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我有个东西给你。”想拉一下小手的渴望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极努力才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隔着理智的半步距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前倾,靠她近了一些。
  他低着头,背着光的脸看不清楚,眼睛却是一片晶亮,黑夜里像发着光。姜艾被他热切的注视烧得脸热,垂下眼睛,避开他仿佛带了滚烫温度的炽热目光。
  “什么东西?”她轻声问。
  萧嘉宥差点就忍不住狂性大发向她扑上去了,攥成拳头的手动了动,抬起来,微微汗湿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精巧的虎头纹玉佩。
  姜艾认得,他属虎,这枚玉佩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你的护身符?”
  “嗯。”萧嘉宥道,“给你。”
  姜艾这才抬起眼睛看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给你。”萧嘉宥说,然后心一横,一把将她垂在身侧的手抓起来,将玉佩塞到她软软的手里,又飞快放开。仿佛真的心无杂念,不是为了趁机摸一把。
  但到底是心虚,他连退几步,在擂鼓一般的心跳中努力保持着最后的镇定:“你快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萧嘉宥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依依不舍,姜艾将那块还带着体热的玉佩握紧,缓缓掩上了门。
  .
  到底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一晚上又是惊吓又是奔波的,受了不少累,翌日姜艾醒来时浑身乏得厉害,掀开被子,锤了捶发酸的小腿。
  采芙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瞧她满面疲累,便放下东西,熟练地帮她敲打。接着伺候她洗漱,拿了一件竖领对襟的葱白米色绫袄,蓝缎马面裙,给她换上。
  姜艾坐在镜前,看着采芙一双巧手麻利地为她挽了一个随常云髻。她经很久没见过梳少女发髻的自己了,一时新鲜,不免多看了几眼。
  采芙没忍住噗嗤一声,连忙捂住嘴,侧过身偷笑起来。“小姐这是看自己也看入迷了?”
  姜艾嗔她一眼,跟着也笑了。
  正巧采薇端了一碗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进来。昨天晌午才被免了责罚,她回到下人房里就昏睡过去,没有跟采芙一块过来侍候小姐,正有点不安呢。这会儿瞧见小姐醒来,精神气儿分明比昨日好了不少,她咧着嘴巴,开心全写在脸上。
  姜艾“回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免想起她受尽折磨惨死的模样,一阵鼻酸。
  “小姐,我做了杏仁酪,加了桂花,特别甜!”采薇眉飞色舞地说。
  她不及采芙聪慧,有点迟钝,却得到了她南方家乡做厨娘的母亲的真传,一手顶好的厨艺,最擅长各种点心小食。一大早没来小姐跟前伺候,就是在厨房里忙活呢,将杏仁捶出浆汁,拌入米粉,再加糖熬制,又热又稠,香甜可口,寒冷季节来一碗再温暖不过。
  姜艾早晨没什么胃口,闻着杏仁酪香甜的味道反而有点腻味。
  她拉住采薇的手,柔声问:“膝盖好些了吗?”
  “还是有点疼,过几天应该就好了。”采薇实诚地回答,心思却全在被搁在一旁的杏仁酪上,怕冷了不好入口,焦急的眼神直往桌子瞟。“小姐,你不喝吗?”
  姜艾摇摇头:“你喝吧,暖暖身子。”
  “那怎么行!这是给小姐做的。”采薇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刚在厨房喝了一点……一点点。”小姐食量小,每次做的东西都有剩,采芙不贪嘴,就全便宜她了。
  这姜艾是知道的,失笑道:“那便给采芙吧。”
  “小姐早晨不爱吃这么腻的。”一旁采芙将最后一直发钗插好,笑着点了一下采薇的头,“你啊,是自己想吃才做的吧。”
  采薇赧然。她真的是做给小姐吃的,但是嘴笨,每次都说不过采芙。
  姜艾笑起来:“喜欢吃就吃吧,采薇还在长身体呢。”
  “你也太纵着她们俩了。”
  还没见到人影,一道沉稳有力的女声先传了进来。姜艾一喜,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婶娘!”
  来人正是姜家二房的正室魏氏,跟沈氏妯娌两个一同进门。
  魏氏出身京城望族,父亲曾官拜三品,可惜后来触怒龙颜,被下放到了荆州府,不久便郁郁而终。与姜家次子姜宸的婚事于魏氏而言是低嫁,婚后夫妻二人倒也恩爱有加,无奈进门五年无所出,不得已许丈夫纳了姨娘。
  姨娘却是个心术不正的,生了一子一女,幼子顽劣,六岁时溺死于黄柏河;女儿则被她生母教的歪心邪意,成天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因此魏氏反而更喜爱长房家的一双儿女,待她们极亲。姜艾在宫里过得不如意,魏氏便时常借已经做了右相夫人的手帕交的名义,进宫探望。
  “咱们家这么些下人,瞧瞧哪个像你屋里这两个过得这么滋润,净跟着你吃香喝辣的。”魏氏握着姜艾的手,拉她回床边坐下,“你这丫头,没心没肺睡了几天,可睡够了?”
