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她只见心爱的人来到她背后,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镜中略显迷惘憔悴的面容,歉疚地道:“你受委屈了,她……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性子,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
  薛自芳轻轻点头,柔声道:“我明白夫人的苦楚,换做是我,不会比她做的更好。”
  她听到一声叹息,随后是他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总是让你因我而受苦。”
  她笑了,摇头道:“这算什么,比起在西岭固的时候,这里算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当晚,父亲在宜香院用膳,薛自芳几次劝他回去看看夫人,却被他沉默地拒绝,将话题转移到明日祖母大安,带她去慈荫堂拜见。
  薛自芳眼中的情意更浓。
  就在夜深人静的熄灯时分,忽然有喧哗声从花园那边传来。父亲急忙披衣出门查看,抓住一个丫鬟盘问:“是老太太那边出事了?”
  丫鬟摇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二夫人昏过去了,大老爷要去太医院请人呢!”
  ·
  父亲和太医周世济出去说话时,冉念烟坐在床头看着母亲略显疲惫的睡颜。
  想起周世济方才讳莫如深的神情,她不得不为母亲的身体担忧。
  大伯母在一旁守着,见父亲回来了,就牵着冉念烟告辞,将房间留给夫妻二人。
  母亲悠悠醒转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丈夫同样疲惫的脸,和他身后墙面上精工绘制的芳溆双燕图,只有见她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
  “你醒了?”
  母亲点点头,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又回到多年前那段两情不移的岁月,渐渐才想起最近接踵而至的变故,继而是方才那一瞬间的眩晕,女儿焦急的叫声仿佛依然在耳畔。
  “醒了就好。”父亲嗫嚅着,“我……我去给你拿水。”
  他极小心地服侍她饮下,将杯子放在矮几上,忽觉衣袖一紧,是妻子的素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安绥,咱们聊聊吧。”
  他也忆起当年那个整日缠着他,唤他名字的小妻子,心里觉得无比温暖,笑道:“好啊,你说,我听着呢。”
  母亲面容安宁平和,徐徐道出早就印在脑中的话:“咱们……分开吧。”
  父亲愣住,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个。
  “什么叫分开?”
  母亲道:“就是字面的意思。你若愿意让我好过些,就和离,从此再不相见。你若怕辱没了侯府的声誉,索性以无子的名义休了我,也算断得干净,我只求速去,不怨你。”
  见父亲怔愣无语,她继续道:“本以为我能忍受她的存在,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仅仅一天,我才明白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胸。见到你和她站在一起的模样,我觉得大概是时间到了,缘分尽了,我害你在北地受苦三年,是她陪你走过了艰难困苦,如今让贤,可算是赎罪?”
  父亲颤抖着,道:“你不曾有什么罪,不要说这种气话!”
  母亲苦笑道:“这不是气话,其实我早就有此打算,本来舍不得,现在却觉得太累了,不愿意再纠缠下去,让你渐渐惧怕我、厌弃我、恨我,更怕我自己也同样憎恶你,不如留个好印象,各寻各的去处吧。”
  母亲说完,背过身去,他脸上的失落让她觉得刺眼。
  良久,才听身后的男人幽幽道:“你不能走,你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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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周世济是当朝太医院院判,掌管内宫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 及京中各王府良医所的药方纠察、人员调度, 医术极高者方可担任此职。
  直到定熙朝, 周世济依然稳居此位,可见他医术精湛且为人谨慎,方能在宫廷行走数十年而长盛不衰。
  这样一个人,也对定熙帝的疾病束手无策,在郑贵妃的威慑下弃官远游。
  今夜,周世济在回廊下和父亲谈及母亲的病情,只说了一个字。
  “难。”
  父亲脸色苍白, 问道:“周先生言下何意?”
  周世济拈须摇头,“尊夫人脉象虚浮, 似有若无,混沌不清, 如水上浮萍,浮散无力, 乃是血不充于气脉,气不推行血流之兆, 所谓气血不足,津液耗损,精气虚耗,是大不利之象,敢问尊夫人平日是否思虑过甚?”
