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高氏笑得眼角都堆出了褶子——
  “这样说来,王爷是要回来了?”
  “将新打下的城池都布防齐全,安顿好官吏百姓和守城的事就回来,或许还能赶上中秋团圆。”武氏说着,有意无意地瞥向阿嫣,就见她亮晶晶的眸底藏了敬佩,手里捏着茶杯纹丝不动,极认真地在听她说。
  她忍不住一笑,“到时候珽儿回来,咱们就办场家宴,你来帮把手。”
  “儿媳自会尽力!”阿嫣笑意盈盈。
  时局如此,就像她来魏州途中的那场暗夜袭杀一样,有些争斗难以避免,她人微力弱,只能够顾住眼前的周全。谢珽是她的夫君,领兵出征后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且打了这么一场极漂亮的胜仗,自是让人欢喜的。
  她甚至有点为他骄傲。
  因着这好消息,女眷们围着两位太妃,热闹了许久还笑声不绝。老太妃难得有这样好的心绪,连午觉也不歇了,命人传话给大厨房,整治了桌丰盛的饭菜,摆在照月堂的侧厅里,婆媳孙女们一道拉家常用饭。
  ……
  饭毕,武氏自去长史府忙碌。
  老太妃则命人摆好牌桌,取出筹子,跟人推起了牌九。
  自打武氏陆续接手王府中馈之事后,她这个太妃就清闲了起来,要操心的事少之又少,便寻了种种法子解闷。除了礼佛会客,推牌九是她最钟爱的事,每尝关起门来,能兴致勃勃地玩大半天。
  反正.府中女眷不少,儿媳、孙媳、孙女成群,总有人能陪她解闷,再不济,叫个体面得脸、识趣亲近的管事仆妇,也能推起来。
  今日陪她推牌的是二房婆媳,外加她的心肝宝贝秦念月。
  袅袅茶香腾起,牌桌上言笑晏晏。
  阿嫣陪着稍看了片刻,便寻个由头起身辞别,先回春波苑。
  出了照月堂没多远,就见谢淑带了几个仆妇丫鬟,正在花圃旁边逗狗。府里阔朗宽敞,这卷毛小黑狗平素野惯了,这会儿被逗得欢快,甩开脚丫子肆意撒欢儿。
  瞧见阿嫣,小短腿一抬便跑了过来。
  它生得并不高,虽调皮了点,性子是极忠实可爱的。偶尔被谢淑带到照月堂去,爱在锦绣裙角嗅来嗅去,阿嫣性子安静温柔,它像是能辨出来,常会蜷缩在她脚边,趴着呼呼睡觉。
  这会儿晌午天热,它喘着气儿跑过来,就要往怀里扑。
  阿嫣蹲身,将它抱进怀里。
  谢淑便笑着走了过来,“小黑这鼻子灵得很,能闻出人的脾气来,这样缠着堂嫂,足见堂嫂是温柔的人,招小家伙喜欢。”
  “是吗?”阿嫣觉得有趣,揉揉它脑袋,“你喜欢我呀?”
  小黑呜呜两声,甚是乖顺。
  阿嫣的眼底浮起浅笑,仍将它放回地上撒欢,“这是外头买的么?瞧着跟个小黑炭似的,性子却温顺得很,堂妹养着它能添不少乐趣呢。”
  “是谢琤捡回来的,他没空照看,就在我这儿养着,他没事儿就偷跑回来瞧。上回我给他打掩护,被堂哥逮住后训了好半天。”
  “他那么凶啊?”
