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按照礼仪,皇孙出生,除了剪发,还要百官朝贺,昭告天下等等,皆因嘉靖帝忌讳而免了。
拖延了一个多月的剪发之礼礼成,剪发当日,裕王府大宴宾客,给孩子庆祝一个迟来的满月宴,这孩子总算是有了名分。
母凭子贵,裕王也向宗人府提出册封李九宝为侧妃。
魏采薇去藴德宫复命,说裕王一家人都会记住尚昭仪这次相助。
尚昭仪看着昏暗的天空:“这孩子若有运道,那就按照扶乩的预言天降甘霖吧,皇上信这个。”
当晚,北风大作,先下冰雹,大如鸡蛋,小如米粒,后来下起了雨夹雪,果然天降甘霖,驱除风沙。
下冰雹的时候,冰粒把窗户敲得咚咚作响,尚青岚正在伴驾,听到声音,连忙跑去推开窗户,一股寒气裹挟着冰雹砸了进来。
“你小心砸到脚。”嘉靖帝将兴奋得又蹦又跳的宠妃拉过去,关上了窗户。
尚青岚撒娇道:“窗户都关了快一个月,憋死了,打开嘛,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嘉靖帝等到变成了雨夹雪才命人开窗,两人都穿着厚重的狐裘,并排站在窗边听雨雪。
尚青岚说道:“扶乩真准,果然天降甘霖。”
奶兄陆炳死后,唯一得到全部信任的人没有了,嘉靖帝疑心更重,但是人都需要有个精神支柱,所以嘉靖帝对术法苍天越来越依赖。
他抱着尚青岚,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朕以前立过两个太子,长子刚刚满月,朕就立他为储君,百般宠爱,但是两个多月就夭折了。另一个是朕的次子,他母妃怀孕的时候,梦到星冠羽衣仙人携一仙童送子,果然生了儿子。”
尚青岚心想:谁人不知皇上就信这个啊,是为了讨好皇上才故意这么说的。就像我用扶乩的借口捅破裕王府生了小皇孙一样,所有人都有弱点,天子也不例外。
嘉靖帝看着满天风雪,回忆过去的不堪往事,“朕这些子女,最喜欢的就是他,从小聪明纯孝,喜静不喜闹,不喜欢奢华的东西,小小年轻就清心寡欲,真是个谪仙人。朕担心他年纪小受不住福,等他到了三岁,养住了才立为太子,当时方士陶仲文曾经警告朕,说二龙不得相见,相见必有灾祸,劝朕不要那么早立太子。”
“但当时朕都三十多岁了,朝臣和朕着急立储君,以定国本,以稳定江山,就立他为太子。他长到十三岁,要出阁读书,朕当时心急,就干脆在出阁读书之前给他行冠礼,加冠之后,就是个成年男子了。陶仲文又向朕进言,说太子年纪还小,不宜早行冠礼,等到十四五岁选太子妃之前再行冠礼即可。”
“朕太喜欢太子,也太满意这个太子了,觉得那时候把大明江山交给他,朕都无怨无悔。脑子一热,没有听劝,执意为他加冠。结果……”
说到最后,嘉靖帝鼻子塞住了,咽喉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在宫中三年,尚青岚当然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太子三月十五日行冠礼,首辅大臣严嵩赞冠、次辅徐阶宣圣旨。十六日,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外朝贺,庆祝太子加冠。
这两天太子的身体一直好好的,并无异样,但是到了十七日凌晨,太子突发发病,御医们会诊,都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药石无效,一天之间就病入膏肓。
到了夜里,太子突然从床上起来,对着嘉靖帝所在的宫廷拜了拜,说“儿去矣!”
然后在床上打坐去世,年仅十三岁。
尚青岚现在才明白,太子之死,方士陶仲文曾经两次提醒过嘉靖帝,所以嘉靖帝之后对“二龙不得相见”深信不疑,无论群臣如何劝谏,都坚决不立储君了。
到了晚年,身体衰弱,连儿孙的面都不想见。连续两个太子死亡,两龙相见,必定要死一条龙。以前儿子们年纪小,容易夭折,父亲强,儿子弱,所以死的都是“小龙”、是儿子们。
现在老皇帝弱,成了老龙,裕王居长,身体强壮,还刚生了儿子,可见是一条年轻的、不听话的、桀骜不驯的大龙。
如果两龙相见,很显然死的会是虚弱的、早就没有生育能力的老龙。
老龙不想死。
哪怕已经失去了唯一相信的奶兄陆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帝位上,他也愿意啊!