  父亲显然不明白他这一席内行话的意味,袖手细思,叹道:“周先生应当知道,我身在虏营的三年间,家中全靠夫人支撑,且她日夜为我伤情劳神,也是在所难免。”
  周世济点头道:“恐怕病根就在这里,还须仔细调养,注重饮食,切不可忧思过甚,鄙人不善妇人千金之方,还请另就高明,莫要贻误时机。”
  父亲不解道:“拙荆无故昏厥,怎么还要看妇人之病,烦请先生开一副充盈气血、调达荣卫的药方。”
  周世济呵呵笑着,“侯爷还不知道吗,尊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身体根基薄弱,此胎须得谨慎调养方能保住,决不可有丝毫疏忽,这调理的药方也不便随意写就,须得请来精通千金要方的同僚看过后,两方商议定夺才妥当。”
  自此之后,父亲始终是恍惚的,匆匆辞别了周世济,回到妻子身边,直到说出她已有身孕,方才真正消化了这个消息。
  如果是三年前多好,三年前,他们会无比欣喜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是今天,他猜不出妻子会用什么方式宣泄她心中的郁气。本以为她会埋怨、会愤怒,唯独没想到她竟然无动于衷,只是漠然请他离开。
  父亲犹豫了片刻,也明白自己在妻子心中不堪的形象,不愿再刺激她,悄悄地离开。
  洪昌提着灯烛等候在门外,冻得直搓手,见他出来了,连忙问:“爷,咱们回宜香院?”
  父亲摆手止住他的话,拿过灯笼,道:“你去宜香院说一声,我今晚不过去了。”
  洪昌应声,刚要转身,突然想起来,“大冷的天儿,爷可别在外面逛了,当心风寒。”
  父亲道:“放心,我就去书斋坐坐。”
  书斋的屋檐下已结了一溜冰凌,一个十三四的小厮正拿着竹竿打掉那些晶莹的琉璃箸,一手打,一手接,又快又准,想必是做熟了这项活计。
  父亲在角落呆呆看了一会儿,却见书斋的花窗里灯火闪动,开口问道:“谁在里面?”
  小厮被吓了一跳,失了准头,冰凌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揉了揉眼,方才看见站在暗处的侯爷,急忙行礼道:“回禀侯爷,是小姐和夏奶娘在里头。”
  父亲觉得奇怪,深更半夜,女儿怎么会在书斋?推门进去,正撞见她踩在高悠悠的椅子上,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小手奋力够着架上最高一层的书册。
  奶娘双手护在她身侧,焦急道:“小姐慢些,够不着就让我来拿吧!我虽不识字,认不得书名,你指给我看就是了!”
  冉念烟抿着嘴屏住呼吸,小脸因为憋气而显出别样的红润,对奶娘的话理也不理。
  “盈盈要做什么?”父亲从背后扶住了冉念烟,将她从椅子上抱下来。
  冉念烟在他怀里挣扎着,好容易才重新站在地上,嘟着嘴道:“我想找些书读给娘亲听,让娘亲高兴起来。”
  看她的样子,好像也在生气似的。
  父亲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揉着女儿的发丝,温声道:“什么书,爹爹帮你拿。”
  冉念烟倔强地别过头,道:“诗经,娘常常读的,里面有什么‘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父亲沉默,伸手将书拿给她。
  “是不是这本?”他把诗经翻到冉念烟提起的那一页,正是《卫风·氓》,那是先秦时的一名女子,被昔日恩爱的丈夫抛弃后痛苦的自白。
  冉念烟接过书,逐字指着默读,点头道:“就是这本。不过爹爹,究竟什么叫‘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父亲把她抱在膝头,徐徐道来:“就是说当年许下的诺言,以为一生都不会改变,既然如今诺言不再,不如将过往抛开。”
  “原来是这个意思,娘亲每次读到这句都要反复念好几遍,是不是当年爹爹答应过娘亲什么事情?”冉念烟似懂非懂地道,却没忽略父亲眼中的失落。
  他把诗经放回书架,勉强笑道:“咱们不要这本书,怕你母亲看了伤心。”
  冉念烟道:“那爹爹说要哪本?”
