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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周嘉敏怒道:“我真的不知道!您就算在这里杀了我,我也说不出韦姌的下落。为什么您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而要去相信一个认来的女儿?”
  冯氏闭眼,坐了回去,双手转动着佛珠说道:“敏敏,你要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个时候马车又重新驶动起来,周嘉敏看了冯氏一眼,沉默地看向窗外。
  几日之后,他们顺利抵达了邺都。去时关卡重重,但回来之时,因为邺都跟京城已经形成对峙,双方都在召集军队,所以关卡处已不置重兵,形同虚设。
  萧铎在萧府门前着急地走来走去,他身旁站着周宗彦和李延思等人。众人都翘首以盼,突然听到辘辘车声,萧铎猛地转头,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迎上前去。
  李重进先跳下马车,与萧铎互相点头致意。他们之间有些事不用说得太过明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秋芸和顾慎之扶着柴氏从马车上下来。柴氏踉跄走向萧铎,嘴唇抖动了几下,却只扶住他的手臂没有说话。
  萧铎以为她是受了惊吓,立刻安慰道:“母亲,这些日子,您受苦了。父亲有要事去了军营,派我在这里接您。您的身子还好吗?”
  旁边的秋芸小声说道:“多亏了顾先生,夫人没事。”
  萧铎又对顾慎之点头道:“顾先生对萧家大恩,我萧铎铭记于心。”
  顾慎之低头不语。
  萧铎感觉几人神色有异,着急地看向后面的马车,却是周嘉敏和冯氏从上面下来。他脸上的喜色渐渐收起来,猛地看向柴氏:“母亲……韦姌呢?”
  “母亲对不起你,母亲没有护住她……”柴氏声线不稳,手轻捶着胸口。她醒来之后,听顾慎之说韦姌已经有了身孕,并且下落不明,震惊得险些又晕厥过去。倘若知道韦姌有了身孕,自己绝不允许她做这许多冒险的事。这个孩子实在太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九重人呢!”萧铎拔高声音质问四下。
  秋芸跪在地上,啜泣道:“少夫人跟我们是从不同的城门离开京城的,但他们遇到了玉鸾带人阻拦,后来只剩顾先生跟少夫人在一起。顾先生被人打晕了,少夫人便……失去了踪迹。”
  萧铎倒退一步,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强撑自己的那个信念一下子崩塌了,顿时眼冒金星。魏绪和章德威忙一左一右地支撑住他,魏绪说道:“军使,这个时候,您一定要冷静!”
  萧铎提起一口气,箭步走到顾慎之面前,抓着他的衣襟,怒目圆睁:“告诉我所有的事!”
  顾慎之点了点头:“先让夫人去休息吧。我会将所知道的都告诉军使。”
  周嘉敏一边与周宗彦说话,一边注意萧铎这边的情况。
  她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来与萧铎说话。不管玉鸾成功与否,事到如今,只剩下她还能够留在萧铎的身边。然而萧铎等人已经进府,萧铎连一眼都没看她。
  冯氏对周宗彦轻声道:“国公爷,我有话跟您说。”
  ……
  萧铎的书房很安静。
  顾慎之说完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萧铎,毕竟人是从他手里弄丢的。
  若是可以,他宁愿失踪的是自己。他甚至无法形容当时醒来看见韦姌不见时的心情,就像心被活生生地撕掉一块。
  但随后发现的一点却又让他稍稍安心。因为他怀中的药瓶也一同不见了。对方若是怀着恶意,根本不需要顾虑韦姌的身体。那人必是躲在一旁,看到他喂了韦姌药丸。
  只不过对方到底是谁,他们依旧毫无线索。
  此刻书房里的每一个人都神色严峻。谁都没有想到,将萧家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太原尹刘旻。他下了一盘大棋,先将三路节度使诱反,汉帝将兵权交给萧毅,让他平叛,却也埋下了今日的隐患。另一方面,又将玉鸾收归己用,派回京城,一边为太原方面传信,一边意图劫持韦姌。
  而众人更没有想到的是,韦姌竟然怀了萧铎的孩子!
  萧铎站在窗前,脑海中还回响着顾慎之刚才的话。他很想冷静,想用所有的大道理说服自己,但他越来越无法遏制从心中蔓延至全身的疼痛,疯狂地撕扯着他。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皮肉,继而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到现在都还无法相信。他的孩子,他尚且不知道它的存在,便跟它的母亲,一起消失了。
  他曾是那么地盼望这个孩子的到来,那么渴望他的妻子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他怀揣着远征的疲惫归来,一心想要看到挚爱的妻子,填补目睹疮痍山河的心痛,但她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他无法原谅自己!萧铎一掌击碎了柜上的花瓶,瓷片划破他的手背,血啪嗒啪嗒地砸落在地面上。可他感觉不到疼,这样的疼痛,跟他心里的相比,实在是太轻了,甚至无法减轻他如潮水般涌来的愧疚和痛苦。
  他无能!他对得起江山,对得起万民,却对不起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军……”魏绪要上前,却被李延思一把拉住。李延思知道,若不让萧铎发泄出来,他会疯的。
  萧铎忽然转身就朝外疾走,魏绪和章德威连忙过去,一人拉住他的一边手臂,魏绪喊道:“军使,您要做什么!”
