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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信物

  杨坚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杨坚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杨坚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妾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妾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杨坚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妾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杨坚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裴矩,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独孤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杨坚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杨坚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裴矩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杨坚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裴矩暗中勾结?
  而裴矩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裴蕴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裴蕴闲谈,才知道那日杨坚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裴蕴的严防死守下,裴矩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裴矩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杨坚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杨坚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杨坚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杨坚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第05章
  伽罗被杨坚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惊,一时语塞。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妾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杨坚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妾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西梁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妾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妾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独孤善?”
  “正是。”
  “没有消息。”杨坚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杨坚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妾虽不知萧琮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杨坚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擒虎来找杨坚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擒虎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杨坚见韩擒虎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萧琮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西梁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独孤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杨坚颔首,“只有独孤玄和独孤良嗣?”见韩擒虎点头称是,又问道:“独孤善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独孤善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萧琮和独孤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独孤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杨坚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擒虎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杨坚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萧琮同时盯上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杨坚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西梁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西梁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杨坚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裴蕴见状道:“独孤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裴蕴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李昺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华裳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裴蕴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裴蕴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华裳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李昺——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首,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脚下踩到泥土,伽罗才寻回些许神智,急促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
  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她抬头,便见身侧站着个高挑的劲装女人,忙道了声谢。
  水边的纠斗正激烈,近二十名侍卫将歹人围在中间,刀剑交鸣,裴蕴亦在其中。而在外围,杨坚和韩擒虎静立观战,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伽罗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手脚酸软的坐了半天,才忽然察觉——裴蕴反常的劝言、突然冒出的侍卫、及时的营救和激烈有序的围攻,甚至杨坚和韩擒虎那静候成果的神情……他们来得这么快又如此镇定,是早就料到了此事?
  或者说,是他们安排了此事,以她为饵,诱歹人现身?
  伽罗只觉背后冰凉。
  那边杨坚似乎察觉了伽罗的注视,侧头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了,以他对高家的仇恨,拿她做个诱饵又能算什么?能派人及时救她就已是恩宽了!
  伽罗下意识的将手缩入袖中,避开目光,遮掩心中惊异。然而惊魂初定,反应迟缓,动作终究慢了些。
  杨坚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继而皱眉。
  那晚被人劫走时她还能镇定自救,此时却仿佛失魂落魄? 疑惑转瞬即逝,在侍卫擒住一名西胡人,打脱他的齿臼后,杨坚立时飞身过去。
  西胡人彪悍勇猛,水边争斗格外激烈。
  不过剩下的事情,已与伽罗无关。
  待歹人被擒,局面已定,她还携了华裳过去拜谢救命之恩。
  回到车边,午饭已然齐备,伽罗用完饭早早去马车中等候。
  方才的衣衫经了水汽又沾染尘土,已然脏污了,伽罗叫华裳守在外面,趁着无人换件外衫,待触及腰间锦带时,却忽然顿住,面色微变。
  第06章
  珍藏了数年的玉佩不见了!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杨坚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华裳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妾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杨坚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杨坚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妾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杨坚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妾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杨坚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裴蕴——”杨坚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杨坚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裴蕴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杨坚,“殿下,找到了。”
  杨坚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杨坚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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