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按制,贵德淑娴四妃封号都只得一字,但到了元贞贵妃身上,英宗硬生生顶着朝野非议打破了旧例,为彰显贵妃荣宠,赐予元贞二字封号,这一点,便是在大秦史书中,也是独一份的。
人心皆是欲壑难填,元贞贵妃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出身簪缨世家的何氏一族,家族势力强盛,丝毫不输中宫。
更何况,她膝下有子,更有英宗的宠爱做底气,对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也是有希望一搏的。
至英宗十五年,中宫昭仁殿现巫蛊之祸,英宗大怒之下圈禁皇后,至次年二月,英宗不顾朝野非议,悍然决定废后。
皇后本就是中宫,儿子又是嫡长,眼见着熬死英宗就好了,好端端的,搞出那些巫蛊之祸,对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无非是元贞贵妃眼红那个位子已久,终于伸手染指罢了。
时年,英宗登基十五年整,于朝野间威势渐盛,却仍有先帝时期的老臣劝谏,更有三千太学学子在宫门外静坐抗争,得益于此,终英宗一朝,孝慈皇后都不曾被赐死,元贞贵妃虽得宠,却也终究不曾坐上后位。
而她所出的皇子,终究也没有得到嫡出的身份。
只是,对于先帝而言,即便是生母不曾被赐死,也不会叫他的境遇好半分。
中宫被废,他作为曾经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地位无疑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按制,他本应是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可是当生母被废之后,地位却瞬间一落千丈。
英宗虽偏爱元贞贵妃,不喜孝慈皇后,却也不至于杀自己的嫡长子,更不会由着别人作践他,但饶是如此,却还是在元贞贵妃的枕头风之下,为皇长子指了何家之女为妻。
这一位何妃,便是今上的生母,后来追封的孝仁皇后。
在先帝一朝,翻遍了史书也找不出孝仁皇后一称,因为这个谥号,是在皇帝登基之后,为他生母追封的。
终先帝一朝,对于孝仁皇后的称呼,也不过是一个不妻不妾的何妃罢了。
于先帝而言,他本是嫡长子,只可惜命途多舛,生母因元贞贵妃被废,自小便在元贞贵妃盛宠的阴影下长大,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她虚与委蛇,更是被迫迎娶了何贵妃的侄女为正妃,甚至于为了使何氏一族安心,与何妃生下了嫡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在那样的环境下,注定了嫡长子不会被他喜欢,能够跟仇人之女谱写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人的确是有,却绝对不会出现在皇家。
在蛰伏之时,先帝或许会强忍着恶心同何妃相敬如宾,与嫡长子父慈子孝,但等到储位稳固,以及成功扳倒何家之后,态度自然会是天差地别。
理所应当的——先帝也就愈发不喜见到自己的正妃何氏,以及那个不被喜欢的嫡长子。
说起来,也是讽刺,先帝当年曾经遭受的境遇,竟又在他嫡长子身上同样出现了。
皇帝比先帝要好一点的地方,大概就是没有遭遇生母被废的不幸,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是半斤八两了。
先帝储位稳固,在英宗重病监国时,便悍然对荣华几世的何家出手了,年幼时眼见生母被元贞贵妃欺凌的仇恨,年纪少长时面对何氏一族的毕恭毕敬,以及每每陪伴何妃回门时,岳父岳母流露出的那种高高在上,多年的仇恨累积,使得先帝没有半分留情,满门抄斩,一个都没有留。
若非担心被人议论心狠手辣铁面无情,便是何妃,他也想一并处置了。
事实证明,也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何妃眼见家族遭灭门之祸,出手的又是自己枕边人,再见丈夫待自己的态度一落千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孝慈皇后的教训,还近在眼前呐。
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可是,她还有儿子呢,他还这么小,母族又被他父亲诛杀殆尽,以后的境遇,又该是如何凄凉?
