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男人一专心,就很帅。
  画了两次,沐芽有些上瘾,尤其喜欢他百思不得解、烦躁的时候,每次被他欺负,就偷偷拿出来瞧,看那个窘样子就好笑,寥解心中烦闷。
  正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张折起的纸,沐芽捡起来,无意瞥了一眼,一下愣住。上面是一道平面几何证明题,图形画得很标准,上面添了辅助线,旁边补了几个字点出题目的思路,这是……哥哥的笔迹……
  沐芽怔怔地看着,鼻子有些酸。那天九皇子为了正月十六的事情狠狠敲打了她,咬牙切齿说要看着她,其实后来也并没有怎么防范,沐芽觉得这件事背后所谓的阴谋阳谋就算过去了。自那之后,沐芽偶尔领了差可以出去,还可以走远。只是,时间有限,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到四所去。
  她去过御膳房,去过西六宫,甚至还绕过颐和轩去过司衣司。每次有这样的机会沐芽都会走得很慢,觉得哥哥一定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只要她出来,王九就会跟上来传话。可是没有,一趟又一趟,别说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一个多月了,每天看着九皇子腰间那块玉佩晃啊晃,沐芽就会赌气:哥,你每天干嘛呢?
  “沐芽,沐芽,”
  听到有人叫,沐芽忙揉了揉鼻子,“哎!姐姐,我在。”
  出到门外,大宫女吩咐道,“主子着人传话来,让你把前儿的格致学功课给送过去。”
  “主子人在哪儿呢?”
  “在五所八殿下那儿呢。”
  “哦,好,我这就去。”
  沐芽匆匆转回房去找,格致学重了,这几天每天都是厚厚的一沓子题目,前天的都是证明题,九皇子几乎是全军覆没。看着那红色的批示,他恼得险些没把炕桌给掀了。
  抱着九皇子的功课,沐芽出了头所的门,第一次转身往东、朝着甬道尽头去。
  太阳正当空,把红墙碧瓦照得十分鲜亮;春天的小风吹进口鼻中,吹进脖领子里,痒痒的,温柔得让人直想打喷嚏。
  看着远远的那个门,沐芽的心扑扑地跳。北五所只有西边一个角门,五所尽头便是死胡同,这直来直去的甬道,来往过个人十分明显,所以平日领了差就算时间充裕沐芽也不敢往这边来。这会儿真是个好时候,皇子们已经下了早课,此刻哥哥应该就在四所里,脚步按不住就要小跑起来。
  如果哥哥正好在院子里看到她,或者王九通风报信,哥哥一定会“正巧”走出来!光明正大叫住她,只当是问九皇子的事,可以好好儿地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行,她可以悄悄告诉他:警报解除,九皇子没有再过多怀疑他们的关系,不用再担心什么阴谋,放心大胆地追玉佩就可以了。
  这么刚高兴了一下,小心眼儿里又别扭,她这么想哥哥,他有没有想她呢?以前研究所那么忙,每天睡觉前哥哥都会跟她视频,其实沐芽知道他主要是查岗看她有没有按时回宿舍,有没有跟男朋友出去疯。可她从来没有戳破,趴在枕头上戴着耳机听哥哥的声音,然后打字回给他,哄他到满意为止。现在可好,一个月不见面,连打听一下都没有。
  想着想着,沐芽撅了嘴,那么忙么?那些题目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别说熬夜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做好了。
  沐芽一边在心里嘟嘟囔囔地赌气,一边惊讶,呀,她现在居然也开始用一盏茶这样的抽象概念来形容时间了,真的要本地化了么?
