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乡下的粮食收上来三百文一石,到米铺里就要翻上一倍,少则六百文一石,年岁稍微不好一点的,能到七百文光景。
而这来回运送的运费,因着清溪镇周边种粮人家多,路途也多不过三五天,少则一天半天的也就到了,不至于将粮价拉高成这样。
林羡自小在城里住着,并不清楚乡下的事情,如今一听,又是吃惊又是心疼钱。
“也没什么办法的,我们自个儿又没办法到城里来卖,米铺那些人不许的。”
老汉说完这句,从身边拿起一根小竹条,往老牛身上轻轻一挥,牛车重新缓缓行驶起来。
这到底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小插曲,一会儿就给两人忘到了一边。等捡完柴火回到家里,正是日头升到半空中阳光最热烈的时候。
林羡带着林靖将柴火铺成开来,后给鸡喂了一把外头摘回来的野菜,后煮了一点清汤面,拌了点辣酱吃了个满脸汗珠,同林靖对看一眼,纷纷因为对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林靖来说,日子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轻松惬意了。
下午要收拾出来的房间已经有些年数没有人用,林父还活着的时候,这房间是作为他的书房外加一些古玩器具用,后来他病重,古玩一类多被典当买了,只剩下一些祖父辈就从京城里带过来的书。林羡只取了几本她娘曾经教过她的来读,其他的杂书都放在一边落了灰尘。
今天都要收拾出来。
林父少年时,家里虽然已经中落,但还是当成半个少爷来养,于是养成了点收藏的癖好,房里的书架上虽然卖了些,但也还留着几样稀罕玩意儿。
林羡先取了钥匙将房门上的锁打开,后让屋里通了通气,才带着林靖进去。
书架和书桌自不用动,房里也有一个炕头,与主屋里的床相比较显得有些狭小,一个人睡着恰好。
林羡将里头的书都收拾出来,一本一本的用干布擦拭过去,起初都是诗词典籍一类的书,后到几本便显得玄妙些,有说药理的,有草药的,各式各样均有详解。
可这都比不过最后一本来的让人咋舌。
林羡捧着那本厚厚的旧书,看着毫不起眼,封面上也只两个字《馥郁》。
她隐约跟着想起来,祖父家里在京城开过的铺子,那个曾经名动京城的铺子,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第十六章
“杏仁一两,天花粉一两,红枣十枚,猪胰三具。”她默默念出来,将这个稍稍简单的方子一笔一划的记在了纸上。
林羡花了两天认真的将书颠来倒去的看了三遍,除去中间许多物品不细知其药用,或者有些字还不认识,倒也看懂了个七七八八。
《馥郁》这本书上,记载的就是曾经林家祖上钻研出来发家的许多秘方。这曾经价值千金的书册,竟就给这么仍在角落里,一放不知多少年。
林靖站在一边,仔细的看着林羡从书上抄下来的这个方子,后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在沙盘里比划书写,偶尔问一句,“这个是天,天空的天吗?”
写的对林羡就点头,不对仔细纠正,告诉林靖正确的书写是什么样的。她本就有心先教林靖写一些字,一开始并没有立刻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却不想林靖听了她曾经练字的方法,转头自己就去外头找了沙子和树枝,练习的很是刻苦。
以一天学习十个字的进度,如今已经会写不下三十个字,照这么下去,林羡这个半吊子也不多久就没有什么好教给他的了。
院子里,老母鸡的窝终于还是给林靖弄到了墙角里。好在小鸡崽子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软趴趴湿漉漉的模样,如今浑身嫩黄色的绒毛,叫声清脆的成天跟在老母鸡身后满院子转悠。
“今天要出去一趟,”林羡写了几个字,将家里最后一张白纸用完了,她又探头看看一边认真练字的林靖,“在沙里练习完了,还是要在纸上练一练,握着毛笔靠的是手腕的力道,不用纸笔亲自练习是写不好的。”
另外还有一个事情。
“我想将那个方子里的材料买回来试一试,”林羡揉了揉自己的手,冬天里到底冷,洗衣做饭多了,双手又没有其他滋润,难免露出粗糙的模样,看着很不讨喜。
“我和你一块儿去。”林靖立刻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来,“免得阿羡碰上坏人。”
他说的一本正经也很真心,却让林羡扑哧一声不带恶意的笑了出来。
不过说话的时候也很顾及到林靖的心情,“有劳阿靖体贴。”
