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节

  岱钦就是乌犁内斗的失败者,被卓力格图发配到了与天朝交战的第一线,意图借姚立达之手把岱钦给弄死,当然,若能顺手跟姚立达或燕子忱搞个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所幸姚立达留了个心眼儿,一直没有解决掉岱钦,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相当的英明,眼下岱钦不就派上大用场了吗?
  写好信,并不装入信封,而是反复折叠至最小,放进特制的空心蜡丸里,交给自己的心腹暗卫,两个暗卫分别将这两颗蜡丸含入口中,向着姚立达施了一礼后便悄无声息地出得营帐,今晚天很阴,没有月亮,营地内外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两名暗卫凭借出众的功夫避开所有巡逻的士兵,飞快地奔向北边,从边关军的大营去往乌犁战地,徒步日夜不停地奔行也要几天时间,然而这对训练有素的暗卫来说并不成问题,他们要执行的任务太过特殊,不适宜骑马,且这样的任务他们以前已经执行过了太多次,一切都驾轻就熟。
  与姚立达进行过数次交易的卓力格图自是认得姚立达用以同他接头的暗卫,而六王子岱钦也不是没有同姚立达打过交道,自有一番辨别暗卫真伪的方法,因此姚立达并不担心有人会冒充自己的人去与乌犁人交涉,他亲笔写的信也不会真正交到乌犁人的手里,到时会由暗卫拿在手中给对方看,看过便会立即吞进腹中毁掉,而若在半途有人欲劫持暗卫或他的书信,那么暗卫会立即将装有书信的蜡丸整个吞下,销毁证据。
  亲笔写信却是没有办法免除的事,因为对方要凭他的字迹来辨别这信的真假。
  这样的事姚立达也是做了无数次,次次成功,因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派出暗卫与蛮子接头——此前与蛮子之间所有的通信都是从总兵府发出的,总兵府下面有暗道直通城外数十里处,几十个出口,就算是燕子忱天天派暗卫守在总兵府附近也是没法察觉,要知道这些地下暗道可是十几年前就挖好了的,就算他想的到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人手分布在城郊数十里之内。
  只不过这一次姚立达没法回去总兵府发这两封信,眼下四夷联盟的军队步步近逼,他万不能此刻离开大营,怕蛮子进击是其一,更怕燕子忱借机出什么阴招是其二。
  且因着蛮子逼得紧迫,他也等不及回去总兵府再发信了,给卓力格图的信就是为了要缓和一下现在被逼的局势,所以必须要尽快发出。
  因而姚立达决定冒险一试,才刚燕子忱离开的时候他就已派人暗中盯住了他,以防他突然调头杀回马枪,或是给他的暗卫安排什么恶心人的勾当,这会子自己的人既然没有传回什么消息,那就应该是没有问题。
  而他安排的两名送信的暗卫,不仅脚头了得,对附近的地势也是熟得不能再熟,莫说轻易不会被人追上,就算被追上,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也能吞了信件服毒立死。
  所以姚立达还是冒了这个险,富贵险中求嘛!然而因着今天请了燕子忱喝酒,心里头警惕性就高了不少,没有立即就寝,而是出得帐来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巡起了大营。
  这个时间各个帐内的兵士都已经准时就寝了,营地内一片安静,但却有那么一顶营帐里正在不住地传出狎昵调笑的声音,这当然是雷豫的帐子,这货自打跟着来到大营,他那帐子里就没有一个晚上是消停的,也他娘的不怕铁棒磨成针。
  姚立达厌恶地皱了皱眉,带着人从这帐前匆匆走过去了,帐子里的粗喘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听得人晚饭都快吐出来。
  雷豫懒洋洋地躺在营帐里的地铺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伸进上衣里挠着痒,旁边盘着腿儿坐在那里的一个少年正脸色尴尬地从嘴里发出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这少年是雷豫带进营里的诸多娈宠中的一个,而雷豫在塞北所有的娈宠,都是姚立达亲自给他挑来的,家世身份,祖上三代,全都一清二白。
  可惜帐内没有点灯,更可惜姚立达绝不肯进这帐来,否则他就会发现,雷豫身边这位,已不是那会儿在营帐里的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了。
  白白净净的少年,此刻刚刚拗断了第二名暗卫的脖子,第一名就躺在他的脚下,脖颈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曲着。
  搜身,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藏在口中了。口中也没有?是吞下去了吧。呵呵,以为我不会剖喉掏胃么?
