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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他今日未着官服,穿一身湖蓝缎袍,坐在案前单手握书,如此浅浅一笑,比起往日的端庄内敛,更添几分清贵,令人不敢直视。
  衙从看得一呆。
  王彦到大牢时,闵如贤正坐在地上。
  此刻他虽身穿囚服、蓬头垢面,却端坐平视,仍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派。看到王彦,两眼精光暴涨,又一瞬熄灭,少倾,勾唇一笑:“没想到王大人竟会到这种腌臜地方来。”
  王彦:“既为刑部官员,到刑狱监牢本就是家常便饭。”
  闵如贤:“草民倒是忘了……大人既然肯来,想必是信了我的话,草民所言,关乎大人仕途之事,不过多久就会发生……大人如今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眼下这样不管不顾、守职尽忠,说到底背后还是得有那一位,可如果我说,有一天,那一位不再是那一位了呢,大人您又该如何?”
  王彦目光凉凉地望着他:“闵如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闵如贤:“信与不信,全凭您一句话。只是草民须得提醒您,此事……宜早不宜晚。”
  王彦淡淡一哂:“可惜了。”
  闵如贤不解其意。
  “只可惜,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也没有用了,”王彦道,“账本早就不在我手上,半个月前我借宣慰使崔大人之手把账本上呈,递交到京城,几天前东西就已经到首辅大人的手上。”
  闵如贤一愕:“崔桐……为什么你……”
  宣慰使崔桐,是首辅张廉的亲信,众所周知。
  “你也是……”闵如贤惊疑不定。
  王彦摇头:“我不是。”
  “那为什么!”
  闵家以张氏为后台,王彦既非张廉同党,且意在灭闵氏,怎么会把账本交给张廉的亲信?
  这说不通!
  “你说你胆子小,我比你更胆小,这么要命的东西我不敢在自己身边放太久。其他的路子闵家都盯得紧,只有崔宣慰使不同,毕竟他背后是首辅大人,闵家绝对想不到我会把账本给他,这么一来,账本就可以顺利地抵达京城。”
  闵如贤冷笑:“笑话,你以为账本这样到了京城后,还能到皇上手里?你未免也太小看张大人了。”
  王彦:“谁说我要把账本交给皇上?”
  闵如贤眸光骤凝:“什么意思……”
  “这个账本,可不是直接就从崔大人手中到张大人手上的,而是崔大人交由巡使大人,巡使大人交由驻京使……如此一层一层,顺着张大人手下的亲信递到张大人的手里。你不妨猜一猜,张大人拿到它以后会怎么想?”
  闵如贤看着眼前人,神色恐惧,就像看着一个恶鬼。
  “张大人给闵家做生意的便利,而闵家却从卖丝绸茶叶变为卖国通敌。他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是容忍和爱护,只不过是事情还没捅破天,没那个必要。但是如今,那个有问题的账本一路沿着他亲信的手到了他手里,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是保住闵家,还是干脆置身事外、摘了闵家?”
  “不、不会的,张廉要是这么做,他底下人都看着,他就不怕寒了人心!”
  王彦喟叹:“正是因为底下人都看着,才要这么做。处置了闵家,就可以让手下的人看清楚,违背他张廉的意思在暗地里搞出格的小动作会有什么下场。只要不是和闵家一样胆敢勾结外敌的人,想必知道闵氏的下场也不会如何兔死狐悲,顶多就是骂一句活该罢。再说,张大人若把这件事做好了,在皇上面前也能得到些好处,百利,而无一害。”
  闵如贤颓然瘫倒,双目黯淡无光。
  这的确是张廉的处事风格,雷厉风行、毫不留情。正因为如此,张廉对闵家触碰他底线的作为,始终不闻不问,他不屑于警告,一旦出手,绝对是不留痕迹、斩草除根。
  张廉自王彦手中得到账本,它就是个烫手山芋,只有摘了闵家才能永除后患。
  世上竟有人能想到这一步,这才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猛然看向王彦,哈哈大笑,面露诡谲:“看来,真正小看张大人的人是我……”
  王彦站在入口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闵如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住王彦波澜不兴的面孔,一字一句缓缓道:“王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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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嫣听闻陈瓒醒了的消息,立马便请求宋常山让自己去陈府。
  宋常山这回没有拦她,他学务在身,不能陪她同去。只再三叮嘱,到了陈家要严守规矩,不能再给眼下的陈家多添麻烦。
  语嫣自然点头如捣蒜,应得极好。
  进到陈府,跟在语嫣身后的紫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儿阴风阵阵的?”
  语嫣给她吓了一跳:“别、别胡说!”
  紫扇压低声:“真的,奴婢一进来就觉得不舒服,咱们看过了表少爷就赶紧走吧……”
  语嫣知道紫扇这个毛病,就是对鬼神之事敏感至极,若有牵涉,必定浑身不自在。
  听她说得这样真切,语嫣竟也觉出几分森寒,不由呐呐点头。
  两个人走到如意院,还未进去,只在院外,就听到里面传出砸东西的声音。
  “滚,都给我滚出去,都是骗子!不可能!我不信!”
  语嫣和紫扇相视一眼,在各自眼里看到一抹忧虑。
  碧云见了语嫣,大惊道:“表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语嫣朝里面望了一眼:“我听说表哥醒了,心里担心,就过来看看他,他……都知道了,姑母的事?”
