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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当薛平满脸堆笑引着李霁侠并薛可蕊从薛宅正门往院内走时,一路上小厮、婢女们无不奔走相告:“姑爷领着三小姐回府啦!
  霎时间,大房二房皆全体出动,薛恒早已准备妥帖候在前堂花厅,一得到消息,便领着二房的王氏、崔氏并两个子女直直迎了出去。走至前院的花墙外,遇见兄长薛诚领了大房的妻妾儿女正往外走,一群人便合二为一,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家一起去迎接三小姐回门。
  虽然知晓李霁侠的存在对整个薛府的迎接规模会有何影响,甫一看见这么多人,薛可蕊依然感动到快要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最激动的依然还是王氏,她在看见回廊尽头的薛可蕊时,一瞬间便冲去了队伍的最前面。
  “小婿……”李霁侠见岳母奔来,忙拱手作揖。
  “我的儿终于回来了……”
  王氏的眼中却只有薛可蕊,她来不及冲给她打招呼的血统高贵的李霁侠见礼,便一把搂紧走在后面的薛可蕊心肝肉儿的唤了起来。
  被王氏扔在一旁的李霁侠,望着一边拥抱一边抹眼泪的母女二人笑得恭谨又内敛。又不是隔开了千重山万重水,不过分开了三天而已,怎的就想成了这样……
  薛恒虽也激动得红了眼,但他还分得清尊卑贵贱,与薛诚一起,规规矩矩地同李霁侠见礼一番后,再领了众人一同往主屋走。
  薛府的人多,热热闹闹坐了满满一大屋子。李霁侠坐在最中央,薛诚与薛恒陪侍两旁,两房的儿子们皆恭谨严正地随坐其下。大房、二房的夫人、妾侍、未出嫁的闺女则围着薛可蕊占据了大半面厅堂。
  薛可蕊此次回门,带回了满满一大车的礼品。母亲王氏爱茶道,薛可蕊给她带了一套雕花云霞瓷器;婶婶周氏信佛,薛可蕊送她一部泥金写成的转轮圣王经;送大伯薛诚溢彩画壁琉璃杯盏三只,父亲经年算帐,得了一只和田玉算盘;送给自己庶姐薛可菁的东西,与送给大房几位姐妹的是一样的,皆紫檀帛画镜锦妆匛一个,内装珠花水粉若干;小弟薛战则与大房几位表兄相同,分别赠送博文堂玛瑙石文房四宝一套。
  薛可蕊的这些东西,在薛家人眼里看来并不突出,若是论起排场,在薛家人眼里只能算中等。但是冯家不是普通人家,回门礼是荣国夫人按照京中大户人家标准给准备的,客观上也并不磕碜,更重要的是,人比的是地位,可不是腐朽的铜臭!
  这些道理,薛家人都懂,所以,收到回门礼的薛家诸人,无一不都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将自冯府带来的这些礼物都给细细收了起来。
  王氏倒是很满意,她知道薛可蕊跟在身边被宠坏了,平时就大手大脚惯了,就怕她不知好歹,回门的时候可劲往家里带东西,怕是会惹了荣国夫人不高兴。她含着眼泪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着薛可蕊,小声问她,“在婆家,闺女可还呆得惯?”
