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钱夫人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妥协,冷笑了一下:“将军不就想知道那半道兵符在哪儿吗?坐吧。”
  说完,走过去关上门,然后先一步坐到了圆桌旁,毫不意外,钱世坤坐到了她对面,离她最远的地方。
  “你知道?”钱世坤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钱夫人与史灿乃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人从小感情就极好,她知道史灿将兵符藏在哪儿了倒不是没可能。不过这女人一向倔得很,今日怎么想通了?将信将疑,钱世坤看钱夫人的目光未免带上了浓浓的怀疑意味。
  钱夫人装作没看到,眼眸一垂,挤出一丝湿意,苦笑道:“将军,犹记当年,十里红妆,羡煞旁人,你我为何会走到今天?就为了一个扬州瘦马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钱世坤面前服软,钱世坤倍觉诧异的同时,又说不出的畅快,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朝他弯下了她那高贵的头颅。
  钱夫人的眼中水雾缭绕,声音也带着几分哽咽和惆怅:“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丝毫忍受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等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旁人的酸言醋语又算得了什么?不就一风尘女子,我又何必与她计较,放低身段做出那等事,徒惹人笑话罢了。”
  她这番话从头到尾都没有后悔二字,但却处处透露着这个意思。
  钱世坤心里大快,他本就不喜史氏,这女人还没点容人之量,做出捉奸之事,令他沦为全城笑柄,更是让他对她的厌恶到了极致。
  这女人终于也尝到了后悔的滋味,钱世坤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哼道:“史氏,你后悔得太晚了,若你当初伏低做小,笑意温柔,我可能还会多看你一眼。”
  钱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被泪水洗礼过的眸子黑得发亮,里面闪着诡谲的光芒:“不晚,一点都不晚,我还有亲手纠正这个错误的机会!”
  这话说得颇含深意,钱世坤瞥了她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纠正曾经的错误,当初那场捉奸,我确实错了,错在恨错了人,认错了罪魁祸首!”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还带着深深的恨意。
  钱世坤一听就暗道不好,但他从进屋开始都没吃过她的任何东西,应不至于中她的暗算:“你这话什么意思?”
  刚说完,钱世坤忽然察觉到屋子的气温似乎不对,有些热得慌,光坐着人就发热出汗,而且在浓郁的熏香味下似乎还藏着一股烧焦味。他翕了翕鼻子,这味道似乎是从头顶……头顶,钱世坤猛然一抬头,就看见粗如水桶的横梁直直掉了下来,砸向他的头顶。
  第83章
  横梁距地面不过一丈远的距离, 砸到地上也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侥是钱世坤反应迅捷, 但因为事发时他还坐在桌子前, 行动到底没那么敏捷,只堪堪连人带椅子,扑通一声, 滚到了一边, 避开了被砸得脑袋开花的命运。
  但他的右腿就没那么幸运了, 横梁重重地砸下去,轰地一声, 直接把桌椅给砸得稀巴烂, 带着木屑一起压在他来不及退开的右腿上。
  横梁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其中离钱世坤较近的那一截上面还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溅到钱世坤的衣服上, 瞬间烧出一个洞来。
  但钱世坤现在完全没办法管这个,他感觉右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不止是骨头被横梁压断了, 还有大腿部的皮肤都被烫得皱了起来, 滋滋作响, 冒着青烟。
  这滋味,完全不是一个痛字能形容的。
  饶是钱世坤这种见惯了生死,对疼痛的忍耐远高于普通人的大男人也受不了,痛苦地呻吟出声,大声嚷嚷:“快来人啊,快来人,都死哪里去了……”
  听到他还能叫出声, 钱夫人很失望,她苦心孤诣安排了这么久的计划竟然落空了。不过没关系,这横梁没能让钱世坤一击毙命,她还有补救计划。
  只见她抬手把刺绣架子一掀,一大堆干燥雪白的棉絮露了出来,钱夫人二话不说,飞快地抱起棉絮堵到了门口。
  开始,钱世坤还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但等他看到她把火折子丢到了棉絮里后,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疼痛都忘了,惊呼出声:“史红云,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钱夫人扭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才知道,从你对我史家下手,从你视我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从你利益熏天,不顾女儿死活的那天开始,我就疯了。只要能拖你一起下地狱,我不亏!”
