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事实证明,老太傅的判断是准确的——若是早了几年,张家二郎才名未抵一定高度,哪怕高中,也总会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而若是晚了几年,这孩子心性沉稳到一定境界,恐怕会醉心文章山水,未必再肯在那名利场中打滚了。
  老太傅是张家二房,和其他几房比起来,二房的子嗣不多,仅二郎而九郎两个孩子。九郎从小便喜欢跟在他五叔屁股后面转悠,恐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作为老太傅唯一一个有从文天赋的儿子,老太傅倒是不求他家二郎能接手他的活计,官至太子太傅什么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为大安做一些事情,这才不算是辜负十年寒窗。
  在锦城的世家子都去参加跑马的这一日,书院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八月丹桂迟开,撒下了一地金黄。行走在洒过井水的石板道上,午后的些许热气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穿过一排整齐的屋舍,便见一个能够容纳二百余人的通透大屋,此刻屋中窗扉齐开,若是有人从屋前走过,门中那些或者正襟危坐,或奋笔疾书的学子都能被来人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书院之中并没有郎朗的读书声,也没有同窗之间激烈的探讨声。和着八月的微风,便能听见一个男子清润的声音。他也没有讲太过艰涩和高深的东西,从来这个书院教书的第一日,张二便言明自己在今后的半年时间里,只会讲一部《尚书》。
  张二在文人之中是素有威名,当时学子虽然觉得奇怪,但是都没有提出异议。而在真正听过敬庭先生授课之后,他们便更加的心悦诚服了——敬庭是张家二郎的字,锦城之中除却以官职称呼他之外,多称一声“敬庭公子”,到了书院之中,学子们便全都敬称他一声“敬庭先生”。
  这位敬庭先生在授课的时候,十分欢迎有不同见解的学生随时打断他,一开始书院之中的学子们并不敢如此为之,还是敬庭先生的几个堂弟带头,三个一脸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课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先生非但不制止,而且还会点评他们的观点,然后让他们将各自的观点写一篇策论交上来,下一节课上课的时候与同学们一道品评。
  有了张家的三位小公子牵头,敬庭先生的课堂气氛一直都是最热烈的,也是让学子们受益最多的。
  这一天,张家敬庭照旧在传道授业,而书院的宁静却被一队形色匆匆的宫人打破。为首的那个竟然是皇帝身边的云海公公,跟在他后面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海棠。这样的阵仗,就连一贯以维护书院秩序为天职的铁面无私的书院守卫也不敢拦,只能看着这几个天家伺候的公公和宫女们连跑带颠的冲进了书院里。
  云海公公到底有些分寸,临近张家敬庭授课的庭院的时候,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喘息,给海棠使了一个眼色,海棠便带着其余几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内侍和宫女都在远处候着,只云海公公自己轻手轻脚的往内走近了几步。
  张敬庭远远的看见了云海公公,只是他语调未变,如常的将这一段书讲完,这才让学生们自己思考消化片刻。趁着这个空档,张敬庭走出了屋子,缓步走到云海公公身前站定。
  云海公公往日最欣赏张家的是二公子这幅从容模样,作为从小照看皇帝和二公子长大的老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云海公公甚至还觉得二公子这性子要比自家圣上还要沉稳几分。
  不过这会儿他却是真的急了,只恨不得直接冲到张敬庭面前。念在前有好奇张望的学子,后有一直往他们这边看的宫人,云海公公只能克制住自己,等着张敬庭走过来。
  “哎呀我的二公子哎,你这真是要急死老奴了。”等到张敬庭一走过来,云海公公就忍不住先抱怨了这么一句。
  “公公,是大姐那里出了事,还是阿轩?”明轩是皇帝的名字,张敬庭和他从小一道长大,倒是已经唤习惯了。看着远处的宫人,张敬庭微微蹙眉。
  ——能让阿轩和大姐的心腹都一齐过来找他的事情,那看来不可能是小事。
  云海公公知道是张敬庭想岔了,连忙道:“圣上和娘娘都好着呢,二公子不必担心。”也不卖关子,云海公公直接道:“是您家大夫人,娘娘和圣上那里刚得了信儿,说是今早大夫人便发动了。”
  闻言张敬庭又是心里一紧,他是有儿子的人,自然知道女子生子艰险,而他大伯母年岁这样大了,万一……
  “大伯母如何了?”寻常家中兄弟出生,哪怕是和大姐一母同胞的老七,当时也不过是打发了家中的一个小厮过来告诉他们一声便是了,如今居然惊动了大姐,张敬庭心下一惊。
  大伯母待他们兄弟一贯极为和善,张家上下的妯娌之间也没有丝毫龌龊,是以那些伯母和婶婶在张家兄弟心里,都是和自己的母亲一般,并没有什么亲疏远近。如今这样兴师动众,张敬庭心里不好的设想接连往外冒。
  这下他是真的急了,也不顾什么读书人的礼仪斯文,直接攥住云海公公的袖子,张敬庭急声问道:“公公,可是大伯母那边有什么不好?”