  薛可蕊笑,这人都嫁过去了,呆得惯呆不惯还能有什么差?她知道母亲是想问自己,冯府的人待她如何。薛可蕊点点头,笑眯眯地回答:
  “甚好,母亲勿忧,女儿很开心。”
  周围一圈妇人、姑娘们皆露出放心的笑容,毕竟薛三姑娘嫁得良人,夫妻恩爱,也是薛家的福分。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拿薛可蕊打趣,其中,也包括薛可菁。
  “三妹子,我看姑爷走道儿也牵着你的手,想来一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大房的薛可兰眼中全是热切的憧憬。
  “哧,妹子莫笑,霁侠待旁人不好说,在我面前……还成。”薛可蕊秀眉高挑,脸颊飞红,回答得肯定。
  姑娘们纷纷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笑成了一团,说二房的小姑娘得了一个开门红,往后薛可菁的夫君也一定差不了。
  薛可菁望着薛可蕊笑得灿烂,心内却有酸水翻涌八丈高。那晚李霁侠那癫狂的模样她记忆犹新,看起来精瘦的他发起疯来居然力大无比,两名侍卫根本按不住他,最后还是冯驾自己上手拿绳子捆了他走的。
  直觉告诉薛可菁:李霁侠不是身体有毛病便是精神不正常,就算讨厌自己的手段,那也不是正常人的反应,那是他自己或许都无法控制的冲动。
  原以为李霁侠是厌恶女人,同那狎玩男童的踏云楼东家赵老六一样,碰到女人就会犯恶心。可看见李霁侠娶亲和今日归宁的惬意神态,他似乎又很是满意他与薛可蕊的这门亲事。
  细细观察过了,薛可蕊的确没有小鸟依人,未语泪先流,楚楚可怜的模样和预兆。薛可菁想,薛可蕊一定没有看见过李霁侠那发狂的瘆人模样。
  隔着宽大的广袖,薛可菁将罗帕拧成了一根绳,她垂下了眼,不想再看堂中的笑语嫣然——再让她陪着薛可蕊笑,这实在是让人备受打击的一桩事。
  ……
  家宴是在主屋的花厅里举行的,薛可蕊归宁,这是一桩大事,就连大房嫁了人的薛可云也赶了回来看望自己的堂妹并高贵的堂妹夫。
  李霁侠由薛家的男人们陪着,坐在最上首的圆桌。薛可蕊则与母亲婶婶,和众姐妹坐在近处的另一桌,一家人酒酣耳热,谈性正浓。
  “三姑爷,你也知道,你岳父家是做马匹买卖的,节度使大人的战马都是靠咱薛家马场提供。可是近日来西番闹灾,不少流民来到凉州城,偷鸡摸狗拿百姓家的衣衫、吃食不说,连我们薛家的马场也有人来偷!”
  说话的是大伯薛诚,他与他的大儿子负责管理薛家的西马场,在狄台草场的深处,那里是凉州城的西大门外,人烟稀少,受西番流民骚扰许久了。薛诚父子轮流值守马场,早已苦不堪言。
  “咳!我仲父就是爱瞻前顾后。”李霁侠啪地一声放下酒盏,满目鄙夷。
  “我早同他建议,陛下希望天下大同是没错,可咱凉州不比旁的地方,此处番夷太多,势力太强,一味怀柔只会适得其反,让凉州的汉人吃尽苦头。如若各安其所还能勉强忍受,如若遇上天灾,周边的番夷群起而涌入凉州,你让凉州城如何能负担!”
  李霁侠眉头紧蹙,他以手肘撑起半边身子凑近薛恒,“岳父大人,小婿记得您有开镖行,咱们薛府的家丁应该很能打才对,怎的也守不住区区一个马场?”
  薛恒苦笑,捻起胡子就朝李霁侠大吐苦水:
  “我说姑爷,咱老百姓有句话不是说了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几个番人,夜黑风高的,今日子时来,明日丑时来,今日翻东墙,明日钻狗洞。马场又不小,家丁再能打,也架不住天天猫捉老鼠的绕啊。这不过两月,马匹便被偷走十来匹,马嚼子,马掌,皮鞍子,就连缰绳被偷走的都不计其数。这些东西瞧着小,他们偷走卖铁卖皮,积少成多也能狠赚一笔,我们薛家马场损失的可就大了去了!”
  “嗯,岳父大人勿忧,小婿掌右屯卫符节,明日拨出三百军士替岳父大人您守马场一月如何?”
  听得此言,薛可蕊惊,李霁侠行事恣意,薛家马场非军用马场,他竟如此随意就将藩镇的军队拨出来公为私用。调兵遣将这种事是节度使冯驾的职权,李霁侠作为右屯卫统领,除了严格执行冯驾的布防安排,有何理由调动冯驾原本就做好的用兵安排?
  薛可蕊心急,当场就直起了身:“夫君,且慢!”
  李霁侠转头,满面疑惑地望着薛可蕊。薛可蕊来到李霁侠身后,低头冲他轻声说道,“你调兵,干系重大,最好先问问节度使大人的意思再说。”
  李霁侠笑,大手一挥,“娘子担心什么,符节在我手上,我想怎么调便怎么调。不就几个毛贼吗?我屯卫军拿弩机守上一月,保证能替岳父大人您统统收拾得干干净净!”
