两开间的门面,门窗立柱泛着新漆的亮光,大门上方有挂过牌匾的痕迹,是个铺面。
  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铁锁,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铁锁应声而开。他推开门,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恭请霍掌柜!”
  寄虹惊讶地合不拢嘴。她看看严冰,又看看店铺,恍如置身梦中。
  严冰进店摸索一阵,找出半截蜡烛点上,火苗如豆,但她感觉分外明亮。
  屋里有张长桌,角落里堆着一些箱笼,稍显杂乱,但地面墙面十分干净,显是新近擦洗过。严冰把倒地的扫帚竖到墙角,“这里以前是文兄的北货店——就是包文,伍薇先夫。文兄去世以后,北货店开不下去,伍薇就改成库房了。我已经叫她把货拉走,再打扫布置一下就能开张。”
  他本想等整饬一新再给她个大大的惊喜,然而方才她的轻叹让他忍不住把这个惊喜提前了。想早点看到她喜出望外的笑颜,就像现在她的表情。
  “这是……我的了?”指向自己的手,竟然微微发抖。
  他点头,“伍薇说租金算作股本。此处距陶瓷街不远,作为起步已经足够,只是房间格局需要做些改动。”
  “不,不,这里很好。”她环视四周,宽敞的厅堂,齐整的窗棱,光洁的楼梯扶手,无处不随心称意。
  她激动不能自已,满腔热忱地规划起来。
  “中间放个大鱼缸,养上我以前养过的鱼,每天进门都看得到……”她双臂合抱,比划一个大肚鱼缸的姿势。
  严冰揉揉额角。
  “做一整面墙的货架,霍记用过的那种,结结实实的永远不倒,左边摆霍家的青瓷,右边摆吕家的瓷枕……”她欢快地跑到窗边,用手虚划一个高大的方形。
  严冰望着窗户,嘴角抽了抽。
  “门上加个牌楼,三开间那么长的,把匾额挂在上头……”
  严冰颇感头疼。两开间的铺面建三开间的牌楼……这……
  她来来回回从这头跑到那头,兴奋地说个不停,一时在那里摆放柜台,一时在这里布置桌椅,甚至为每一件已经以及即将出窑的瓷器定下位置。尽管许多想法怪异可笑,严冰却锁起犀利的唇舌。
  他举着短短的蜡烛随她来来去去。她去窗边,他便举高照亮窗扇,她去门外,他便俯身照亮门槛,她叽叽喳喳,他微笑以对。
  烛光笼着她的面孔,映得眸光晶亮,有光芒仿佛自内生发。
  那是他一直寻而不得的光。
  寄虹把一楼布置满意之后,叫他一同登上二楼。他当先引路,侧身退行,蜡烛照在后方她的脚下。
  二楼矮且小,类似阁楼。严冰推开圆窗,夜风轻送,别有一种“共剪西窗烛”之妙。
  “此处可做库房。”他说。
  寄虹不置可否。四处瞧过,琢磨片刻,走近圆窗,矮身沿墙划了一道,“靠墙放一张矮塌,楼下热闹,楼上安宁,闲时你就来这里小坐,可好?”
  风从她背后吹来,蜡烛扑地熄灭,楼与窗,他与她,俱都隐没。
  楼外谁家孩童欢声依稀,楼里她的呼吸恬静清晰,听着安宁。
  许久他轻声回答,“好。”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无端知道他在无声微笑。
  彼此不见的两个人循着声音慢慢靠近。
  “严冰,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记住你说过的话,勇往直前。”
  ☆、彩虹新瓷坊
  寄虹不知道开一家店是如此费神费力的事,事无巨细件件都得过问。
  严冰看她忙得昏天暗地,建议请个管事。她从账册中抬起头,揉揉发酸的脖子,“聘人的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连问的都没有。”
  “眼前就有一个。”
  寄虹目光立刻亮起来。
  严冰笑了,“我没打算辞官,我说的人就住你隔壁。”
  原来是姚晟。寄虹听说他以前做过管事,有采买瓷器的经验,但这相当于挖伍薇的墙角,她有些犹豫。
  严冰说:“姚晟在宝来只能做普通伙计,埋没人才,这是一个互有裨益的机会。”
  当晚寄虹将姚晟和天天请到家中用饭。这些日子天天常来蹭饭,早和宝宝混熟了,两个小孩子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撵着小鸡跑来跑去,宝宝细声细气地喊:“晟晟,不要跑……”
  天天耐心地解释,“它是云云,那个秃毛的才是晟晟。”
  姚晟不由摸了摸头。
  寄云窘迫地道歉,“宝宝认识的人不多……”
  “挺好,她记得我。”
  都是拉扯过孩子的,姚晟不计较这些,反倒觉得挺有趣的。寄虹趁他在兴头上,就说起聘请他的想法。
  寄云嗔怪道:“你太莽撞了,怎么能叫人家离开大当铺去你的小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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