  不大会儿功夫已然来到四所门前,沐芽正是探头张望,里面正好有人出来,一眼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沐芽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可是,这根神经刚兴奋起来就不得不掐住,因为他身边还偎着一位娇娇的女孩儿。
  沐芽认得这个女孩儿,九皇子的表妹庄瑾玮。这是沐芽来到这个时空见过最美的女孩,不单是因为她长得美,更是因为她的人。她与姑母尹妃长得很像,美艳动人,可尹妃那种处处高人一等的傲慢浓妆之下常有种鄙俗的感觉,而庄姑娘不一样,她清新淡雅,高贵与生俱来;自从搬到宫里来,常带着两个小公主来头所玩,轻声漫语,笑意盈盈;与九皇子手足情浓,会拌嘴,会生气,而对待沐芽这样的小宫女又十分宽容和善,可爱甜美,像个真正的公主。
  眼见他们从四所门里出来,沐芽愣了一下,赶紧按着礼数退到一边去,低头贴了宫墙。
  “府里有车在宫外候着呢,咱们一道坐。”瑾玮的声音传来,比平日竟是高了几分,跳跳的。
  “我还是骑马,有事也好照应。”沉稳的声音十分柔和。
  “那我也与七哥一道骑马。”
  “不行。路不近,不当心摔了如何是好?”
  “七哥帮我拽着缰绳就是了。”女孩儿还是不依,“我的马极驯良呢。”
  “不行。女孩儿家怎能抛头露面。”
  “我换男人衣裳。”
  “换了也是个女孩儿,哪里遮得住。”
  噗嗤,她笑了,哥哥不容再驳,她却越来越开心,口中依旧不饶,“可这一路这么着,咱们都不得说话儿呢。”
  “出了东路口儿就是公主府,不如,我们去讨三姐姐的茶吃?”
  “好啊!”
  哥哥的声音……明明是不容许的口气,却让人觉得被宠上天……
  沐芽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并肩而随的两个人,瑾玮一改往日的端庄,叽叽喳喳地随在他身边,粉嫩的衣裙像只起舞的小蝶;他挺拔的身型遮着她,显得女孩儿十分娇小,和暖的阳光下,两个人好养眼……
  沐芽呆在墙边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西角门外,轻轻抿了抿唇,哥哥没办法过来跟他说话,有瑾玮碍着事,哥哥不能过来,更何况她长得这么小,又贴在墙边低着头,豆芽菜一样,哥哥可能根本就没看到……
  吸了吸鼻子,沐芽抬步往五所去。
  来到五所门外,小太监一见她没去通禀就把人带了进去,看样子是已经领了吩咐在等着了。
  进到正厅上,八仙桌上摊了满满一桌子纸张,八皇子和九皇子两人正埋头其中,左右再无旁人。沐芽忙给两位殿下行礼,奕枫抬头招了招手,沐芽起身走到他身边。
  “把棱锥截面图和100度钝角延长线的那两张给我找出来。”
  “是。”
  沐芽很快翻出来,把两张题目放到了桌上。八皇子奕柠看小丫头如此利索,惊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奕枫挤下眼睛,“厉害吧,我给教的。”
  奕柠看看得意坏笑的九弟,又看看无辜的小丫头,笑了,“沐芽真聪明。”
  沐芽现在脑子里懵懵的,对这种无耻的冒为人师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嘴角扯了一下,算是谦虚地笑了一下。
  “你就候在这儿吧,一会子我做完,都得带回去。”奕枫吩咐道。
  “是。”
  兄弟二人又开始研究题目,多元多次方程已然是绕得云里雾里,又从平面几何走向了立体几何,赶鸭子上架的皇子们十分头疼。
  沐芽守在一旁,他两个的讨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前都是哥哥从身边走过的身影。哥哥眼睛好,从来都是很远就看到她,每次她还一个人东张西望,他就已经出现眼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像陌生人一样从身边走过,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沐芽有点怕……
  啪!冷不防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哎,怎的成了个呆子了!”
  沐芽摸摸头看着张牙舞爪的主子,“去给我和八哥倒茶来。”
  “哦。”
  沐芽赶忙给两位皇子倒了茶来,奕柠双手接过,奕枫没抬头,沐芽就搁在他手边。
  奕柠抿了口茶,“今儿不是瑾玮要回府么?你不去送她?”