  “是啊公公,是我家大伯母那出了什么乱子么?”几个少年也匆匆奔了出来,正是张家其他几位在书院之中念书的小公子。方才他们将云海公公和自家二哥的话听得真切,当即也跟着急了起来。
  其中和张家大夫人最好,也最受她疼爱的小八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小八的娘亲生他的时候就是早产,险些去了半条命去。三房老爷伉俪情深,日日守在妻子床前,所以对于儿子就有些顾不上了。还是大夫人这个做长嫂和伯母的出来主持了大局,一边使人为三夫人求最好的大夫和药材,一边将早产两个月、像是团小猫崽子一样的小八抱回了自己院子里好生照顾。
  就这样,张家大夫人悉心照料了两个多月,三夫人才终于恢复了七七八八,而小八也被养出了几许肉肉,不再是刚出生的时候被许多大夫断言“活不成”的样子。
  张夫人的亲生儿子齿序第七,和小八差了不过两岁。张七那小子总是抱怨自家娘亲一声,说她更疼八弟,都不疼他了。
  张夫人:你要是能像个人,不天天把自己作成个泥猴儿样,娘也是疼你的。
  眼见着要惹哭一个,其余几个也全都是紧张兮兮的盯着他,云海公公连忙道:“几位公子稍安勿躁,大夫人没有事的,您家小十七只有四斤七两,好生得很。”
  “四斤七两?小十七是不是太轻了些?”张敬庭皱了皱眉,随手给自家八弟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而后道:“小八早产两月,出生的时候都有五斤四两的。”
  “没事儿没事儿,圣上一早就派了御医在外面守着,他们都说咱家十七小姐虽然轻,但是健康得很,只要好生养着就是了。”加重了“小姐”二字,云海公公笑眯眯的看着这几个青年和少年,开始等着欣赏他们的表情。
  “轰”的一声平地惊雷,平素几个才思敏捷的张家公子一齐呆滞在了原地。舌尖似乎有千斤铁坠,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书院的学子来说,八月初五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们的先生很是镇定走了进来,不疾不徐的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还因为提前下课对他们致歉。
  嗯,敬庭先生,如果你将在书院穿的软履换成皂靴的时候没有穿反,我们是相信你很镇定的。不过比起你家那几个根本顾不上换靴,光着脚就往外跑的弟弟,您果然是成熟的大人啊。
  第3章 从今若许闲乘月。
  张家的大夫人生张七的时候,不是头胎却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夜。张七一出生就是一个八斤的大胖小子,可却累的他娘好生休养了足足半年才完全养好了身子。与之相反,在张七他娘生大姐儿张璨璨的时候,虽然是头一胎,不过却是顺顺当当的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生下来。
  每一次提起这件事情,大夫人总是要感叹“还是女儿贴心”。天地良心,唯一有小闺女,而且还是长房长媳,一贯沉稳和善的大夫人绝对没有在妯娌之间炫耀的意思,可是她这一抱怨,却不知道要让几个弟妹羡慕成了什么样子。张家其他几位夫人盼女不成,就只能一边捶打自家老爷怨他们“没用”,而后一边更卖力争抢起璨璨来了。
  就连大夫人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过了不惑之年,大外孙都已经六岁,两个双生的小外孙也有三岁,这会儿却老蚌怀珠,年终岁末的时候竟是查出又有了身孕。