何氏出身大家,行事不乏决断,心知先帝只怕早已恶了自己,若是继续苟活,只会叫他愈发轻贱,倒不如索性一死,为儿子搏一条出路。
在先帝将何氏抄家的三日后,何妃留下“母族失明不敬,妾身亦无颜苟活于世”这样的短短遗言之后,投缳自尽了。
如此一来,皇帝作为何妃所出的嫡长子,境遇相当难堪,甚至于,要比先帝之前生母被废的境遇,还要难堪几分。
先帝生母被废,却仍有母族援助,而皇帝,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占据着嫡长子的名分,但生母已死,母族又被先帝出手灭的一干二净,举目四望,简直是一丝希望也瞧不见。
虎毒不食子,先帝虽不喜他,却也不至于要将自己的骨肉弄死,可每日见着,却也不免生腻,只随意找了一个由头,打发他到西北守宗祠去了。
萧氏皇朝起于西北,祖地亦是坐落于此,护卫宗祠倒是说的过去,只是,一般人家是不会叫嫡子去做这个的。
可那时候何氏才刚刚倒台,朝臣或多或少的掺了一手,这个体内流着何氏一半血脉的先帝嫡长子,又有谁敢开口保住他?
到最后,还是按照先帝的意思,将皇帝送到西北祖地去了。
却不想,竟反倒是换了另一种方法,成全了他。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第9章 嫌弃
英国公在心底摇摇头,再偷偷一瞧青漓面染红绯的嫣然情态,美的叫人只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给她才好。
姿仪若此,虽神仙不及也,即使如来在世,怕是也要动凡心的。
皇帝这般偏爱她,似乎也并非难以理解。
他同皇帝私交不错,这样的场合下,也能大着胆子开一句玩笑:“娘娘量弱,饮不得倒是无妨,陛下既是代人受过,却不能只两杯便算了。”
另外几人见着皇帝心情尚好,心绪尚佳,也跟着开口凑趣儿:“英国公说的是,娘娘还在边上看着呢,瞧见陛下量小,即使是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要取笑的,陛下总不能气短才会。”
皇帝被他们一口一个娘娘取悦了,一边大笑着叫内侍添酒,另一边却向青漓道:“只这一会儿便给朕惹得这些麻烦,你也是当真了得。”
青漓不擅长这种斗嘴,加之方才喝了一杯,脑袋里晕乎乎的,听得皇帝说话,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神色微醺的看着他,却不答话。
她面容本就极美,面颊染粉,双眸含露,将那目光落在人面上的时候,简直能将人魂魄一起勾走,皇帝本也只是想逗一逗她,才非要带着她过来,到了此刻,心中却不由生了几分悔意。
这般美的小姑娘,合该只叫他一个人抱在怀里慢慢疼,怎么能带到外面去,叫旁人一道瞧?
他捏着酒盏的手指略一紧,目光也染了几分深色。
一杯酒喝完之后,青漓的反射弧似乎被拉长了三米,硬生生顿了好一会儿,才在皇帝隐隐发烫的目光中道:“能者多劳,谁叫陛下量大呢?”
长安伯则抚掌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是,谁叫陛下量好,今日当着娘娘的面儿,才更不应怯场才是。”
另外几个人也笑起来,纷纷开口劝酒,皇帝扫一眼众人,道:“素日里不见你们嘴上话多,原是用到了这里。”
英国公亦道:“陛下说的是呀,本就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您呐,可不能推辞才是。”
皇帝一面示意侍从斟酒,一面却向青漓道:“哪有你这样的,不帮着自己夫君,倒向着外人。”
他语气淡淡,不觉有责备之意,倒有几分夫妻亲近。
在场的诸人之中,除去帝后外,便是英国公身份最尊,自然也离主位最近,皇帝那句话,自然也是听得最清楚,便是说那话时皇帝面上神色,也瞧的仔细。
他已是不惑之年,也曾经过那些男女情爱之事,见着皇帝神色,不知怎的,竟想起一个词来,在心底萦绕不去。
之前他总是不明所以,此刻却觉……大概就是皇帝这般情态。
——语淡情浓。
皇帝兴致不错,众臣心中也觉松快,君臣相得,一时间,气氛倒是极为融洽,堪称宾主尽欢,唯一觉得有些微不适的,大概便只有青漓一人了。
也不知是像了谁,青漓的酒量十分浅,酒水之物,素日便是不敢沾染的,今日难以推却,浅浅饮了一杯,便觉头中昏沉,刚刚想叫人添一杯清水来,却见自己的杯盏还被皇帝捏着,与众臣共饮。
那杯盏本是青漓的,只喝了一杯,便被皇帝拿过去了,青漓只消一想那杯盏竟被二人同用,面上便有些烧,不欲叫人瞧见,便只低着头瞧面前桌案上的菜式。
如今她的身份贵重,英国公府自然不敢怠慢,眼见着便是精细至极的,青漓拿筷子捡了一点青翠的用,倒觉舒服了一点。
皇帝侧过脸去瞧她一眼,眉头却是微皱:“——只是喝了一口,也过了这么久,怎的还不见消减?”