  边说边飞快地走到床边,掀开床板,从底下抱出一只洗脸盆大的坛子,吃力地走到门边。
  钱世坤看了,心里掠过一道极其不好的预感,张嘴惊恐地喊道:“史红云,住手,住手,你不能把油泼上去……”
  钱夫人置若罔闻,一把掀开坛子盖,坛口倾斜,桐油哗啦啦地往下流,落进棉絮堆里,火苗窜起一人多高,瞬间吞没了门框,门框上发出嘎吱一声,裂成几块滚进了火堆里,为熊熊大火添砖加瓦。
  最后钱夫人把坛子也丢进了火里,转过身,看着暴跳如雷的钱世坤,脸上不自觉地带起了笑,学着他先前的口吻:“晚了,太晚了……”
  话语里带着遗憾,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快意。
  钱世坤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一脸开怀的女人,不由背脊发凉,是他小瞧了这女人的阴狠毒辣,才中了她的毒计。看着门口的火苗往房屋两侧蔓延,钱世坤此刻也顾不得跟钱夫人计较,他的好日子才开始,他的宏图大业还在等着他,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钱世坤强忍着痛,双手扣着地面,往紧闭的已经被火光灼得滚烫的窗边爬去。只是他的右腿被压在了横梁下,无论怎么使劲儿,都挪动不了分毫。
  就在钱世坤目露绝望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亲信鲁达焦急的呼唤声:“将军,将军……”
  啪地一声,摇摇欲坠的门被人用木桩顶开,越过熊熊火光,钱世坤看到一张张焦虑不安的熟悉面孔。
  他扯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吼道:“救我,救我,谁能救我,赏他白银千两,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外面的都是钱世坤的亲信,很快,打水的打水,灭火的灭火。虎背熊腰的鲁达更是不惧滚烫的窗户,一脚踢破了窗格,接过后面侍卫递上来的水桶,对着窗户边泼了上去,然后裹着一床湿被子从窗户里跳了进来,往地上一滚,灭了身上沾上的火星子,朝钱世坤这边扑来。
  钱夫人不甘心极了。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太久太久,怎么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环顾四周一圈,终于找到一物——那把挂在绣架上的剪刀,这间屋子里唯一具有杀伤力的器物。
  她走过去,抓起剪刀,往钱世坤的背上一捅,刀尖没入钱世坤的背部,他一个吃痛,抬手狠狠扇了钱夫人一记。
  钱夫人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晕目眩,身子一个趔趄,脑袋撞到桌沿边,晕了过去。鲜血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糊住了她的左半边脸,看起来怵目惊心。
  “弄死那个贱人!”钱世坤犹不解恨,咬牙切齿地吼道。
  鲁达一脸难色:“将军,火快烧过来了,咱们先出去,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这时候,他哪有空去杀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真是便宜这贱人了……咳咳咳,鲁达快走!”到底是惜命占了上风,钱世坤当即放弃了报复钱夫人的想法,急声催促道。
  鲁达弯腰伸出双手抱起横梁的一头,用力把它抬开,终于解放了钱世坤的右腿。
  钱世坤的右腿从脚背到小腿被滚烫的横梁砸得完全不能看了,黑乎乎的一团,混合着被砸烂的血肉,露出白森森的腿骨,令人不忍直视。鲁达愣了一下,别过头,蹲下身毫不犹豫地背起了钱世坤往窗户那边走去。
  为了接应他们,窗边一直是灭火的重点,一桶接一桶的冷水不住地往窗户边上泼,阻止了火势向这片区域蔓延,也给鲁达和钱世坤留下了逃跑的空间。
  鲁达背一躬,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钱世坤往窗口上托,外面接应的士兵连忙跑过来拉住钱世坤,用力把他往上拽,钱世坤现在浑身是伤,腿都曲不起来,完全只能靠外面的人拉,里面的鲁达推。
  但窗口并不大,这一拖动就卡住了钱世坤的伤口,鲜血被挤压出来,顺着窗棱流淌到墙角。
  连番折腾,就是铁人也吃不消,钱世坤再也撑不住,痛得晕了过去。
  “将军,将军……”
  悠悠转醒的钱夫人听到鲁达等人急切的呼声,用力抬起头,看了一眼浑身是血晕死过去的钱世坤,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钱世坤就是不死,这辈子也是一个废人了。待燕军入城,作为投敌叛国的贼子,这安顺哪有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可惜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悲惨下场。
  钱夫人的眸光开始涣散,往事如云烟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二八芳华,十里红妆,白首之约,多么浪漫又美好的期许,喜得麟儿,儿女双全,多么令人艳羡的美满……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飘过,全化为一声幽幽的长叹,到最后定格成了慧真那张白净秀丽的脸,他抿嘴一笑,笑得秀气腼腆,如春后的暖阳:“红云,我来接你了……”
  ***
  钱世坤的伤很重,城里最好的三个大夫连夜抢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不过他的右腿是保不住了。
  三个大夫商量了一番,郑重地对鲁达说道:“为了钱将军的安危,应尽早实行截肢!”