  张家子嗣繁茂,仅仅是世代居住在锦城的嫡系就足有七房,七房老爷皆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从小就是兄弟和睦。
  至若孙辈,其实在张家也并不缺。因为举家偏疼闺女,所以张璨璨一个姑娘家并不另起齿序,反而直接占了一个“一”,其余张家少爷的齿序则要依次向后推移。
  如今京兆张氏一门最小的少爷齿序十六,在锦城之中也是响当当的多子多福的人家了,张家太老夫人也因此时常被锦城之中勋贵请作女儿出嫁时候的“十全太太”,在锦城女眷之中很有声望。
  张家人偏疼闺女并从来都是摆在面上,不顾旁人目光的。张璨璨行一,她的父亲又是家中长子,以至于老太爷得意起来的时候时常抱着孙女,毫无顾忌的对老友炫耀:“璨璨是我们家的嫡长孙,她底下的兄弟可还没有能强过她的。”
  这却是所言非虚了,张家璨璨的人生从投胎开始就剽悍得无需解释,最终只能归纳成一个大写的“苏”字——女红穿凿,灶头理事,乃至诗词歌赋,兵法骑射,在张家的几位有幸见过大姐闺中模样的少爷心里,只有他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大姐不会做或者不擅长的。
  张璨璨在闺中之时就已然才名满锦城,在她待字闺中之时,无论文韬还是武略,抑或是女子的种种活计,都生生压了其他世家公子小姐一头。偏生张家璨璨性情却是极好,就连最是心高气傲的几位王爷家的郡主和近乎有“刁蛮”之名的几位朝中重臣家的贵女都和她是极亲近的手帕交。
  这样的一个姑娘,家中疼宠太过,自身又如此优秀,寻常男子自然没有求娶的勇气。从张璨璨十二岁开始,虽然她每次出席宴席都会成为宴席焦点,却始终没有哪个男人敢上门提亲。
  张璨璨容貌妍丽至极,家世清贵,若是单单如此,其实也未必没有愿意一试的适龄公子。可是张家数年以前就放出话去,说凡是想聘张家女者,必不可纳妾、狎|妓、豢养通房、私养外室,不应此诺者不成婚事,有违此诺者,张家必与之举家为仇。
  举家为仇,放在旁的人家或许是并没有什么力度的威胁,可是张家不同,张家子嗣众多又同心协力,寻常得罪一两个自然无碍,可是得罪一群……简直就等于绝了自家在锦城乃至大安生存的可能。
  当年张家这话放出来的时候,因为太过离经叛道,所以曾引来许多人的议论纷纷,更有人冷嘲暗讽,高声言道:“自古男子三妻四妾,焉有为一妇人从一而终的道理?他们张家有此狂言,敢如此为难别家郎君,难道他们张家人就没有个妾室之流么?”
  此言一出,当即引来众人附和,那日众声喧嚣,恰好先皇和张老太爷一同路过。听闻此言,先皇不由好奇,对张老太爷问道:“太傅,您家的男子当真不纳妾么?”
  有人认出了这是当时在朝为太傅的张老太爷,谈论的声音不由戛然而止,全都向着他们的方向望来。本想看张家笑话,却见张老太爷不紧不慢又理所应当的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张家儿郎若非如此,又怎敢厚颜要求别家公子?”
  虽然别人家内宅之事不好打听,但是纳妾和娶妻一样,都是要在官府备案,留下文书的。围观者中恰好有人正司理此事,此时群情激昂,那人当即站了起来,打发周边随从去查看卷宗。
  先皇也被勾起了兴致,仗着锦城是京兹重地,此次出宫他身边的暗卫又是众多,他也不怕暴露身份,当即言道:“太傅,你若所言有虚,那便不仅仅是你张家颜面扫地,朕也要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周围的人因为这一声“朕”跪倒了一大片,张老太爷却是不慌不忙的对先皇拱手道:“若老臣所言有半句虚假,老臣甘愿受罚。”像是和人杠上,张老太爷抖了抖花白的胡子,继续道:“圣上也可着人去查,看我张家子孙可干过狎|妓等这般下作之事!”