  奕枫翻看着题目,“她说要七哥去送她,我正好省了这趟差。”
  “哦。”奕柠道,“昨儿我去长春宫请安,正碰上静妃娘娘带着亦汮在,竟是说起咱们后日出宫的事,说两个妹妹也接了帖子要跟着去。今年怎的做得这么大?”
  “可不。”奕枫捡起茶盅嘬了一口,“舅父又不许张扬,往年都是咱们几个到府上与她小聚,今年瑾玮竟是要了山上一处别院摆宴,又撺掇着亦汮和亦泋也都要跟着去。”
  “亦汮说皇父已经准了?”奕柠问。
  “嗯,七哥给去说的,皇父就准了,嘱咐他带好两个妹妹。”
  “七哥一个人哪能带得了,不如咱们一道走了。”
  “我想着也是。”
  说着,奕枫搁了茶盅,伸手去拿奕柠手边的一本小册子,奕柠拍住,“做什么?这是我的,七哥不是给你一份么?”
  “哪有给你的仔细,他给我的就随意抄了两道。”
  奕柠白了他一眼,这才放了手,“谁让你逞能,起先死活不要,这会子积下这么些。”
  奕枫没吭声,拿过小册子来翻看着,“你说也怪,他怎么就能弄懂这些弯弯绕绕、不知所云的东西,还比咱们晚学了一年。”
  “心无旁骛吧。七哥这三年书不必你我读得少,心也静,你我就是闲心太多了。”
  奕枫很不屑地,“他也不是全都会,昨儿课上还错了几道。等后晌他回来,我问问去。”
  “一道去。”
  沐芽站在一旁,手紧紧攥着衣襟握出了汗,这些话再也无法从耳边飘过。七哥,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哥哥吗?眼前又见刚才庄姑娘那欢快的身影,沐芽忽地觉得,她被关起来这一个月,很多事情都变了……
  ……
  三月二十三。
  今儿是瑾玮的生辰,二八芳龄是个大日子,早两日瑾玮就出宫去为自己的生辰宴张罗。听闻隆德帝竟是开恩准许两位小公主也出宫赴宴,首辅庄之铭便将万寿山上自己避暑的一座私宅花园许给女儿,另送了几坛子上好的果子酒,还应下她不得前去打扰,只给他们自己乐。
  正是春好之时,难得皇子公主们能一道出去踏青玩耍,自是高兴,两个小公主更是一夜都睡不安生。可再想着疯,书还是得读,待前晌下了早课,这才算是得了空儿。从文华殿出来,林侦往乾西所去接亦汮和亦泋,这就准备出宫,奕枫却说还要回一趟北五所,让他们先走一步。奕柠嘱咐他莫误了开宴,免得罚酒。
  奕枫一路回到头所,院子里静悄悄的,宫人们见主子回来都请安,奕枫摆摆手,大步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竟还是没动静,这才见珠帘后头那小丫头子正站在书架子前愣愣地发呆。奕枫走过去,弯腰低头,对上她的脸。
  眼前突然一张放大的脸,沐芽吓了一跳,“呀!”
  奕枫没理会,看看她手中的几何题目,再看看她,蹙了眉,“这是怎的了?着了迷了?吩咐的话怎的就不听?不是让你换了衣裳在文华殿外头等着,怎的这会子还在这儿杵着??”
  劈头盖脸地被呵斥,沐芽已经习惯了,低了头,折着手里的纸,“殿下,我……我不想去。”
  “是让你去疯么?倒由得你?”奕枫不耐,“赶紧去换!”
  看她还站着不动,奕枫抬手就敲了那小脑门子一下,“去!”