  他又揉了揉女儿的头,慈爱地道:“爹爹和娘亲的事,盈盈不要再操心了。”
  冉念烟伏在父亲怀中,听着他的叹息,无声地笑着。
  薛自芳懂得利用父亲容易心软的弱点,难道她就不会吗?她要让父亲明白,他亏欠的不只是薛自芳,更是他的结发妻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有心思再踏入宜香院,薛自芳的失落愤恨可想而知。
  第二日,母亲的药方终于定下,院落里每日都氤氲着苦涩的药香,倒让冉念烟觉得思绪清明。
  母亲不再提起父亲,旁人都以为她妥协了,日子还要照旧过下去,朱门甲第,哪个腹中没有一汪苦水?
  可大抵是母女连心,只有冉念烟明白,母亲绝不是妥协,而是看淡了,与其强求回到永远回不去的曾经,不如随他去吧。这样也好,若真到了决裂的那天,她一定要设法留在母亲身边,没有母亲的地方,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侯府里气氛凝重,对母亲绝非善事,听说怀孕的最初三个月最为凶险,起码在这段时间里,要让薛自芳彻底消失在母亲的视野中。
  如果能回镇国公府盘桓几天当然最好,可惜父亲不会同意,唯恐母亲一去不复返。
  就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嘉德郡主派周宁传话,说是尚氏会在近几天到镇国公府走动,请母亲过去安排相看的事。
  母亲让周宁回去,等定好了日子再回来知会一声,她即刻动身。
  郝嬷嬷听说后,特意来母亲房里劝阻,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调养身子,保住腹中的胎儿,三小姐的事以后再提也不打紧。
  母亲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笑道:“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现在也只能顾得上盈盈了。”
  郝嬷嬷虽不愿听她说这种不长久的话,却也自知无力劝阻,只能打点好软轿,着令轿夫十倍的稳妥小心。
  祖母和父亲不敢违逆郡主,也由她去了。
  ·
  因为临近年节,镇国公府里已经在筹备结彩的事宜,廊庑下都搭着脚手架,下人们七七八八地爬在架上,将或红或粉的彩绸编成花团,悬挂在层层斗拱上。
  母亲由琼枝喜枝搀扶着,身边是周宁的媳妇周氏。
  难得见到这样热闹喜庆的场面,又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母亲笑道:“这样的场景小时候常常见到,那时二哥也才十来岁,偷偷爬上架子,把周管事吓了一跳呢!”
  那时周宁还是老国公爷的仆从,周氏捂嘴笑着,道:“姑奶奶又提这些,怪不好意思的!”
  母亲又问道:“梨雪斋可着人布置了?”
  周氏笑道:“那是当然,太夫人每年都记着您呢!”
  母亲笑道:“稍晚些陪我回去看看,总不回去,都快把以前的事忘光了。”
  冉念烟乖乖跟在大人身后,小手放在奶娘温热的掌心中。
  今天她特意打扮过,母亲让她换上簇新的杏红小袄,下身是嫩嫩的鹅黄裙子,细软的黑发盘成两团小髻,用珍珠花簪固定住,垂下小小的石榴石流苏坠,虽是隆冬,远远看见这样一个小姑娘走来,总是让人感觉到暖春的气息。
  往日来嘉德郡主的房间,总会看到徐宝则的身影,有时南府的柔则小姐也来凑趣,今日却不见她们的踪影。
  冉念烟并不知道她是来相看谢昀的,自然觉得奇怪,先听母亲和嘉德郡主说了会儿闲话,曲氏和李氏也闻讯过来叙话,没多久,门外就传来“来了、来了”的碎语,继而是打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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