宁可在龙椅上哭,也不想死。
何况,老龙枯木逢春,有了爱情的滋润,宠妃只有十七岁,老皇帝更加舍不得。
直到这一刻,尚青岚才明白老皇帝的真实想法,简单的说,就是怕死。
谁不怕死呢?尚青岚也怕,她还怕没有依靠,盛宠之后老死冷宫,现在多风光,以后就有多凄凉。
所以,皇上啊,我不是不喜欢你了,我只是要为自己铺后路,我将来还要活很久很久,我还想一直都这样过着好日子,安逸一生。
风月夜,窗前下,老夫少妻,同窗异梦。
鹅毛大雪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嘉靖帝的眉毛上,融化,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他想念失去的太子,自责自己当初不肯听陶仲文的劝告。
尚青岚拿出帕子,擦去老皇帝脸上的湿润,“庄敬太子梦仙人携仙童而生,可见就是个神仙托生,自是从小就清心寡欲,和我们凡人不一样。仙人下凡,都是来历劫的,历劫之后,自然要飞升,重新位列仙班。皇上不要太伤感,您看着夜空,说不定庄敬太子正看着您呢。”
嘉靖帝顺着尚青岚指引的方向看去,“爱妃说的对,人生在世,诸多苦楚,做皇帝也是烦恼不断,还是当神仙好,朕潜心修炼,希望将来也像庄敬太子这般超脱肉/体凡胎,飞升成仙。”
尚青岚环着嘉靖帝的腰,把脑袋埋在皇帝怀中,“臣妾的想法很自私,希望皇上能够长命百岁,在凡间多陪陪臣妾。”
嘉靖帝摸着宠妃齐腰长发,“这是自然,你是朕在凡间唯一的念想。”
尚青岚心想:其实龙椅才是吧。不过,身为宠妃,是不能戳破皇帝的谎言的。并且,还要做出相信皇帝的样子。
尚青岚撒娇:“皇上可不许反悔哟,明日若雪下的厚,皇上陪臣妾堆个大雪人吧,臣妾还要在雪地里烤肉吃。”
嘉靖帝宠溺的刮了刮尚青岚的鼻子,说道:“都依你。”
因扶乩的天降甘霖得以灵验,嘉靖帝虽依然还忌惮刚出生的小皇孙,没有给皇孙取名字、百官朝贺等等。但是,嘉靖帝为了表示顺应天意,次日宣布将裕王府小皇孙的出生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比剪发浓重多了,剪发就在裕王府举行,昭告天下,就要登在大明通政司官方印刷的《邸报》之上,《邸报》相当于报纸,每隔一段时间发行一次,上面印有重要的公文,地方官们都是通过《邸报》来知道朝廷最近发生了些什么。
所以裕王府生下天赐麟儿小皇孙,还给被风沙困扰的京城带来甘露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国,天下皆知。
这其中当然包括江西的严氏父子和远在湖北安陆的景王。
小皇孙的出生,裕王就是无冕太子了,这对严氏父子和景王而言,是个坏消息。
严世蕃拿着还有油墨香的最新一期《邸报》给老父亲看,“父亲,咱们暗中派出去的人屡屡向益王示好,皇室把藩王们当猪养,一个个都被养废了,除了享乐,什么都不懂,也不敢有野心,益王一直含含糊糊不肯给个准话。就等着我们给他抢了皇位,他把屁股挪到京城龙椅上,他一点都不肯付出,一心吃白食。”
“我看还是得和景王合作,景王有野心有手段,也肯听我们的话,湖北江西离得又进,只需扫清几个阻碍,我们和景王就能通力合作了。”
严嵩看完《邸报》,裕王众望所归,又得了儿子,景王一屋子妻妾连个郡主都没生,越发和储位无缘,觉得到了必须要动手的阶段,说道:
“那就依计行事,把事情做得干净点,不要留下把柄线索,汪大夏是锦衣卫的人、最不好惹的一个混蛋。”
到了十一月,连江西都下雪了,汪千户告了假,乘着江水还没有结冰,赶紧带着儿子登上官船,赶往京城。
官船行到芜湖时,大雪纷纷,和两艘看起来像是逃窜的倭寇船只相逢。
倭寇船对着官船放炮,汪千户下令开炮反击。
长江中下游水面开阔,三艘船互相放炮,都没有命中,打在了江水中。
汪千户下令:“不要和他们纠缠,调转船头,我们回江西去召集水军包抄围堵,不能让这些倭寇打进江西。”
幕僚说道:“再不走,即使江水冻不住,运河恐怕要冻住,赶不上大少爷的婚礼了。”
汪千户正色道:“军情当然比婚礼重要!快回去!”