  姜艾也不答,抱着她手臂,又想哭了。
  “怎么病了一场还会黏人了。”魏氏嘴上笑话她,却将她两只发凉的小手捂在手心里。
  沈氏笑容满面地坐在一旁,瞧了眼姜艾身上的白绫袄,忽道:“今儿个走百病呢,艾艾要不要跟娘出去走走?”
  魏氏附和道:“去吧,多走走身体才能好利索。”
  正月十六有走桥消百病的习俗,妇女行游街市祈免灾咎。上一世自定了亲事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场合自然也没有露面,这次姜艾却点了头:“去。”
  正好她想见见萧嘉宥的表妹,也许能遇上。
  晚膳后姜家女眷结伴出门,二房的苏姨娘和与堂妹姜芊也在,只是这两人素来与长房不对付,这些年争争吵吵的,关系僵硬,见了面一声问候都欠奉。
  姜芊穿一身绣花鸟纹的桃红纱地披风,满头珠翠,花枝招展地出现,只是一看到姜艾身上内衬柔软毛皮的白色绸缎斗篷,立刻有些眼热,哼了一声,走向另一边。
  上一世她和苏姨娘都因自己而死,如今姜艾面对她们,反而有几分愧疚。毕竟是一家人,这母女俩虽然小家子气,却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何况姜艾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没去在意二人。
  一人持香走在前头,众人浩浩荡荡向黄柏河走去。巧的是,在石拱桥上,遇到了来自郡王府的妇女,从河对面而来。
  已经结了亲家,见面少不得一番寒暄问候。郡王府支庶不盛,女眷除了当家主母郡王妃,便只有无依无靠前来投奔的外甥女杨思思一人,外带一众仆从。
  姜艾跟郡王妃见了礼,便将目光转向她身后一身玫红袄裙的姑娘。
  “姜姐姐。”对方主动问候。
  杨思思五官秀丽,明眸善睐,也是个美人胚子,福身的姿态娇媚动人,着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尤物。但姜艾乃至整个姜家的悲剧都是拜这个人所赐,哪里欣赏得来她的美,能忍耐住怨怼已属不易。
  “听说姜姐姐前些日子染了病,不巧姨母身体不适思思走不开,没能前去看望,今日见姐姐精神奕奕,想必已经大好了。”
  “劳思思妹妹挂心了,”内心起伏,姜艾的神态却很平和,甚至冲她笑了一笑,“我身体已经恢复了,只是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想邀思思妹妹到舍下小住几日,陪我说说话,不知妹妹可愿意赏脸?”
  “这……”杨思思显然有些讶异,为难地望向正在交谈中的沈氏与郡王妃二人。
  郡王妃适时转过头来,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那敢情好,正好思思一个人在王府也无聊呢,你们小姑娘凑在一起可以互相解解闷。”
  姜艾便笑着向郡王妃福身:“那艾艾谢过王妃,肯将思思妹妹割爱借给艾艾。”
  “都是一家人了,客气什么。”郡王妃亲自扶起她,拉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慈爱地叮嘱,“可怜我们艾艾,瘦了这么多,可得好好养身体,不然这么瘦骨伶仃地嫁进门,我这个做婆母的可不依的。”
  郡王妃对她是真心疼爱,姜艾眼眶一热,连忙垂下眼睛压住泪意,“艾艾记住了。”
  短暂的交汇过后,两拨人群继续往各自相反的方向行去。
  杨思思原籍归州,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大户千金,母亲早亡,十一岁时父亲病故,唯一的亲姨母怜其孤苦无依,将她接到了身边,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姜家与郡王府来往密切,姜艾与杨思思彼此相熟,却谈不上热络。这次开口相邀只是出于防备她算计萧嘉宥的目的。这是姜艾仓促间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隐患如何解决日后可以慢慢再作打算,至少这几日内必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然到了约定的日子,姜艾左等右等,人迟迟不来,随后郡王府派人来递了信儿,说杨姑娘突然身体不适,此趟怕是不能成行了。
  第6章 06
  采芙并不明白自家小姐怎么会邀请那个虚脾假意的杨小姐,这会儿见小姐似乎因为对方无法履约有些不开心,便安慰道:“小姐要是闷,不如叫几个人来打马吊?”
  姜艾摇了摇头。她可不是无聊。
  杨思思不来,反而更加印证了她存心不良,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放任她留在郡王府了。姜艾寻思半晌,叫采芙附耳过来,悄声交代几句什么。
  采芙大惊:“小姐为何……”
  姜艾将食指贴在唇前嘘了一声。
  “我昏迷那几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到,我和嘉宥没有成亲,他娶了别人,我也另嫁他人……”权衡一番,姜艾还是将上一世的遭遇换了个方式讲给采芙听。毕竟许多事情需要采芙为她做,让她知道反而便于行事。
  采芙目瞪口呆,“小姐怎会做这样的梦?您和世子天造地设,采芙从没见过比你们更般配的一对了,再说世子对您倾慕有加,你们很快就会完婚,怎么会……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小姐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只是那个梦太真实了,还是小心为好。”姜艾肃然道,“采芙,这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连父亲母亲都不曾说过,除了你,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你可愿意为我保守秘密?”