  “放开我!”萧铎赤红着眼睛吼道。
  “军使,您冷静些!”章德威也劝道。
  “我怎么冷静?你们告诉我要怎么冷静!我要去京城,我亲自去找她们母子,你们谁都别拦着我!”萧铎歇斯底里地吼道,像要挣脱铁链的野兽一般,用力地甩开二人。
  魏绪牢牢地抱着他的手臂,转头对李延思说道:“老李,你快想办法啊!马上要出人命了!”
  章德威被萧铎甩得撞到了书架上,仍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没有松手。萧铎曾经在某次恶战时出现过这样的状态。那时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萧铎杀红了眼,所有挡路者都被他砍倒在脚下,谁都拦不住。那时大家都以为必死无疑,可萧铎浑身浴血,生生地给众人杀出了一条血路来。杀出去之后,他倒在地上昏迷了几天几夜,被医士灌了许多救命的药才勉强从鬼门关捡回条命。
  李延思一咬牙,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地砸了下去。萧铎倾倒,章德威接住了他。
  魏绪气喘吁吁,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下来,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掉,心有余悸:“好险,刚刚差点就没有拉住。老章,你没事吧?”
  章德威摇了摇头。
  “先把军使扶到房间去吧,再让慎之过来看看。”李延思放下砚台,叹了口气。
  ***
  韦姌觉得自己从未睡得如此沉过。就像婴儿睡在摇篮中时一样。
  从局势开始变化,她的精神便一直紧绷着,这下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了。
  只是她还有事放心不下,强迫自己从这样无边的黑暗中醒来。
  意识刚回复了些,便听到耳畔似有个老者在说话:“这位夫人怀孕已经有四月,先前动了胎气,好在服药及时,没有危险。现在沉睡不醒,想必是因为太累了。”
  另一个陌生略显冷硬的声音说道:“你看看这药,是否对她有益?”
  安静了一会儿,先前那个老者又发声:“对,此药正是安胎所用。我也再去开服药,等夫人醒来便让她服下。”
  “嗯。”
  门“嘎吱”一声开启,复又关上。然后屋中就恢复了安静。有人拿温热的巾帕为她擦脸,身上十分暖和。
  韦姌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脸的少女,模样十分憨厚可爱,她高兴道:“夫人,您醒了?”
  韦姌撑着身体勉力坐起来,那少女连忙来扶她:“您身体虚弱,不要乱动。”
  “你是谁?这是哪里?”韦姌蹙眉问道。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是,一个黑影笼罩在他们上方,顾慎之被敲晕,而她则被异香的帕子捂住口鼻,然后就没有知觉了。
  少女连忙行了个礼:“奴婢叫小圆,这是在船上。”
  船上?韦姌爬起来,用力推开旁边的木窗,风一下子灌进来。外面天晴,果然是碧波万顷,两岸青山。这是南方的水。这个时令,北方的江河大都冰封。
  小圆迅速将窗子关上:“天冷,夫人现在怀孕,吹不得风。”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韦姌戒备地问道。
  小圆笑道:“夫人别怕,我们要带您去的地方很安全,不会有人要害您。你昏迷了十天,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奴婢这些天只给您喂了些稀粥,想必您一定饿了。就算您不饿,肚子里的孩子也该饿了。”
  韦姌摇头,坚决道:“叫你上面的人来见我,否则我不吃东西。”
  “这……”
  小圆看韦姌的神色,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便说道:“那夫人在这等等,奴婢去禀报统领。”
  小圆走了以后,韦姌打量这船舱。虽不大,但与普通的民居无异,因木质结构,有一股木屑的清香,屋中床榻桌椅,甚至连书架都一应俱全。桌上放置着一个托盘,里面是簇新的衣物,旁边的花瓶里,插的的是木芙蓉。
  这花……竟是这花。
  少顷,传来了敲门声。韦姌收起打量的目光,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应道:“进来。”
  门外进来一位挺拔的青年,着深色大氅,面容冷毅,不苟言笑。他对韦姌深深一礼:“沈骁得罪夫人了。”
  “你是……蜀国的人?”韦姌记起来了,当年去九黎迎孟灵均的人当中,便有这个沈骁。好像是禁军统领,身手很好。难怪他们当时那么多人都没有发现他。
  “正是。”沈骁没想到韦姌还记得自己,点了下头。
  “你为何要将我掳来?这是孟灵均的命令?”韦姌语气不悦,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若是孟灵均,便不会伤害她,应该也不会伤害她的孩子。她的手抚上肚子,轻轻拍了拍,也不知是让孩子放心,还是让她自己放心。
  沈骁跪在韦姌的面前,说道:“皇上要我保护夫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将您带回蜀国。现在中原大乱,我认为你留在那里并不安全。”
  “我要回去。”韦姌看着沈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骁低下头:“恕我不能从命。”
  “为何!”