话音刚落,船体发出一声剧烈的动静,船长慌忙跑来说道:“船底被混进来的奸细炸了个洞,已经进水了,大船正在沉没,大家赶紧换小船逃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有点费父亲。简称父愁者联盟。
第189章 渡劫
汪千户问:“船上有几艘逃生船?”
船老大瑟瑟发抖, 说道:“两……两艘。”
汪千户又问:“一艘船最多能装多少人?”
船老大说道:“挤一挤,能够装八个人。”
汪千户匆匆算了一下船上的人数,对众人说道:“逃生船只能坐十六个人, 我们有三十个人。我会留在这里, 剩下的人抽签决定谁上船。”
当即有五个心腹和船老大决定放弃抽签。
剩下的人排队抽签, 轮到五岁半的汪大秋, 他懵懵懂懂的把手伸进箱子里。
汪千户心如刀绞, 侧过脸去, 不敢看幼子。
抽到上船资格的幕僚一把拉住了汪大秋,对同伴说道:“诸位, 小孩子不占地方, 他只有四十几斤, 我抱着他一起上船, 算一个人, 如果船行在水上,实在载不了,我跳长江, 把位置给他,如何?”
汪大秋就这样上了逃生船,汪千户对幼子说道:“你还记得捉迷藏吗?不要哭, 坏人就是喜欢哭声,你一哭坏人就找到你了。去京城,甜水巷, 找到你大哥。”
汪千户给幼子一炳短匕,“拿着防身,扎坏人不算做错事。”
汪大秋咧嘴要哭,但是想到父亲第一句叮嘱, 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汪千户忍痛转身,不再看幼子,去了甲板炮台,甲板上十三个人调整炮台的方位,护送两艘救生船逃生。
汪千户所在的大官船正在沉没中,不得动弹,就像一个活靶子,倭寇船只兵分两路,两艘大船对着不能动的大官船猛开火炮,同时放下六艘小船去追逃生船,不停的朝着逃生船放枪射箭。
船体正在沉没,就像一个被翻了壳子的乌龟,四脚朝天,任人宰割。下有江水,上有炮火,大官船屡屡遭遇炮击,残肢和木头的碎片糊在汪千户的身上。
倭寇船越来越接近了,船上的倭寇摩拳擦掌,大吼道:“快点!这可是一条大肥鱼!再慢一点船就沉了,我们什么都抢不到!”
汪千户在北城兵马司当指挥使的时候,缉盗维护北城治安,还没有遇到如此强大的敌人,他调整着火炮口,点燃引线,开了一炮。
轰隆!
这一次终于打中了。
汪千户赶紧用墩布擦干净炮筒残留的火/药,填充弹药,继续放炮。
一声枪响,汪千户觉得脖子有些痒,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企管,他瞬间不能呼吸,手里点火的火把落地。
他双手不由自主的在脖子上抓挠,想要把堵住气管的东西抠出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脖子被子弹贯穿,鲜血流进了气管,无穷无尽。
又一声枪响。这一次打中了胸膛,汪千户仰面倒在甲板上,透过桅杆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了一艘逃生船在涛涛江水中翻船了,另一艘船还在前面努力逃生,后面有六艘船追逐着,越来越远。
他的目光变得模糊了,逃生船就像一只飘在水面上的落叶,江面起了一阵白雾,眼前变成了黑色。
倭寇如一窝窝跳蚤般跳上了船只,“不要掏死人身上的荷包,一群蠢货!去货仓,快点搬!线人说这是三通钱庄借用的官船,看起来是一艘载着归乡官员的船,其实挂羊头卖狗肉,货仓里全是现银。”
“不对啊,如果都是银子,箱子不可能这么轻,打开看看!”
“都是些衣料和江西的土物,风干的鸡、干笋,一箱银子都没有,咱们被线人骗了!”
“老大,这里有一颗官印!这不是银船!这就是官船啊!”
“对啊!这他妈的还是个清官!一点油水都没有!”
“老大,咱们抢错船了!”
“贼不走空,不能白来,搬上去再说,船要沉了。甲板上的火/枪捡起来,咱们攻县城的时候用得着。”
京城,腊月初八,又到了喝腊八粥的日子。
沾小皇孙的光,裕王府今天得了嘉靖帝的赐粥。虽然嘉靖帝一直不见皇孙、也不给皇孙起名字、连个应该有的郡王爵位都没有,但是,赐粥表示嘉靖帝还记得自己有个孙子。
朝臣们纷纷上书立储,但是奏疏到了司礼监这里,掌印太监只要负责文书的陈经纪抄录留档,一封都没有送到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