  谢淑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他可凶了。还罚谢琤两个月不许休沐,老实读书习武,自然,谢琤也是顽劣了些才会遭罚。”
  阿嫣闻言不由莞尔。
  谢琤和谢淑年纪与她相若,今年都才十四。
  谢琤被武氏和谢珽两头管着,教养颇为严苛,平素书院军营两头跑。阿嫣嫁来至今,也就见过他两回而已,头次是敬茶那日认个脸,二回是谢珽出征那天,谢琤在府门前露了会儿脸就没了踪影,原来是被谢珽罚的。
  这男人,对亲弟弟委实严苛了些。
  阿嫣刚嫁过来就被秦念月坑了两回,难免生出戒心,先前除了婆母外甚少跟谁过分亲近,只保持着应有的礼数默默观察。这阵子瞧下来,谢淑性情和气直爽,跟秦念月不像一路人。先前泥塑的事上,婆母也曾提过,说当日是谢淑来通风报信,让她颇为感激。
  此刻听着这对堂兄妹的趣事,难免更生好感,遂打趣道:“听起来,帮三弟打掩护这事儿还挺危险的,你倒是仗义。”
  “也不算仗义,是他许了好处。”
  谢淑说着,笑眯眯凑近阿嫣耳边,低声道:“谢琤在外头上街方便,常会帮我搜罗有趣的话本送来,也算互换好处。”
  “你也喜欢瞧话本?”阿嫣微诧。
  “什么叫也?”谢淑亦怔。
  四道目光交汇,都看出了彼此眼底寻到同道中人的惊喜。各自心领神会的笑了下,谢淑眨眨眼睛,“京城里文风最盛,才子辈出,必定有许多好看的话本。堂嫂有没有带几本过来,给我解馋呐?”
  阿嫣笑意更盛,“走,去瞧瞧。”
  实不相瞒,她带的何止几本,是带了整整两个大箱子。
  够让谢淑大快朵颐的。
  两人欣然去春波苑,阿嫣因怕谢珽笑话,在正屋的小书房里摆满正经书,将两箱话本杂书都摆在厢房的橱柜里。柜门掀开后,谢淑瞧着那几排满满当当的话本子,眼睛都直了,挑了两本久闻大名却没瞧过的,寻个圈椅坐着,便翻看起来。
  整整两盏茶的功夫,她窝在圈椅里,连姿势都没动过,书页翻得飞快。
  到后来,脸几乎贴到书页。
  阿嫣算是明白了,她那眼神不好的毛病并非天生,怕是话本子看出来的。
  遂拽着她在院里溜达一圈,让眼睛歇会儿才接着看,阿嫣则在理清琐务后挑了一本看过的,与她围坐在案边,就着香茶糕点慢慢翻看,只等傍晚时候去婆母那儿蹭饭议事。
  之后谢淑常登门造访,春波苑也热闹了许多。
  阿嫣在闺中时跟徐元娥交情极深,一道读书习字游玩,偶尔同榻而眠,能说上整宿的悄悄话。如今骤然成了人妇,因替嫁的事遭了不少复杂目光,加之谢珽让她心存敬惧不敢太亲近,表妹又屡屡生事,即便有婆母慈爱照拂,也难免常有孤独之感。
  如今跟谢淑搭上线,倒添了不少乐趣。
  脸上笑容多了,日子过得也飞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时序就已到中秋佳节。
  谢珽安顿好高平城的事,带人昼夜疾驰,在八月十三的后晌抵达王府。
  他这场仗虽快如闪电,实则很早就做了准备,打得也十分漂亮,非但河东和陇右地界,便是淮南、云南等地也都知道了。
  ——不止因谢珽以少胜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险要关隘,更因他夺得城池后,将当日在客栈行刺阿嫣,被陈越生擒的刺客尽数祭旗,挂在高平城门口,当众宣告他们的恶行。如此一来,这场仗打得师出有名,更令众人看清谢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不敢再生试探之心。
  当然,这事儿听着手段残忍,武氏半个字都没跟女眷提。但在外面,早已传遍四海各州。
  谢珽对此倒波澜不惊。
  就连战胜回府的消息都没张扬,只如寻常巡查般带着亲卫将领驰回魏州,仿佛只是出门打个架那样简单。
  因脚程太快,他跟府里说的是明日前晌才到,如今提前回来,忽然从天而降,监门的侍卫都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迎了拜见。
  府中诸事有条不紊。
  他先去长史府,在武氏和贾恂惊愕的目光中询问了这阵子军政的事,又去外书房转了圈,瞧着没什么亟待处置的要紧事,便脱去细甲银盔,孤身朝着春波苑而来。
  苑中正逢桂花飘香,阿嫣坐在曲桥水榭,尚不知谢珽已然回府的事。
  她在看家书。
  第18章 逗她  怕你夜里不安分。
  京城与魏州千里相隔,相见不易。
