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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最后莺时又一叹:“真是蹊跷。”
  是蹊跷。她能理解吉徽娥敢给她和顺妃喝酒是因觉得她们两个都没有身孕,喝也不打紧。可若药真就下在酒中,和贵姬喝了岂不是也要当场发作?
  当场发作,吉徽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这也傻得太过头了。
  夏云姒一边沉吟,一边着人备了膳来服侍盥洗。坐到妆台前梳妆之时,小禄子进了屋来,到她跟前就磕头:“娘娘,和贵姬来了,正在外头……跪地谢罪,不肯起来。”
  夏云姒沉息:“让她快进来。就说我也刚小产,别让我出去请她。”
  小禄子又磕了个头,赶紧退出去照办。这话果然奏效,和贵姬很快就被请进了屋,只是已哭成了个泪人。
  夏云姒生怕她再跪,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直接搀她去罗汉床边坐,面上苦笑道:“你谢什么罪,又不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和贵姬泣不成声,“我怎么就真让姐姐为我尝了那酒!让姐姐的孩子为我的孩子抵了命!”
  夏云姒转回脸,对着镜子,淡然摇头:“你不必这样想。人各有命,原是我与这孩子缘分不到,和谁也没有关系。”
  她很少这样恹恹,颇有身心俱疲之相,让人听了愈发愧疚。
  和贵姬果然愧意更甚,然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抽噎着沉默了半晌,便道:“我这孩子若平安降生……便也是姐姐的孩子,日后皇上对他的恩赏也好、洛斯对他的顾念也罢,有他一份便有姐姐一份。”
  夏云姒却显不出喜悦,犹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多谢你了。”
  和贵姬咬一咬唇:“姐姐好生养身子……日后再有了孩子,必能好好生下来的!”
  夏云姒点点头:“嗯。”
  和贵姬到底是心善,知道自己在此处这样哭哭啼啼地留着两边的宫人都要提心吊胆,不一刻便告辞走了。
  而后的三日,各样滋补佳品不间断地往夏云姒房里送,夏云姒最初还肯收,后来不得不让人给她退回去,哭笑不得说:“干什么,我不过是坐个小月子,她可还正怀着呢。这把皇上太后赏的好东西尽数往我这儿拿的架势,她还想不想养胎了?”
  也是这三日里,宫正司夜以继日地在审着案子。吉徽娥身边的宫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那太医也被动了刑,但仍是没能审得太明白。
  太医大约是真不知情,重刑之后仍指天发誓是自己绝未做半分亏心事;吉徽娥身边的宫人倒有吐口的,说吉徽娥确实找他们去弄过滑胎药,但并不知是如何下到的酒中,也的的确确没本事收买照料和贵姬的太医。
  这可就奇了,单是没收买太医这一条就奇了。
  ——太医没被收买却愣验不出那般寻常的滑胎药,难不成那药当时真不在酒中,是后来变戏法变进去的?
  至于吉徽娥本人,自然抵死不认。
  让夏云姒有些出乎预料的事发生在第四日:和贵姬专程赶往清凉殿,请求皇帝动刑严审吉徽娥。
  这听似理所当然,实则在宫里极是少见——宫里出事,不论多大的案子,大多时候都只审宫人而不动嫔妃。涉事的嫔妃最后打入冷宫也好、赐死也罢,在审理时都要留着颜面,落入宫正司遭罪的屈指可数。
  更何况吉徽娥还是以番邦和亲的身份而来,事关两国和睦,皇帝更不曾想过动她。
  和贵姬做的,便是打消皇帝这个念头,道皇嗣为重,若洛斯有所不满,自有她出面辩解,只求皇帝审出真相,给夏云姒一个解释。
  这话是皇帝亲口告诉的夏云姒,显有为她宽心之意。
  她听言木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了一个字:“哦。”
  她近来都是这样,多数时候都恹恹的、淡淡的,像是失了魂。
  他常能看到她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发愣,一愣就是半晌。平日的灵气仿佛都随着他们的孩子一道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一副华美却了无生机的皮囊。
  这样的变化,令他愈发自责。
  第67章 因果
  夏云姒日日这样郁郁寡欢,常常大半日也不说一句话。然不知不觉中, 皇帝在玉竹轩里待的时间却愈发长了。
  她坐着小月子, 他自无法翻她的牌子,只是成日地陪着她。后来索性连奏章也留在她这里看, 玉竹轩不得不为他挪出一间厢房, 充作书房。
  终有一日, 他晌午离开时她还恹恹的, 乌发黑眸直衬得面色更显苍白。下午与朝臣议了大半日的政事, 傍晚再去看她时, 她竟笑吟吟的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欣喜,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用晚膳时, 她的胃口亦好了不少,就着小炒吃了半碗米饭,还喝了一小碗汤。
  他终于禁不住问:“你今日感觉好些?”
  她微微一怔, 倒是莺时在旁边福身笑道:“下午时皇长子殿下来了,陪着娘娘待了半晌工夫,娘娘心情便好了不少。”
  “原是这样。”他恍悟点头, 然一句话后, 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后数日, 她都是这样。
  宁沅不在, 她就郁郁寡欢;宁沅课业不忙来看看她, 她便有大半日的好心情。
  这样分明的差异连宫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心存愧疚对她更为在意, 自更明白个中影响。
  是以在她快出小月子的时候, 皇帝去见了太后。
  他长久的沉默,似在谨慎斟酌。太后追问了几遍,他才叹息着开口:“母后。”
  顿一顿声,他道:“儿子想将宁沅交给阿姒抚养。”
  太后显有一愣:“交给阿姒?”