  钱世坤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噩耗,他恨不得自己还在梦中。
  他可是手执长木仓,上马作战的将军,怎能没有了腿。一个没有腿,连路都不能走的将军如何服众,带兵作战?他殚精竭虑,汲汲营营许久,结果却栽于内宅妇人之手,让他如何甘心。
  “不行,一定要保住我的腿,听到没,不计一切代价,一定要保住我的腿!”钱世坤声嘶力竭地吼道。
  三个大夫面面相觑,尤其中最德高望重,医术最出名的王大夫出面劝道:“钱将军,你的右腿,膝盖以下受伤严重,肌肉坏死,骨头断裂,便是华佗在世,恐也无法两全,还请将军三思,早日下决断!”
  他就只差没说,钱世坤的腿注定要残疾了,截了肢还能多活几年,不截肢就等着感染,不治身亡吧。
  钱世坤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气得手一挥,打翻了床侧盛放药汁的汤碗,褐色的药汁滚了一地,蔓向床沿,钱世坤想避开,却发现自己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滚,滚,庸医,庸医,都给我滚出去!”
  明白他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接受此事,鲁达连忙给三个大夫使眼色,让他们先出去。然后蹲下身,拿起旁边的干布擦了擦床沿上的药汁。
  鲁达不顾危险冲进火海里救他,钱世坤没办法对他发火,只能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发呆。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语气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史氏那个贱人呢?”
  鲁达站了起来,拱手回话:“回将军,她死了,尸骨无存,在那一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这并不能让钱世坤解恨,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肝火直冒,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腾月呢,让她进来见我!”
  腾月进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昨天,府中那一场大火燃烧了大半个时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事后她才知道,夫人被火烧死了,而将军也在这场大火中受了重伤。
  但听说远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但腾月看到钱世坤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腿包扎得像一颗大粽子,脸上、手背、胳膊上都是伤,头发也少了一团,双眼发红,像一只愤怒的野兽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腾月,是你与史氏合谋害我!”钱世坤阴沉沉地盯着她。若非这丫头跑来告诉他,史氏那边有状况,他如何会去见史氏,又如何会着了史氏的道。
  腾月一听此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明察,奴婢昨日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将军半句。”
  钱世坤哪有心情去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于他来说,不管腾月是否知情,她都间接做了史氏的帮凶,害了他。把他害成这幅鬼样子,总得要付出代价。
  “拖下去,剁了她的双手喂狗!”
  钱世坤阴狠的一句话便决定了腾月的命运。
  听闻此言,腾月急得差点晕过去:“将军,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没有……”
  两个士兵上前,也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哀嚎,硬拽着她,飞快地把她拖了下去。
  屋子里再度恢复了宁静,钱世坤的理智也开始回笼,冷静下来问道:“火灾的事,查清楚了吗?”
  鲁达点头:“将军,根据还未燃尽的房梁和伺候的丫鬟的回话,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房梁断裂不的原因。夫……史氏房间里的那道房梁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一直未换过,被蛀虫侵蚀,渐渐腐朽。最近一段时日,史氏又每天晚上架着条凳椅子,踩上去,用烛火烘烤房梁,加快了房梁的断裂。昨日,腾月来叫你后,她应该是在房梁上点了一小截蜡烛,等烛火燃尽,火自然蔓延到房梁上。那房梁本就脆弱,又被火烘烤过,干燥易燃,因而很快就燃了起来,掉了下来。”
  “至于棉絮,她说要给你、大公子和远在京城的小姐做冬袄,下面的人想这只是小事,便没有惊动你。而桐油,她一直比较喜欢闻桐油的味,夜间总要点桐油才能入睡,管家不疑有他,想着她到底是……你的夫人,便没在这方面短了她。”
  哪知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最后会成为钱世坤的催命符,害他差点丧命。
  鲁达知道,他这番如实禀告只怕又要害一批人。
  果不其然,听完后,钱世坤立即阴恻恻地说:“你吩咐下去,凡是涉及此事者,全给我送到西郊去做苦力!”
  西郊便是银矿所在地上,去了那儿,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鲁达低头应是,正欲汇报另一件事,忽然,两道风一样的身影冲了进来。
  钱珍珍跑进来,一把扑到钱世坤床前,哭得像个泪人:“爹,爹,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于这个他挣脱家族之外所生的女儿,钱世坤还有些耐心,伸手轻拍了她的肩一记,安抚道:“爹不会有事的,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小心被我的大外孙笑话。”
  钱珍珍噘了噘嘴:“笑话就笑话,只要爹能好起来,女儿就是被全城的人笑话都没关系。”
  钱世坤摇头,语气难得的缓和了许多:“还是这么孩子气。”
  钱珍珍嘟囔道:“本来嘛,只要爹爹好,这些算得了什么。”
  季文明见钱世坤脸色发白,说了几句话就不停地眯眼,精神似乎不好,忙伸手拍了拍钱珍珍,笑道:“珍珍,你有身孕在身,去外面歇会儿,我陪岳父说说话。”
  钱珍珍明白他们俩这是有事要商量,站起来,笑着问钱世坤:“爹,你想吃什么,女儿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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