  第二十二章 训责
  家宴过后,薛可蕊就该跟着李霁侠回冯府了。一众人等依依不舍地簇拥着李霁侠夫妇二人往府门口走去。
  王氏紧紧拉着薛可蕊的手,舍不得放开。她将薛可蕊拉到一边,悄悄告诉薛可蕊:
  为了薛可菁的亲事,荣国夫人向她推荐了冯驾的副使唐纪。荣国夫人说,唐纪乃名门之后,虽说现在家道中落,但唐纪曾任羽林卫中郎将,如今做了冯驾的副使,往后若是回京,随便得一个三品以上的官职妥妥的。王氏问薛可蕊是否方便,看能不能替她先把把关。
  薛可蕊笑道,小事一桩嘛,母亲请放心,蕊儿一定会替阿姊打听妥帖的。
  王氏拉着薛可蕊的手,笑眯眯地看着薛可蕊,低声问道,“姑爷和你,夫妻事可还和谐?为娘见姑爷似乎身体不大好,会不会吃不消?”
  王氏问得理所当然,薛可蕊的脸腾得一下便烧得通红。她对此事的理解,全在于嫁与李霁侠之前,那晚看到的几个玉果子里面的小人儿。
  薛可蕊想,她与李霁侠除了没同那小人儿一样光溜溜地抱在一起,旁的都很和谐。自己害羞,李霁侠这样,也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于是她羞涩地垂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了一句:“嗯。”
  王氏放心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语重心长地告诉薛可蕊,虽说这嫁入高门就务必得要有子嗣傍身,但姑爷身体不好,你得首先留心着姑爷的身体,别催得太紧。再说了,你自己年纪也小,身子都还没长开,子嗣的事,最好晚两年再说……
  听着这些话,薛可蕊臊得快要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她急急打断了王氏的喋喋不休,一把甩开王氏的手,就朝冯府的马车奔去。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母亲您就别再说了……”
  薛可蕊挑开车窗帘,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眼中微光闪烁。“母亲,孩儿回去了,您多保重身体。”
  ……
  在回冯府的马车上,李霁侠依旧裹了鹤氅躺在薛可蕊的腿上休息。
  薛可蕊向李霁侠提出,为着母亲的嘱托,她想要见见唐纪。
  听见薛可菁的名字,李霁侠睁开了眼,他淡淡地同薛可蕊说,“你这个庶姐的事,我劝你最好都别管。”
  “为何?”薛可蕊惊愕,她可是自己的好阿姊,都说爱屋及乌,李霁侠对自己的父母都甚尊重,为何偏偏对薛可菁就没了好脸色?
  “没有为何,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李霁侠依旧淡然,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回转。
  “你……”
  薛可蕊又急又怒,“可是,可是我母亲拜托我做的事,我又该如何与她交待?”
  “交待?”李霁侠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他望着怒气腾腾的薛可蕊慢条斯理地说:
  “不就一个交待嘛,那还不好办?过几日,我去府衙公干,就把你一同带去,你隔着纱帘,远远看看那唐纪便成。”
  “什么?”薛可蕊张大了嘴,满脸难以置信,远远看一眼,还得隔着纱帘,如此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你是我的女人,怎能看其他男人。”李霁侠沉沉地说。
  “记住了,你只能看我,旁的人,你以后都别看。”
  “……”
  薛可蕊无语,只当他新婚腻人,耍小孩子脾气。也不再与他计较,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转过头去靠上马车壁,闭上眼睛兀自休息不再理他……
  回到冯府时,已经过了亥时了,才刚绕过冯府大门后的大影壁,迎面便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伫立在暗夜中。借着婢女们手中明灭不定的灯笼,薛可蕊认出来,立在队伍正当中的是荣国夫人。
  不等薛可蕊冲她见礼,荣国夫人便拨开人群直通通朝李霁侠与薛可蕊走来。
  “我的儿,怎的如此夜深了才回家?”
  荣国夫人满怀疼惜地替李霁侠拢了拢他身上的鹤氅,压根没有理会立在一旁的薛可蕊。薛可蕊收回做万福已至一半的腿,咽了一口唾沫,后退一步,让自己尽量少地打扰这一对慈母孝子。
  薛可蕊知道,荣国夫人不高兴了。
  在回冯府的路上,她就问过好几次时辰了,她知道李霁侠必须在亥时躺到床上。荣国夫人不止一次说过,李霁侠小时候过得苦,他的身子需要保养,首当其冲的便是生活规律。那每日一剂的补药,须得在亥时之前喝下去,喝了才好睡觉。
  可是薛府距离冯府挺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再说今日是回门,免不了要同自己家里人多说两句。在回府的半路上听说已经亥时了,薛可蕊便有些着急,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可是太快了李霁侠又说颠得他不舒服,他要出去骑马,如此夜深露重的,怎能让他如此单薄地出去骑马,受凉了怎么办?薛可蕊没法了,只能任由马车慢些走,直至拖到现在才回到冯府。
  “母亲勿忧,是孩儿与岳家长辈们相谈甚欢,回家得晚。”李霁侠望着柳玥君笑得爽朗。
  “咳!有什么好谈的非要谈到半夜,连家都舍不得回!你看看你,鼻子都冻红了!”