  先皇从小在张老太爷的戒尺底下长大,这会儿也有些坏心的想要看老先生笑话,于是当即吩咐了下去,让暗卫们查完速速禀报。
  其实张家男人不纳妾这种事情,皇帝是相信的。他的老先生一向立身清正,加之张家的兴盛是建立在子嗣出息之上的,所以他家太傅会对家中子孙严加要求并不奇怪。可是张家在朝中为官者不下十人,官场上应酬总该是有的,若是说张家无人狎|妓,皇帝很是不相信。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两队人马都气喘吁吁的完成了调查。调查结果让原本在场的和听闻了消息匆匆赶过来看热闹的人都大吃一惊——张家上数六代,竟当真无一人纳妾,纵然家中嫡妻无子,张家的男人也大多选择从兄弟那里抱养一个,或者干脆就不折腾了。毕竟他们张家男丁兴旺,还就真不差那一房二房的。至若眠花宿柳之事,暗卫翻阅了之前对朝中大小官员平日去向的记录,也未曾见过张家有一人行此事者。
  张老太爷听了结果,平静环视了震惊的众人一眼,转而拂袖而去。
  他们这些外人自然不知,张家所以如此,正是因为明白了“妻贤夫少祸”的道理。
  往上细数七代,张家那时还没有这个规矩。这条家中铁律的设定,正是因为那一代张家恰好出了个风流种,此□□妾环绕不说还整日拈花惹草,他当时官至二品将军,平素少理后宅之事,以至于家妻妾争斗格外厉害,一府上下子嗣被害不少不说,最终更是因为几个妇人闹到险些让家族衰微的地步。
  这样的教训摆在面前,此后张家人对嫡妻的选择便更加慎重,也立下了不可亲近嫡妻之外的女子的规矩。
  张家无需姻亲来锦上添花,家中儿郎娶妻不看重家世,却会仔细考较性情,凡是张家妇,不拘安静或者活泼,端庄抑或灵动,只是需要善良明理,友善亲人。正是因为这种严密的把关,才使得一家人员虽然众多,可是却始终能将家中每一个人都视作是真正的血亲,彼此相望,同舟共济。
  ——同心同德,群策群力,这始终都是张家百年尚兴的根本。
  而张家老太爷在闹市和先皇闹出了这么一出,对于张家择婿的标准,锦城之中的勋贵再无质疑之人了。虽然如此,却也绝了许多人浑水摸鱼,打算先假意应下,以后再慢慢拿捏的想法。
  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从一而终”是张家人的规矩,而他们也当真是可以为了一个闺女而与锦城的任何一个名门望族翻脸的。
  张家的小姐金贵算是出了名,不过锦城中自然有人想看张璨璨的笑话。她的父兄对待未来姑爷的要求如此苛刻,锦城中自有人料定这位张家大小姐要老死闺中了。
  可惜这些人还没来得及看张家璨璨的笑话,当时还是太子的成帝明轩就请了京中最尊贵的几位夫人——他的姑祖母文成大长公主,伯婆宣王老太妃,还有教导过数位皇家公主,亦是将张璨璨收为关门弟子的静云夫人一道,又有先帝和皇后从旁见证,异常真挚而隆重的去张府提了亲。
  明轩此举引起一片哗然,不相信未来的天子会不纳嫔妃的有之,以为张家不会让此女嫁入皇家的有之。总之人声滔滔,竟无一人看好这段姻缘。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得失,张璨璨不仅嫁了,而且从她成为太子妃到皇后,此后数年,成帝竟当真不曾纳后宫一人。
  帝后和谐自然是一段佳话,不过经此一事,“张家女”和“张家媳”,的的确确已然成为锦城之中最让人羡慕的存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皇权社会,是否真的可以存在这样的一个家族——有傲骨,有才气,不畏人言,自守品格?
  或许本文之中的“张家”,是历史之中永远不可能的存在。他存在的本身就是挑战皇权,而张家的家规和氛围又太过和时代相悖。
  但是,叔想塑造这样一个桃源。叔笔下的张家与其说是百年旺族,不若说大隐隐于世的名门。旺族常有,因时而生。而名门不同,非得代代相传,累世累年的积累,这才能塑造出子孙骨子里的品格。
  张家人多,每个人都各有性格。叔不会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塑造成圣人,但是却总希望将“良知”和“清正”赋予他们当做底线。此后的行文,若是张家的每一个人的行事都能算作坦坦荡荡,无愧于心,那么对于叔来说就是成功了。
  多说一句——故事而已,不必较真。如果真的一板一眼的讨论张璨璨这个人,张家这样的一个家族是否会存在,那大可不必,因为叔可以直接说一句“不可能”。塑造出他们的意义,大概就是历史已经足够冰冷,所以才要架空出一段脉脉温情吧。
  第4章 世事空知学醉歌。
  张家的大夫人是八月初五这日清早发动的。按照大夫计算出来的产期,这孩子已经晚了一日。不过妇人生产早几日或者晚几日都不打紧,大夫人对于肚里的这孩子的“迟到”,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奇。
  在此之前,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在生产一事上,非但是大夫人自己颇有经验,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她作为张家长媳,也将几位弟妹的产期前后诸事料理的井井有条,丝毫不必婆母多费心思。
  大夫人没有说的是,她这一胎和她怀着老七那个混世小魔王的感觉截然不同,反倒是孕相和多年以前怀着璨璨的时候颇为相似。只是见识过张家作为三百年只出了璨璨那一位女郎的世家的对小闺女的痴狂,大夫人怕是空欢喜一场,所以并没有将此事和任何人提起,包括她家夫君。