  “萧毅在邺都以清君侧的名号,集结各路节度使打向了京城。别说我现在不能将您送回。即使送您回去,中原四处烽火,我没把握您能毫发无损地回到邺都。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一想,还是随我们去相蜀国吧!难道,您就不想见一见皇上吗?”
  韦姌愣住,看着桌上的木芙蓉,想起孟灵均当初在九黎之时,对她说过:“我的家乡,街道两旁遍种芙蓉花。花开之时,远望灿若霞锦。姌姌,你想看吗?”
  后来她才知道他的家乡便是蜀国的成都,天府之地,她曾经很想要去看一看。想象他带自己去看花,想象那座名叫宣华苑的皇家园林是何等富丽堂皇。还有水晶宫,就建在摩珂池的旁边,听说宫室之内用夜明珠来代替膏烛,昼夜明亮。而最亮的那颗,便是与和氏璧齐名的随侯珠。
  孟灵均曾经说过,要将随珠做成凤冠,当做聘礼。
  “孟……你们的皇上,他还好吗?”韦姌轻声问道。
  “并不好。”沈骁如实说道,“皇上用西南四州交换盐灵二州时,遭到了朝中上下的强烈反对,尤其是原来支持其他几位皇子的大臣,本就觉得皇上继位之后,对手足兄弟过于残忍不留情面,因此在这件事上也与皇上作对。要不是大司空力挽狂澜,恐怕蜀汉两国至今还未打破僵局,我这次也无法顺利潜入汉境。”
  韦姌沉吟了一下。自古帝王就没有容易当的。孟灵均如今面临的问题,难保萧铎以后不会遇到。而且大汉的情况远比蜀国要复杂得多。孟灵均过于仁慈温和,但萧铎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许驾驭臣子会比孟灵均好一些吧。
  她忽然想起一事,微微前倾身子,着急问道:“你可知那夜与我一起的人如何了?可……”死了这两个字,她如何都说不出口。
  沈骁说道:“夫人放心,我已经派人打探好了。您的侍女和族人兄弟都没有事。那些人不是追兵,而是邺都派去接应你们的。”
  韦姌终于露出一笑。这是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
  萧毅命萧铎为邺都留守,亲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军到了滑州。滑州的白马城是义成节度使宋延偓的治所,当然是开门出城相迎,没费一兵一卒。
  萧毅毕竟是臣子,不敢公然反汉帝,只是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他知道跟着他的人全都担着杀头的罪名,一改往日的作风,将滑州的官库全部打开,分封给军中的将士,一时士气大振。
  晚上宋延偓在府邸大宴众将士,席间萧毅却面色沉重,暗自离席。
  宋延偓跟着他到了后院,问道:“使相何以心事重重?若有何难事不凡说出来,我愿为您分忧。”
  “延偓,你可知此次为何我没带茂先南下?”
  宋延偓自是不知,他和胡弘义也觉得很奇怪。这场战争,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汉帝必败。其实萧毅若早反,又何至于被逼到今日这个地步?所以萧铎根本没必要留守邺都。更何况邺都留守让吴道济当也足够了。
  “我也不瞒你,我出征之时,茂先还重病没有醒。”萧毅沉重地说道。
  “军使怎会如此?我等竟全不知情。”宋延偓惊道。
  “是我下令封锁消息的。我那长媳,身怀六甲,至今下落不明。茂先急怒攻心,加上东征时感染的风寒,竟一病不起。赵九重原本带人在京城一带查找,但后来局势越来越紧张,只能留下几个暗探,先带着其余人撤了回来。”
  宋延偓叹了一声:“没想到军使用情如此之深。我这几日密切关注京中的动向,并没有汉帝抓住什么人的消息,军使夫人应该暂时是安全的。使相也不必过于忧心,军使身体一向很好,休养一阵子,必定无事。至于此战,我等必倾力助您,不会有失。”
  萧毅仰头长叹:“延偓,不瞒你说,我原本让茂先娶此女,是另有所图。但经此一事,当真对她刮目相看。若没有她,萧家焉能保住?有她在萧家,是我们萧家的福气。但愿天佑,她能平安回来。”
  宋延偓附和了一声:“军使夫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他心中清楚,此次若能顺利打到京城,汉帝最好的下场也是退位。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将会是新的中原之主。那么萧铎的身份也跟着完全不同了。
  他原本还有心将宋莹配给萧铎做个侧室,别让胡弘义那头抢了先,可眼下听了萧毅的一番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个九黎来的巫女,虽然从身份上来说配不起萧铎,但她在萧家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够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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