  柳玥君口里嗔怨着,一边拿手去摸李霁侠的脸蛋与脖子。
  “芳洲,拿药过来。”
  柳玥君一把拉起李霁侠的手,就往小院的西厢走,那里开了一间小屋,烛火融融,撒出一地温暖的光,这里是冯府门房值夜休息的地方。
  柳玥君牵着李霁侠进门后,有小厮殷切地再度拿袖子抹了抹油光发亮的桌椅,芳洲从用棉毯包紧的食盒中端出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
  熟悉的药香灌入鼻中,薛可蕊终于明白,原来柳玥君竟着急成这样,连走路回枫和园的时间都不能等了,因为喝药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现在争分夺秒在门房奴仆休息的地方,也要把这药喝了不可。
  李霁侠哑然,“母亲,我才下马车,枯坐了这么久,肚子里面胀气,陡然要喝这么大一碗药汤,怎么喝得下去?我想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后再喝……”
  “胡扯!休要给我推三阻四。”柳玥君怒,红着眼朝李霁侠低喝:
  “是你自己不看好时辰,耽误了该做的事,我告诉过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如今你倒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自己耽误了你自己的事,就算是噎死,也得要把你该噎的东西给噎下去!”
  薛可蕊无言,缩在一干丫鬟婆子的背后红了眼眶。
  荣国夫人分明就是在借着李霁侠责备自己,责备她耽误了李霁侠回府,耽误了李霁侠喝药、睡觉……
  ……
  薛可蕊闷闷地躺在床外侧,背对着床外一动也不动。因为芳洲专门“提点”过她,女人应该睡在床外侧,方便吹灯关帐,也方便夜间起床照顾世子爷。
  薛可蕊心里有气,她觉得芳洲有时候也挺招人厌的。今日回来得晚了,在荣国夫人当着府中众下人的面指桑骂槐责备自己的时候,芳洲那一副呕心沥血,忙前忙后替李霁侠张罗吃药、走路、洗漱的模样实在太刺人眼睛了。
  她一边忙着为李霁侠端茶倒水,一面低声指点没有伺候人经验的薛可蕊,世子爷喝了药会口苦,所以她都会随身携带一粒酿果子。世子爷喝完药,吃一粒酿果子,他会舒服一点。喝完药,芳洲立马掏出一块裘皮大氅,并提醒薛可蕊,如今虽不是冬天,但夜行在外,穿厚一些总是没错的……
  虽然明知是为了李霁侠好,但她那无时不在的鹰隼般的眼,与出口成章的侯门规矩,让薛可蕊觉得自己与府中众多婢女一样,都是在芳洲与教习嬷嬷的监督下,为府中贵人提供服务的下人。
  因为今日芳洲伶俐又周到的服侍,让荣国夫人愈发觉得呆立一旁的薛可蕊实在笨得可以。
  薛可蕊将自己埋在被窝里恨恨地想:芳洲的话太多了。
  她薛可蕊可不是下人,她没有卖身为奴的自觉性,薛家不愁衣食,她不想讨好人的时候谁也别想强迫她。
  薛可蕊也不管还在净房洗漱的李霁侠,自己唤来丫鬟怀香替自己收拾妥帖就独自躺下了。
  怀香望着薛可蕊拉长的脸,张了张嘴,将滚至嘴边的安慰的话给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今日荣国夫人去府门口堵了世子爷与三小姐,薛可蕊怕是吃了荣国夫人的挂落。怀香是随薛可蕊自薛府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她自小就在薛可蕊身边伺候,她清楚薛可蕊的脾气,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再提荣国夫人的事,薛可蕊定然要发飙。
  怀香立在床边想了一瞬,决定改日再向薛可蕊提,薛可蕊做小姐做惯了,陡然来到这规矩繁复的冯府,不习惯是一定的。她放柔了眉眼,躬身同薛可蕊低语,“世子夫人,奴婢先退下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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