  采芙急忙点头:“采芙绝不会辜负小姐的信任,愿意为小姐分忧!”
  那个梦境太过匪夷所思了,但采芙能理解小姐的不安,关乎到一生的幸福,自然要万分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容许。
  ……
  昱王殿下驾临夷陵,以东澜郡王好大喜功的作风,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夷陵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员乡绅皆在邀请之列,携各家女眷前往,只为一睹传闻中“俊美无双”的昱王真容。宴席当日郡王府好不热闹。
  姜家兄弟二人皆在州衙为官,又是亲家,自然是郡王府的贵宾。然姜寅因公务前往荆州府治所江陵,至今未归,姜家便只姜宸一人携家眷前来赴宴。长房沈氏携姜艾姜麟一双儿女、二房魏氏携庶女姜芊,乘马车抵达郡王府。
  大腹便便的东澜郡王亲自在门前相迎,身后便是盛装的郡王妃,与着纻丝织金狮子圆领袍、腰缠玉革带的萧嘉宥。
  姜艾今日穿粉色对衿袄,绣彩色花鸟纹裙襕的白罗裙,比起一身鲜艳大红缎子的姜芊要素淡得多,却一下子将萧嘉宥的眼光牢牢捉了去。
  那目光炽热得足以将雪融化,姜艾忍不住看过去,萧嘉宥便咧嘴冲她乐。
  然这种场合下连过去同她说句话都难,长辈间互相寒暄,接着是小辈拜见长辈,来来往往,身为郡王府独子,萧嘉宥完全脱不开身。随后东澜郡王领姜宸前去拜见昱王,姜艾则陪同母亲跟随郡王妃去往后院,两路人分道而行。
  姜家既为一方父母官,又是乐善好施的首富,在夷陵颇有声望;两位千金也是美名远播,一露面便有不少同龄小姐上前攀谈。姜艾略略应酬一番,便留热衷于此的姜芊一人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随母亲与郡王妃入了堂屋。
  姜艾将自己带来的食盒送上:“前些日子您身体不适,艾艾自顾不暇,没能来探望,心里过意不去,特地带了些您爱吃的糕饼来赔罪。我向采薇学的,手艺不好,您别嫌弃。”
  “说的什么话,我们艾艾亲手做的,一定美味极了。”郡王妃满面笑容,示意她身旁的常妪收下,拉着姜艾的手,“我看你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以后多出来走走,有空就和思思一起,你们姐妹俩上街上逛逛也好,天暖和了结伴去踏青也不错,互相做个伴。你们小姑娘身子娇,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姜艾点头应下,又问道:“不知思思妹妹身体怎样了?”
  “说是操劳过度,怕是前些日子夜以继日照顾我这个病秧子,累坏了。”郡王妃叹道。
  姜艾便道:“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有你陪她说说话,兴许好得快些。”
  杨思思本就是装病,声称头痛发作,与大夫串了口供,说是操劳过度需要静养,一则彰显姨母生病时自己在床前尽孝的功劳,二则可以借此推掉姜艾的邀约。不想郡王突然大摆筵席,姨母出于关切让她安心养病,反而白白错失了出席宴会的机会。这时候外头正热闹,而她只能自个儿待在房里绣着帕子。杨思思心里恼地不行。
  偏在这时贴身丫鬟丹翠进来通传,说姜大小姐来了,杨思思当即将秀气的眉头一皱,摔了花绷子:“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的突然缠上我了?”
  以往可是根本看不上她,病了一场居然转了性子,三翻四次主动凑上来。刚到夷陵时,杨思思确实有过结交这位知州千金的心思,但如今已经没必要了,她想要争取自己的命运,哪有闲工夫应酬这个绊脚石!
  心里万般不耐,却不得不应付,杨思思摘了珠玉发钗脱了外衣,往脸上铺了层□□,躺到榻上。
  姜艾随着丫鬟进门,见杨思思正匆忙下床,身体发软摇摇晃晃,面色确实有几分憔悴,连忙上前道:“快别起来了,听说你病得厉害,下不了床,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只是小有不适而已,没想到惊扰了姜姐姐的清净,思思失约在先,还害姐姐挂念,真是过意不去。等病好了,思思一定亲自去向姐姐赔罪。”杨思思满面愧疚。
  姜艾客气笑着:“你好好休息便是。”
  两人说话间,各自的丫鬟安分守在一旁。忽然,采芙面露难色,悄悄往丹翠那儿挪了一步,用手遮着,极难为情地小声问:“我好像要闹肚子了,你们这儿恭房在哪儿啊?”
  “出了院子右……”
  丹翠话说一半,采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难受地捂着肚子,央求:“不行不行,我等不及了,丹翠姐姐带我去吧!”
  丹翠连忙向两位小姐请示过,匆匆带着采芙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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