  因是大夫人的产期在即,产婆和大夫都早早在张家住下,成帝还特地派了几位精通妇科和儿科的太医早早守在张家,生怕岳母和妻弟出了什么差池——关于张家只生男儿的这件事,成帝在他家那三个臭小子接连出生之后,已经是服气了的。所以岳母的这一胎,他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儿子。
  其实张家儿郎之所以锦城有闺女的人家如此紧俏,除却出了名的“举家不纳妾”,他们家这奇怪的体质也是重要的原因。但凡新妇过门,自然是要为夫家诞下男婴才算是站稳了脚跟。可是嫁入张家就完全不愁生不出儿子——退一万步讲,若是真生了个小女儿,那反倒才是值得他们张家举家欢庆的事情。
  张家的大老爷听自家夫人说“快生了”,一贯沉稳的大老爷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出去叫人。
  稳婆们最先进去,接着进去的是不放心自家夫人的大老爷。虽说民间有产房不祥的说法,可是此刻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没到,几个匆匆奔过来的小辈和院子里的仆从谁也拦不住他。
  御医和大夫随后也连忙赶到,在产房外屏息凝视,间或小声的商量出几个急救的药方,用比平时开药更大一些的宣纸先写下来,每一行留下一些空隙,只待用的时候根据实际情况删改。
  那边御医才开出三个止血的药方,时间也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就忽然听见产房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这么快?
  众人面面相觑,还没弄清是何种状况,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属于男人的惊叫,直接将守在门外的几位张家公子,夫人少夫人吓了一个激灵。他们不会听不出自家大伯的声音,可是一惯冷面严肃、泰山崩于面前亦不动容的大伯,缘何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此时老太太和老太爷已经赶了过来,听见儿子的叫声,老太太第一个坐不住了,险些撕碎手中的锦帕。老太太今年即将七十大寿,可是到底将门出身,未出阁之前也随父兄习武,因此身子骨异常硬朗。她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大儿媳的房前,还没有推开门,就看见他家大儿子红着眼睛冲了出来。
  老太太心下当即“咯噔”一下,疑心是自家媳妇出了什么事。心里也是着急,老太太干脆掐着大儿子的肩膀摇晃起来:“老大,阿笙怎样了啊?你倒是说话啊!”阿笙便是大夫人的闺名。
  大老爷的眼眶更红,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可是却一边流泪一边大笑,看起来就和疯了似的。老太太看着儿子这幅情态,险些一口气没有上来直接晕过去,不过她到底是见识过许多风浪之人,指甲狠狠掐了掐掌心,老太太劈手一个巴掌糊在大儿子脸上,厉声喝问:“我问你,阿笙可好?孩子可好?”
  老太太这一巴掌力道十足,让大老爷清醒了许多。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笑得都快将牙龈露出来了。
  终于看见了在自家娘亲身后瞪着眼睛等他说话的父亲和一干小辈,也意识到了自己太过失态,大老爷勉力压抑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理顺了有些混沌的思绪,这才说道:“母亲莫急,这孩子乖得很,而且也是真的疼她娘亲,因着小十七只有四斤七两,阿笙生起来没费什么劲儿。不过阿笙没用早膳,现下她正说她饿了……”
  “那还不快些吩咐下人,让他们给你媳妇准备鸡汤和好克化的饭食?”听了儿子的话,张老太爷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看着一惊一乍的大儿子,他不由板起脸来训斥道:“已经不惑之年的人了,办起事情来竟是这般的不稳重,简直让孩子们看笑话!”
  不必大老爷再吩咐,张家自有伶俐的丫鬟婆子去准备饭食。老太太看着下人匆匆而去,便念叨道:“小十七四斤七两有些太轻了,应当让几位御医好生瞧瞧,虽然咱们张家不必人人都从军习武,可是康健总是最重要的。”
  “从军习武?”大老爷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习点儿功夫防身倒也罢了,从军可不成,不成!”
  听闻了消息的张家五老爷张霖进来的时候就听见他大哥这么说着,身为武将,他自然有些不悦。他们是嫡亲的兄弟,兄友弟恭不必摆给外人看,寻常相处的时候,兄弟之间互相玩笑挤兑也是常有的。
  撇了撇嘴,张霖高声道:“大哥这话说的,要我说小侄儿生的这样轻,合该跟在我身边历练几年,保证让他成为臂能跑马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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