  少年将两颗沾着血的蜡丸收进怀里,看了眼地上被他掏得一团烂的两具尸体,撇了撇嘴,百般不愿下还是将这尸体们拖到了一块大石后面,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非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有人经过,是他专门挑的动手之处。将尸体藏好,少年便一路回奔,却不往大营里去,而是另择了一条路,渐渐行入一片胡杨林,在林子深处,有个人正双手抱怀倚着树干仰着头悠闲地看……没月亮,谁知道他在看什么。
  “老大。”少年奔过去,至面前恭敬行礼,“东西到手!”
  “喔,姚老畜牲倒真是个行动派,我还道今晚不过是白等一回,想不到还真有收获,不枉我先回城一趟糊弄过了他的暗卫再跑回来。”他老大摸着自个儿下巴,唇上勾起抹坏笑,“把传信暗卫陈尸处告诉湛泸和赤霄,你先回大营去。”
  “是!”少年将那两颗蜡丸交到他老大手里,一转身,见树林的暗影处不知几时多了两道身影,大步走过去,把那两名暗卫的藏尸地点同这两人说了,而后也不多留,径直奔向了姚立达所在的大营。
  湛泸、赤霄和他,都是老大的暗卫,老大的暗卫人数不多,一共十人,皆以剑名命之。他本姓张,世居塞北,家里有老有小,三代清白。他本可以像父辈那样种种田、打打猎,过着普通百姓最平常最平淡的日子,可是——奇怪得很,他好像生来就和别人的想法不同,他不喜欢平淡,也不喜欢仰面朝天,他只喜欢刺激,喜欢潜伏,喜欢暗挫挫阴森森地在暗处盯着别人,或是捅别人一刀。
  讲真,他觉得他自己真是个异类,为此他感到十分烦恼,直到他老大被皇帝从京都派到了塞北来带兵打仗。
  如何被他老大遇见、挑中并训练成暗卫的过程已经不必再追忆,总之他觉得他老大真是太有眼光了,暗卫这种角色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他太爱他的工作了,太爱给了他这份工作的老大了,知人善用目光如炬说的就是他老大!
  最让他觉得开心又痛快的是,姚老狗那老畜牲永不会想到暗卫也会有家人和家,像他们这样的死士,一般都是孤家寡人,只有这样才会心无牵挂,才不会有把柄落在敌方的手中,可他老大偏就不走寻常路,偏就用了他当暗卫,偏就毫无保留地将最好的功夫教给了他,于是恰逢这样一个机会,他就通过了姚老狗的身世调查而光明正大地到了雷豫的身边。
  要和他比脚力?呵呵。比对附近地势的熟悉?呵呵呵。
  所以就像他老大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
  比如一个只爱玩弄娈宠的纨绔。
  比如一个白白净净家世清白的少年。
  ……
  姚立达快要气吐了血——他两名暗卫中的一个,首级在数日后被乌犁人用一匹又老又瘸的、捕获自边关军的马驮在背上送回了大营——老马识途嘛,不必人赶着,自己就跑了回来。
  没有书信,倒是在马屁股上看到一串用剑划出来的血字:不交燕子忱人头,一切免谈!
  划在肉上的血字根本无从核对笔迹,而姚立达此刻也无心去核对——这除了是卓力格图让人干的还能是谁干的?!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卓力格图这一边是不用再想了——那蛮狗必然是觉得自个儿翅膀硬了就觊觎起天朝这块肥肉!
  而另一个暗卫派去勾搭岱钦的暗卫还未回来——这说明有戏,岱钦想必还在考虑合作的可行性,毕竟助他重夺大权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家伙都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就等他了!
  姚立达正跟这儿又怒又盼的时候,燕子忱那老也不死的王八蛋忽地跑来请战了:在家歇够了,不打仗不舒服斯基,求战!
  战你麻了个【哔】——滚!姚立达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子他来请战,那卓力格图必然会让六王子出战,正是等待合作达成的关键时刻,岂能让这王八蛋给破坏掉!
  刚把燕子忱给打发回去,雷豫那蠢货又来添乱子了:大营里不好玩儿,爷要回城里去,爷想念府里的骚年们了!