  碧云点了点头,又道:“姑娘还不知道,就在方才,这院里的丫鬟桃溪给官衙的人带了过去,听他们意思,咱们夫人是给人毒死……不是给人打死的。”
  语嫣捂住了嘴,紫扇一震:“碧云姐的意思,莫非这个桃溪就是凶手?”
  碧云脸色一白:“话不好乱说的,现在事情还没查出来,也没听说桃溪那边有什么消息……”
  紫扇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了一眼语嫣,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出声。心中道:怪不得一进陈府就觉得浑身发冷,原来真的是有冤魂在……
  语嫣:“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表哥?”
  碧云思忖了会儿,略微迟疑道:“表姑娘稍等一等,奴婢去通报看看,但是少爷这会儿心情不好,要是他……”
  语嫣忙道:“不要紧不要紧,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呀。”
  碧云隔着门通报了一声,屋子那头静了静,半晌才听陈瓒哑着声道:“让她进来。”
  碧云心下稍定,少爷果然最疼表姑娘,这时候,能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就好。
  语嫣进了屋,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瓷片和水渍,铜盆也被打翻在地。她看向床上的陈瓒,他散着头发,只穿了单衣,直直地盯着她。
  陈瓒盯着她不说话,语嫣给他看得有些发毛。
  “表哥?”她试着喊了他一声。
  陈瓒:“你来做什么?”
  语嫣打量了一番他脸色,声音低低道:“来看看你,你、你没事就好……”
  陈瓒眉头一紧:“谁说我没事?我有事得很!……我问你,他们说的可是真的?我娘她真的……”
  语嫣不敢看他眼睛:“姑母已经走了。”
  陈瓒猛然抓住她肩膀,两眼赤红:“不可能!你骗人!”
  他手劲极大,仿佛要把她生生捏碎似的:“你也骗我,你也骗我……”
  语嫣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他神情骇人,有些失常:“表……哥……你不要这样!”
  陈夫人待陈瓒的疼宠爱护,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不论其他,她对这个小儿子真是好得没话说。如今她突然过世,陈瓒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悲怆过度,也是人之常情。
  语嫣想到此节,死死咬唇,不敢呼痛,生怕惊动了门外的紫扇。
  陈瓒紧紧捉着她肩膀,力道越来越大,竟没有半分要放开的意思。
  语嫣到底禀赋柔弱,再受不住,眼泪花花地喊了一声疼。
  没想到,陈瓒恍若未闻,仿佛真要捏死她一般,死也不松开。
  就在此时,陈瓒目光一下子涣散,整个人大厦将倾一般摇摇欲坠。一只手越过语嫣的头顶,在他额头一点,将陈瓒推倒在床。
  语嫣身子一松,软软向后倒去,落入一个微微带点凉意的怀抱。她怔怔抬眼,看到来人,喃喃出声:“王叔叔,你怎么……”
  王彦皱着眉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孩,声音有些冷:“谁让你来的?”
  第19章 不忍
  王彦对着语嫣素来是和颜悦色,从未有如眼下这般“冷言冷语”的情形。
  他生就一张温润无双的面孔,但凡不笑或是蹙眉,便与平素截然不同,清冷如霜,不怒自威,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语嫣对上他这样神情语调,又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似乎也比往日肃冷,心以为惹他厌烦,隐隐刺疼,恨不得抱头躲起来。
  暗暗对自己道:看罢,宋语嫣,你果然是个惹人厌的麻烦精,如今连王叔叔这样好的人都厌了你……
  王彦见她在怀中发抖,又眼睫低颤、欲哭不哭,百般可怜,心中已是不忍。
  他本是听说陈瓒苏醒,特来找他问话,谁知进到屋里竟见到那样一副可怕情形。虽然及时阻拦,却禁不住心头发沉,若非他过来,依照这小丫头那隐忍不语的架势,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看似娇柔,但照这几次三番的情形来看,实则是个胆大淘气的,有些话不与她严正认真地说清楚万万不行。
  想到此处,王彦便抬手将她的脸轻轻抬起,面无表情看着她道:“语嫣,你可知道今日若非我恰巧过来,你会如何?”
  语嫣:“我……我错了……”
  “错在哪儿?”
  “错在……错在哪儿?”
  王彦头一回“审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犯人”,偏偏对方两眼圆睁,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简直令人无从下手。
  王彦轻咳一声,肃然道:“方才被抓成那样,怎么都不喊人?”
  语嫣想要垂头,无奈下巴给他扶着,低不下去,只气若游丝道:“我怕喊了会……惹麻烦。”
  王彦皱眉:“怕惹麻烦,就不怕疼么?”
  语嫣看着他,神色怏怏:“怕……”
  王彦伸手往那瘦小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握,语嫣登时浑身一缩,蜷入他怀中深处。
  他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凝视她道:“罢了……只记住,往后疼了就要说,给人欺负就要喊出来,绝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受着。”
  语嫣感到他的语气比方才柔和,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好,眼泪却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王彦安抚了她几句,想到她肩上事必会起青痕,便喊了紫扇进屋,自袖中取出一瓶随身带着的化瘀药,交给她,令她将语嫣带去次间抹药。
  紫扇见语嫣这样情形,心中一番自责,又看那罪魁祸首早已不省人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赶紧扶着语嫣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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