  小丫头也没躲,抬手揉揉,这才往里头小隔间儿里去。看着那背影,奕枫白了一眼,这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好儿地就中了邪了,霜打了似的整天闷着,也不说了,也不笑了,连嘴都不顶了,逗起来是毫无乐趣,小眉头一皱一整天,只有夜里一道写题目的时候才能舒展开些。
  奕枫想着问问她可是有什么难处,又觉得不能惯着这小东西,正巧瑾玮的生辰宴摆在了山上别院,没有长辈在身边,就想着不如带她也出去放放风。这么好的事儿,这么大的恩典还不得给主子好好儿磕两个头?这丫头子倒好,还不乐意去,真真是个混账拎不清的玩意儿!
  日头晒进来,奕枫燥得慌,解开领口,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灌了几口,听得身后的悉索声,一回头,噗一声都喷了出来。
  荷花儿淡粉的襦衣换做天青曳撒,小丫头变成了小太监,可惜腰肢太细,腰带扎紧,上下都宽,蓬松开活像上元节里连坠儿的灯笼;帽子太大、太沉,压得刘海儿紧贴在眼眉处把小月牙儿都要遮住了,一张粉扑扑的小脸顷刻就成了戏文里的小花丑。
  奕枫屏了笑,擦擦嘴,走到她跟前儿抬手把帽子往后抬起来些,手指轻轻地把刘海掖进两边;低头把那腰带解开重扎松些,上下拽了拽,怎么折腾这身衣裳好看不了,只求不被人一眼瞧出别扭就是了,“行了,就这么着吧。”
  还好,小丫头似也不觉得什么,随在他身后出了门。
  来到宫门外,皇子公主们的车马早已走了。小太监牵了马过来,奕枫翻身上马,伸手下来,“来,上来。”
  沐芽抬起头,日头正当空,不得不手搭了凉棚,好高大的马,他坐在马上背对着阳光,低头下来,看不清他的脸,天神一样的一个剪影……
  “来啊,上来。”
  他催促,沐芽搭了他的手,奕枫用力一拉,她刚够着蹬子,靴子一滑,人就往下出溜,不待奕枫去捞,一旁的小太监忙过来扛她,两手去托她的屁//股,“啊!”沐芽叫了一声奋力一挣,人摔在马下。
  “哈哈……”
  看那四脚八叉的样子,奕枫笑得不得了,下了马,一把将她拖起来,两手握了她的腰将人举起来扔到上马,自己又翻身上来,扭头叮嘱道:“我的马快,你拽着些。”
  话音刚落,奕枫愣了一下,低头,她的手臂已然安安稳稳地裹了他的腰。奕枫蹙了蹙眉,脸有些烫,腰不自在地发直。回头再看,那一副无辜的小样子,咬咬牙,心道,“就是这么个不知羞的东西!”可到底没骂出来。
  ……
  春光明媚,山间绿树丛荫,庄家别院窝在山腰处,背靠一片杉林,俯瞰着玉带环绕的御西河,极目远眺,可见繁华的京城深处,金顶威严的皇宫。
  此番寿宴做东的是庄家三公子展宣、寿星瑾玮,来客除了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另有瑾玮的两个姨表姐妹,亦都是朝中的贵戚千金。深宫禁锢,禁锢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天,难得有这般自在的相聚,更难得这院中再无有那规制礼仪的看守者,彼此一见面,便是欢声笑语,再无尊卑大小。
  寿宴摆在花园子水榭之上,六面环窗打开,轻风微送带来水上清凉,日头暖暖地照着厅上锦衣华服、漂亮的人们。一盅开胃的清茶之后,来客纷纷呈上贺寿之礼。
  三哥展宣送给瑾玮一匹通体雪白的伊犁小马;八皇子奕柠呈上的是一幅自己亲手画作的十里金陵民巷图,是两年前随皇父下江南时采回的风景;奕枫拿出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只泊来的西洋小乐盒,上面镶着各色宝石,日头下璀璨夺目,打开来,乐声似流水,清清悦耳;两位公主和姨表小姐,送的都是钗环、胭脂等各色女孩儿的东西。
  呈来呈去,独不见七皇子的,奕枫揶揄道,“七哥定是一份重礼,难不成是太过贵重,此刻还在路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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