  ——滚滚滚,一并滚!姚立达正嫌他成天给他添恶心呢,闻言立刻让人把他送回了城——当然,负责监视他的暗卫该派照样还是要派。
  雷豫兴高采烈地滚回了城,躺到自个儿房间的软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他娘的算是熬到头了!如今姚老狗里通外敌的证据到手,吾皇我叔您老人家,发发慈悲赶紧干挺姓姚的让你亲侄儿我回京去吧呜呜呜……塞北这破地儿又干又脏不说,小男孩儿们还一个比一个长得糙!再这样下去老子都要被掰直了好嘛!
  第336章 同心  无家胜有家。
  “燕子飞弓已经全部给我手下那帮兔崽子配备上了,”燕子忱和燕七父女两个蹲在廊下的围栏上边看雨景边说话,“重弩,轻弩,飞弓,远距方面的战力又提高了一层,如若这一仗飞弓能起到奇效,我给你记一大功。”
  “有赏不?”燕七问。
  “你想要什么赏?”燕子忱偏着头笑问。
  “我想再要个妹妹。”燕七道。
  “呷!呷!”小十一在身后的窗户里伸着手大声指责燕七。
  “好吧好吧,我最爱你。”燕七扭头安慰他。
  小十一把肉胳膊抡成车轱辘转,最后怆然地笑了一笑。
  “丫头,”燕子忱伸臂揽住燕七的肩,哥儿俩好地把她兜到近前,“这一次再打起来,只怕就都是实打实的狠仗硬仗了,姚立达若是狗急跳墙造起反来,搞不准还要把蛮子引进关。战争之下,个人的能力实在微不足道,届时我在关外带兵御敌,恐不能兼顾你们娘儿几个,所有的暗卫我都留下,唯你可以号令——照顾好你娘和你弟弟他们,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保住命才是第一紧要的,听明白了?”
  燕七点头:“放心,这里交给我。”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燕子忱笑着用力箍了箍她的肩,而后抬手打了个响指:“都滚出来让大小姐认认脸儿!”
  然后燕七就觉得眼前一片人影纷飞,都不知道从哪儿就崩出七八口人来,齐刷刷地立在廊下的雨地里冲着燕家父女俩施礼,口中却不出声,安静得即便站在眼前也像不存在一般。
  “这个是湛泸,这个是赤霄,这个是干将,莫邪,泰阿,纯钧,鱼肠,轩辕,龙渊,”燕子忱一一将他的暗卫指给燕七认识,“还有一个承影,有任务在身,暂未在此。”
  “十大名剑啊,好帅的名字。”燕七赞道,比起某人身边的一二三四枝什么的正常多了。
  “你们大小姐的令就是我的令,”燕子忱和他的暗卫们道,“都乖乖儿听话。”
  “……”还以为要放点“违令者杀”之类的狠话呢。
  暗卫们齐齐抱拳,燕子忱便一挥手让这哥儿几个各归各位去了。
  “丫头,”燕子忱按低声音,看着臂弯里的姑娘,“这一次便是我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如若我死了,不要去寻我的尸首,一副臭皮囊而已,终将尘归尘土归土,不值得冒生命之险,听得了么?”
  “这件事恐怕不能完全应你,”燕七却道,“如果你战死,在有把握的前提下,我会尽量把你带回来,如果不能,你也别怕在下面孤独寂寞冷,我会送杀了你的那人下去给你陪葬。”
  燕子忱笑了半天,半晌方又道:“以前上战场,觉得自己洒脱爽利,心无牵挂地就去了,临行前还总嘱咐你娘,我若死了就让她赶紧找个读书的改嫁,千万别为了我把她自个儿给蹉跎了。如今上战场,竟是左也放不下,右也松不开,全没了年轻时候的那颗必死之心,还真是越活越不如从前了!”
  “你放心,劝我娘改嫁的事交给我就行了。”燕七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小没良心的,这就逼着你爹说遗言了?!”燕子忱大手张开箍着燕七脑瓜摇了摇。
  “我这不是怕你身后的遗产不好分吗?说清了我和小九小十一将来也就不用打官司了。”燕七道。
  燕子忱被逗得笑喷出来:“行行行,都给你!那俩小子啥都没有!”