她一向是很温和的人,对着外人几乎没有一句失礼的地方。然而林靖看的出来,那不是林羡最真实的情绪。
她最真实的情绪,比如现在,说话的时候圆圆的眼睛里会带着几分狡黠,很灵动好看,整个人仿佛闪出耀眼的光芒来。
小太阳一般,散发着融融暖意,光是看着就舒心的很。
这样的阿羡,只我一个人的,林靖此刻不无得意的想。
平时出门的时候少,一出门自然要采买齐全的好。林羡小心的从存钱罐里数出一块碎银子与几十个铜板,贴身放在荷包里,嘱咐了小黄看家,后才带着林靖锁了家里的门,并请对门刘婆子帮忙看顾一两眼。
路上经过镇上唯一的书院时,正好碰上学生们午休吃饭,门口涌出一小群人来,年纪有大有小,三五成群以辈分划分站在一起,其中不乏有林靖一般大的孩子,脸上还带着满满的天真稚气,嘴里还热烈说着早上先生新教授的内容。
林父曾经想让林羡入学的就是这个书院,只是后来因为林羡是女娃而被拒绝。
周围人声喧闹,林羡的脚步也忍不住放缓下来,侧脸看着那书院正门口高高悬着的牌匾,字体苍劲有力。她隐约记得不知是哪一位大家写的,可能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
书院不收她,林羡先是由林父教导了小半年,后转到林萧氏那里,无一不说她学的很好。头两年,林羡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和母亲一起读书是很快乐的事情。
无论是家里人告诉她,还是林羡自觉的,读书这一件事情上,如果让她走进正经的书院里面,她并不会输给男孩。退一步讲,成绩好坏在几十个学生里总有前有后,却怎么能够因为她是女孩就断定她不宜读书?
林羡有些不甘心,这一份不甘心随着时间延展而渐渐明晰起来。
而这些没有忧愁的孩子,在林靖看来,脸上的骄傲太过无知了些,毫无防备的向所有人展露着自己真实的情绪。
卖纸笔的铺子就在书院不远处,林羡带着林靖过去的时候,难免会碰上几个书院的学生。
却不知怎么就这么巧的,才与她退亲的郑郁文就为首站着,正满面春风的和同学说话。
林羡与他其实只在很小的时候见面比较多,后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她虽一眼就将郑郁文认出来,可也只当作没有看见,侧头走了进去。
“等过了年我去参加府试,将那秀才的身份拿了,家里就能吃的开些。”郑郁文站在一侧书架旁,说的虽然是体贴家里的话,可是其中对那秀才之名十拿九稳的姿态却不免有些过傲了。
一旁的友人却也附和,笑道,“以宗和的学识,必定手到擒来一般”
郑郁文笑了笑,没有反驳。
林靖站在林羡身边,眼睛直落在她身上,哪里管别人在说什么。林羡却将郑郁文的话听在耳朵里,觉得他和郑秀才果然还是父子,还是有些像的。
印象里的郑郁文是个极其内敛的孩子,过了许多年到底很不一样了。
“请帮我裁两份纸,再要一直末等练字的笔。”林羡站在柜台下面,对里头的伙计道。
伙计应声,没有因为林羡是个女孩而显出有什么不同来,自管手脚麻利的取出东西动作起来。
倒是一边几个和郑郁文说话的半大少年,一起转过头来看向林羡,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林靖的余光瞥见这个,眉头隐约皱了皱,不想理会他们,他开口与林羡说话。
“阿羡。”他拉了拉林羡的衣袖,一派孩童天真模样,“中午我们吃什么呢?”
林羡转头道,“去街角吃一碗阳春面吧,省的回家生火了。”
听见林靖叫林羡“阿羡”,郑郁文忽然专注的看过来,经过一阵仔细的辨认,便随即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阿、”他开口,似乎因为有些不习惯而顿了顿,好在后面理清楚自己的声音,“阿羡,你说林家的阿羡?”
郑郁文的话音一落,还不等林羡反应过来,林靖立刻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满眼防备的看着郑郁文,问,“你是谁?”
原本还不太确信的郑郁文因为林靖的反应一下豁然,他笑了笑,没将林靖小小一个放在眼里。
“原来真的是你。”他上前一步。
林羡露出疑惑与惊讶的神色,很犹豫的样子,“你是?”
郑郁文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林羡,发现她并没有因为退婚的事情一蹶不振,便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后对她拱了拱手道,“那桩亲事,是我家里鲁莽失礼了。”
原本他的同窗并不知道林羡的身份,经过他这么隐晦的一说,却也都想起来郑郁文原本是有婚约在身的,只不过才不久前退了,竟就是面前这个小娘子?