  阿嫣孤身远嫁,且是接了楚嫱丢下的烂摊子替嫁过去的,谁都知道新婚的日子不会好过。吴氏的心虽长偏了,到底是亲生的母亲,已修了好几封书信到魏州,询问阿嫣的处境。
  今日送来的还有封楚元恭的亲笔信。
  信里说,他是看了吴氏的家书才得知女儿的婚事仓促易主,竟嫁到了魏州。他尚有差事在身,恐怕八月底才能回京,届时跟皇上复命交差后,定要寻个机会到魏州亲自来看一眼。让阿嫣别太害怕,若处境实在艰难,他定会与徐太傅商量,求皇上开恩庇护。
  阿嫣瞧着笔锋微乱的字迹,可以想象父亲修书时的心情。
  忍不住就湿了眼眶。
  除了家书,徐元娥写给她的书信也送到了,说答应寄给阿嫣的话本都搜罗齐全,整整大半箱子,虽不能说本本精彩,却都是阿嫣没看过的,足可消磨时光。
  此外,徐元娥还提了另一件事——
  乔怀远跟楚家退亲后果然另攀高枝,迅速与吉甫的女儿定了亲。据徐太傅探到的消息,吉甫为给准女婿铺路,给他安排了个魏州的差事,已经动身上任了,想必历练回京就能步步高升。既然冤家路窄,乔怀远落在了谢家的地盘,实在是老天有眼,阿嫣正可借机磋磨,凭着王妃的身份报了背叛之仇。
  阿嫣想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感动又好笑。
  吉甫的奸相之名谁人不知?
  天底下那么多官职,他偏给女婿挑了魏州,自是因皇帝正拿婚事试探谢家,乔怀远千里迢迢地跑来充当耳目,能得皇帝赏识。新科进士的才学,加上这样身先士卒的功劳,又有当权相爷提携,成为皇帝心腹指日可待。
  这样的青云路,楚家确实给不了。
  阿嫣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还管不到乔怀远的头上。
  她只折好信笺,将这事说给卢嬷嬷和玉露她们听,叮嘱她们若在街上碰见乔怀远,不必惊讶怀疑,须得体应对,绝不可失了汾阳王府的颜面。
  几人应着,玉镜记起先前退亲的情形,仍觉得不平,“姓乔的实在没良心!当初还是主君的门生时,对姑娘多好啊,谁知道一朝翻了脸,竟那样薄情寡义。咱们姑娘这样的容貌,嫁给他都委屈了呢。”
  玉露扯她衣袖,“你小声点。”
  “不妨事。院里就这么点人,王爷明儿就要回来,她们都领了差事忙着呢,没人会来这儿。”卢嬷嬷在旁宽慰。
  阿嫣摩挲信笺,只淡淡笑了笑。
  “美貌算什么呢?在前程跟前,这是最没用的东西。别说这点皮相,他跟父亲的师生之情,跟哥哥们的旧交之谊,不也都被抛得干干净净么。关乎前程的事上,男人多半是很实际的,情分在他们心里轻于鸿毛。”
  “这世间重情原就少之又少,才显得弥足珍贵。乔怀远算不上这种人,也无需强求,往后别再提他了。”
  这话说得落寞,众人一时默然。
  水榭外,谢珽脚步微顿。
  他是进了正屋没瞧见阿嫣,问过仆妇后才找到这儿来的。谁知刚走到附近,就听见了这么一番感叹的话。
  小小年纪,听着倒像过尽千帆。
  至于那个乔怀远,谢珽自然知道他跟阿嫣议亲的事,知道阿嫣与他相识甚久,许是看对了眼,才让楚元恭决心将女儿下嫁。
  如今乔家翻脸,小姑娘心里怕是……
  谢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满腹心思扑在军政上,从来都没空去琢磨姑娘家的心思。此刻听着阿嫣的低叹,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个念头,揣测她对乔怀远究竟是何心思。但这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住了,毕竟这门婚事是强扭的瓜,他实在不必追究太深。
  脚下稍作踟蹰,谢珽原路往回退了十来步,又加重步伐昂然而来,顺便清了清嗓子。
  阿嫣听见这动静,诧然起身。
  快步出了水榭,就见谢珽穿着墨色圆领锦衫,玉冠束发,蹀躞威仪,玉峰般挺拔站在那里。战场上刀枪凶险,难免令人悬心,他毫发无损地回来,除了胡茬青青,满身风尘仆仆,看不出多少出征的痕迹。
  她喜出望外,忙迎过去道:“殿下回来了!”
  甜软的声音不掩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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