  皇帝黯淡点头:“阿姒素来喜欢孩子,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了孩子,近来一直闷闷不乐,唯有宁沅在时才好些。儿子便想……不如就将宁沅交给她,总好过让她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熬坏了身子。”
  太后略作忖度,点了点头:“她是阿妁的亲妹妹,宁沅交给她,哀家倒也放心。只是……”太后眉心微微蹙起,“宁沅到底是嫡长子,阿姒是嫔妃。过继给她,日后这身份多少尴尬。”
  “这一点儿子想过了,不算过继,只是交给她养,与她做个伴。”皇帝轻声喟叹,“阿姒原也不争这些,宁沅接着叫她姨母便是。”
  短暂的犹豫后,太后允了:“那便这样吧。哀家近来也担心她这般郁郁寡欢下去只怕连寿数都不会长,若是那样……唉,真不知要如何同阿妁交待。”
  “是。”皇帝颔首。
  更多的话,他终是没有同太后说。
  他没法告诉太后那孩子的离去与他原也有几分关系。自从太医口中得知此事那日开始,这便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裹挟着越来越深的愧疚,挥之不去。
  就这样,已在万安宫住了七年之久的皇长子被交给了窈充华夏氏。
  旨意一下,阖宫哗然。
  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好在,宁沅是开心的。
  夏云姒自更开心,这一场算计,从一开始就是为将宁沅带到身边——要让皇帝将宁沅交给她、且又不疑她有半分算计,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她半个字也不提想抚养宁沅,逼得他主动决定。
  于是自宁沅住进玉竹轩那天起,她的身子终于一分分好了起来。
  贺玄时可算松了口气。在某个悠闲的午后,她躺在床上小睡,通过半开的窗,听到他在窗外廊下叮嘱宁沅:“好好听你姨母的话,她对你的心不比你母后少,别让她伤心。”
  宁沅认真地点头:“儿臣知道。”
  幔帐中,夏云姒翻了个身,舒了口抑在心中已久的郁气。
  一滴眼泪却顺着侧颊流下来,和小产那日一样,在软枕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圆。
  她的孩子……
  罢了,
  她闭上眼。
  一子换一子,这一局她并不亏。
  又过两日,宫正司那边也结了案,道吉徽娥熬不住重刑,什么都招了。
  皇帝拿到供状,便着人誊抄了一份交给夏云姒看。夏云姒认认真真地读完每一个字,心下直慨叹宫中斗争真是愈发的别出心裁。
  昔日给她下毒,是将银炭挖空、将水银藏在炭中。
  如今给和贵姬下药,是将药汁冻在冰块中央。所以吉徽娥给太医倒酒时,只融开外层的冰块什么也验不出来。但待得夏云姒喝时,药汁已渐渐融入酒里,自然致人小产。
  除此之外,吉徽娥还招供说那药原不该那么快。她细细地算过分量,和贵姬若是饮下,怎么也要晚上入睡时才会发作。
  夏云姒饮下去不久就有了反应,大约是因为胎像不稳所致。
  “她算得倒细。”阅至此处,夏云姒啧声轻哂,“若和贵姬当真回房入睡时才发作,吉徽娥必已将余下的酒清理干净,满宫妃嫔所见也是太医验过那酒,道是无碍。她便自此脱了干系,纵有两分疑点,也不足以治罪了。”
  莺时叹息:“是啊,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深的心思。”
  夏云姒抬眸:“皇上怎么说?”
  “赐死是难免的了。”莺时垂眸,看了看屋外的阳光,“一会儿到了午时,阳气最剩,正好送她走。”
  夏云姒勾唇轻笑:“去回皇上一声,就说我想独自见见她,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莺时有些犹豫,恐她走这一趟耗费心力,令刚养好些的身子再有些什么反复,却终是拗不过她。
  事情禀进清凉殿,皇帝便准了——他近来都是这样,自责之下虽不曾明言过歉意,但说是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这样的小事,他自会依着她。
  夏云姒便在午时之前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早先得了旨意,知她要独自见人,就都退了出去。
  她踏进刑房,在昏暗中嗅着那股铁锈般的血气,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小产之时似也闻到了这样的味道。
  她不禁下意识地屏息,左右四顾,终于缓缓适应了房中光线,看到了被缚在木架上的吉徽娥。
  她原是个美人儿,身材极佳、舞跳得好,声音也动听。
  可眼下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再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光彩。
  夏云姒欣赏着她的每一分惨状,悠悠然地坐在了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似是察觉到有人,那张脸缓缓地转过来一些,视线停到她面上,却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是谁。
  “是你……”嘶哑的声音,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又动了动,动得激烈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些许轻响。
  “我没想害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辩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孕!我没想害你的孩子!”
  “我知道。”夏云姒勾勒精致的朱唇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想害的是和贵姬的孩子。”
  只因听到“和贵姬”三个字,吉徽娥的银牙便狠狠一咬。
  夏云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知道重刑审问你,是她的主意吧?若不然皇上顾及两国和睦,不会下这个手。”
  吉徽娥顿时挣扎得更为猛烈:“那毒妇——”
  “但你也不冤。”夏云姒扬音,笑容尽数敛去,“若我被身边人这样背叛,我只会比她更狠。你还有脸骂她是毒妇,一时听来竟不知是谁要害谁的孩子!”
  吉徽娥嘶吼起来:“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得皇上喜欢!她除却那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我如何能忍!”
  夏云姒啧了啧声。
  愈是放纵自己作恶事的人,愈会为自己找理由。吉徽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欲与她争辩,只笑了笑:“不论怎么说,我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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