若是仔细看来,这小娘子眉目温柔眼角含光,琼鼻皓齿一点朱唇,着实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好模样。
虽然模样稚嫩,已经看得出不日就是个妙人。
郑郁文的同伴们都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边暗暗动了春心,一边在心里头可惜林羡是个命硬克人的。
林羡眉头隐约皱了皱,也能明显的察觉到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快因为郑郁文的话而有了很大的改变。
☆、第十七章
林羡脸色一敛,眼帘往下垂了垂,惊讶之余露出一点惶然的神色,又很小心的拉着林靖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没、没什么的。”
那样子看着很怯弱,让人生出不忍来。
郑郁文已经很久没见过林羡,只记得她从前性子活泼,如今却成了这样小家子气的模样。心里一边有些同情她前后失去亲人的遭遇,一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婚退的很是时候,这样的人是不适宜娶进家里的。
再如郑家人所想,若是他中了功名一路往上,有这么一婚约就显得更加不合适了。
郑郁文思忖了措辞,正要开口,却听林羡继续道,“请您,请您回去说一声,定亲时候的半吊子钱实在不是不愿意还给您家里,只不过家父赠过去的黄梨木箱子没有跟着一块儿带回来,我家里现在周转也不灵光,有些困难,若是有法子,怎么会不给呢?”
她抬眸,眼睛里带着水汽,看着越发潋滟,引得郑郁文一怔,后又因着林羡的话猛涨红了脸,没了素来的倜傥样。
原本身边站着的几个同学都用有趣玩味的目光看着林羡与林靖,听了这一番话,其中两个再看向郑郁文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起来。
照着礼节说起来,原本定了婚约,无故退亲的确要退还礼金的。只不过,那也是应该提出退亲的人家退还礼金,断没有让被退亲的人家退还礼金的道理。说人命硬可不是什么搬得上台的退亲借口。
如今郑家的意思是,不仅克扣下林家当初给的东西,还要林家退还礼金?
几人本不太信,可转头看郑郁文面颊通红好一会儿没话好说的样子,不由得了然三分,心里有了数,暗暗有些嘲弄情绪。
再看向林羡与林靖,难免也多了几分同情,收起了前头不太礼貌的目光。
这丑八怪竟就是原来要娶阿羡的人?
一旁的林靖睁大眼睛,上上下下将郑郁文看了个遍,当下很是鄙夷,心中一动,面色不改的站到了林羡身后。明着像是害怕躲了,暗地里却悄悄观察这书店的布局,笃定要为林羡出气。
“哪有那样的事情,”郑郁文终于开口,起初是干巴巴的解释,“应该是你听错了。”
说完这一句,察觉到周围的人连同那在柜台后面裁纸的伙计都跟着看向自己,郑郁文心头顿时跳的厉害,从没这么羞愧过,这羞愧一下又转成一点恼怒,埋怨林羡提起这件事情让他丢脸,“我们郑家是正派体面的人家,这一次若不是我父亲因你病的太过厉害,没了其他法子,既然已经断了婚约,以后便是两家人,你又何苦诋毁我家里?”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信了八分,挺胸直背,面上露出十分郑重的神色。
一个小娘子,吓一吓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林羡倒也没有想到郑郁文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闪过一丝愠怒,面上却很瑟缩,跟着又带着点茫然,“诋毁?”
似乎是不懂郑郁文的意思。
郑郁文的同学看到这里,对一个半大小娘子的可怜样子有些不忍,于是站出一两个来将郑郁文往后拉了拉,将话题转开去,“罢了罢了,挑书吧,这一套书很难得,值得一藏的。”
郑郁文反应过来当下这副光景实在有些恃强凌弱,是以收敛了脸上的怒容,又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才要装腔作势的说话,柜台后面的伙计拿出张很宽的纸来,往上一扬,哗啦一声引了几个人目光。
林靖不动神色的踮起脚尖抬手将那纸片盖下来的地方放着的一支毛笔拨弄到地上,咕噜噜一滚到了郑郁文几人脚边,其中一个同伴不察,踩到上面差点儿摔了一跤,连带着扯到郑郁文,一下子乱成一团。
林靖趁乱抬手往郑郁文背后用力一点,后便飞快的将手给收了回来。
他戳了郑郁文的穴道,不解开的话,一个月的后背酸痛是没跑的。往后还可能留下病根。
“哎呦,实在是我不小心。”柜台后面的伙计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见方才趾高气昂的那群学子此时东倒西歪好不狼狈,心里暗自想笑,面上却很歉然,可也只是嘴上慌张,身子依旧站在柜台后面安稳的裁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