  “哪儿呢?别跟我说你就称十个暗卫啊。”燕七道。
  “回京找你大伯要去!我那份儿全在他手上呢!”燕子忱气笑。
  “怪不得这些年对我这么大方,敢情花的都是我的钱。”燕七道。
  “你倒不客气!这就成了你的钱了,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你的不就是我的,可千万别跟我这么见外。”
  临窗看书的燕九少爷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了思路,皱了眉向外看,见那对儿混混父女流氓似的蹲在围栏上欢乐得要飞起,不由慢吞吞翻了个白眼。
  燕二太太陪燕子忱吃过无数顿送行饭,以前什么样燕七没见过,如今看着好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平平静静的,波澜不惊的,陪着燕子忱喝了三杯酒,然后就只管给他夹肉吃。
  燕七原也打算陪上三杯,结果她爹真把她当汉子了,一会儿一碰杯,碰着碰着她就大了,天旋地转间听见她爹在和她弟说话:“家里的女人就交给你了,你小子别给我丢脸!她们要是掉一根头发,看老子回来不褪了你一身毛!”
  “掉头发多因担惊受怕忧虑重,希望你在战场的表现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她弟淡淡道。
  父子俩怼起来了,小十一在旁边奶娘的怀里憋笑。
  后来爷儿俩又怼了什么燕七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她爹把她拎回了房间交给丫头伺候然后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天色放晴,她爹已然独自出发。
  大家长不在的宅子,重新恢复了柔软平静,一家人静悄悄的,看书的看书,做针线的做针线,玩儿孩子的玩儿孩子,只偶尔听见外院张彪他们那些人呼喝几声,就连外面的世界好像都一时进入了一种森默的状态。
  萧宸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每日读书练功外加跟燕七学制箭,崔晞在旁边笑呵呵地围观,断不了还要夸几句燕七制箭的手法。
  “你的身子骨近来如何了?”燕七就问他,“听五枝说好像比以前更壮实些了。”
  “多亏了五枝,”崔晞笑道,“北塞这地方药材稀缺,他也不建议我长期用药,现在每日我不仅练他教的功法,他还会到房里来帮我推拿活血,这些日子的确觉得身上有力气多了。”
  “太好了,总算能跟崔暄交待了,把你拐到北塞来那货不定怎么在背后骂我呢。”燕七道。自确定了要来北塞之后崔晞就给他家里写了信,至于信上怎么说的燕七也不知道,只希望别把崔夫人给吓晕才好……感觉回京以后崔家会断绝崔晞再跟她来往呢,把人孩子拐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都!
  “你管他作甚,”崔晞不以为然地道,“我倒希望在外面多待几年,回了京又要笼中鸟似的被关起来塞水塞食。”
  “那我们不回去了,一起浪迹天涯吧。”燕七道。
  “好啊。”崔晞灿烂地笑。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燕七道。
  “任意西东,落个逍遥天下。”崔晞道。
  “萧宸,该你接了。”燕七道。
  萧宸:“……”
  燕七:“不接不带你啊。”
  “……”这要怎么接啊,诗不诗词不词赋不赋的……“你们……真的要去浪迹天下?”
  “对啊,我们小时候就约定好了的。”
  “……家里……”
  “喏,你见过我爹了,看他那样子像是不会同意的吗?”燕七道。
  萧宸看向崔晞,崔晞就笑:“我想走就一定走得了。”
  “你们……不成家了?”萧宸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异类,另一个也是异类,这世间哪就有那么多的异类,偏就让他们两个遇在了一起。
  “你说的是哪种家?”崔晞笑着支起下巴看着他,萧宸垂下眼皮,这笑容明亮得令人无法直视,“只为着传宗接代、经营前程或后宅的家,我并不想要。我既无意于功名利禄,也不想累得别人被后宅琐事一生绊住脚,我这身子不定能活到几时,为着生活劳心劳力也没什么必要,倒不如怎么自在怎么过,同谁在一起最舒坦就跟着谁,何必非要定个名分划个界限,有家与无家的区别,在我看来不是有座宅有位妻有个子,而是有没有一颗一样的心。”
  一颗一样的心。萧宸看着面前的这两人,所以才总是这么的默契十足么?
  浪迹天涯,这个词平日听来未免萧清落拓,可此时这么听着,却竟是让人无限神往。
  怎么自在怎么过,同谁在一起最舒坦就跟着谁,想必无家也胜有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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