他拿手背在她面上一探,禁不住皱起眉来:“竟还有些烫,”皇帝又低声问她:“你每次饮酒,都是这般吗?”
青漓不好将自己脸红的原委告知与他,便只含糊认了:“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过一会儿便好。”
皇帝瞧着,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将自己手边的温茶取过来递到她手边,关切道:“大概是酒劲航上来了,茶水解乏,且喝几口便好。”
毕竟是行宴,之前来的又皆是男子,好酒水,宴席上也不备茶,只是知晓皇帝喜浓茶,英国公才准备了一份。
青漓的身份虽在,可女孩子喝浓茶却不好,他也就没讨那份嫌,巴巴的送上去了。
青漓活了两世,都没怎么吃过苦,前一世的时候,父母都是生意人,虽说难免繁忙些,却也因此心生愧疚,格外宠爱这个小女儿,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不叫她有半分委屈。
到了这一世,就更加不必说了,董氏的父亲便是当朝太傅,赫赫有名的大儒,这样出身的母亲教导着,更是精细娇贵,莫说是跟人共用一盏茶,便是略微凉几分,也是要倒掉重沏的。
是以她接了皇帝那盏茶,便随手放在自己手边了,却不曾用一口。
皇帝不知她心中想法,只以为她是怕烫,便轻声道:“早已晾了一会儿,不烫的。”
青漓又应了一声,却道:“无妨,一会儿便好的。”
第一次推辞还是情有可原,到了现下,便是寻常人也能琢磨出不对劲儿了,更何况,皇帝本就是精明人。
他面色隐隐一冷,淡淡扫青漓一眼,忽的微微一笑,只是眼底的光芒,却并不怎么温和:“——怎么,嫌弃朕?”
青漓心中也觉自己有些过分,毕竟皇帝递茶给她本是一番好意,可两世养成的习惯,哪里是那般容易改的?这才不曾动那杯盏罢了。
此刻见了皇帝神态,便知他是生气了,她眉尖微动,伸手端起那茶盏,缓缓的喝了一口,这才轻轻放下。
茶也喝了,她小心翼翼的去看皇帝神色,却依旧不见转晴。
皇帝眸色冷凝,看她一会儿,才低声道:“怎么,用朕的茶,便这样委屈你?”
青漓不欲为这个叫他不快,便低声解释道:“陛下见谅,只是因为在家习惯了……所以……”
皇帝也知那些闺阁姑娘的教养,不与人共用东西更是基础,算不得过分。
便是他,自小接受的皇族教养也是如此,也是等后来到了军营之后,才变得粗枝大叶起来。
但是,自从做了皇帝之后,这份粗枝大叶便被纠正了过来,重新变得细致起来。
坦白而言,若是在宴饮之际,有人敢将自己喝过的茶水送到皇帝面前,他当即就会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过去,先砍了再说。
天下都是他的,哪里有叫他用别人剩下东西的道理?
也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的。
方才,他想也不想便接过她面前杯盏,一杯酒饮了下去,竟也不觉有何不对。
本就是夫妻一体,哪里来那般多你我之分?
可是,这个小姑娘似乎不是那么想的。
皇帝定定的看青漓一会儿,便不动声色的别过脸去,继续与几位臣子谈笑风生。
别人可能瞧不出,或者是瞧出了也不敢说什么,青漓却感觉得到,皇帝……还是在生气。
她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惶恐,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借着桌案的遮掩,伸手去拉他衣袖。
皇帝显然是察觉到了,却只是继续同忠远侯说话,并不搭理她。
青漓不死心,再度拉一下,皇帝却依旧置之不理,既不曾将那只小手拨开,也不曾主动握住,只是淡淡的,无甚表示。
她心头沉了下去,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青漓也不想自讨没趣,便收回了手,规规矩矩的坐在自己位子上,不再出声,也没有做什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