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所有人,都放弃了她?
  既然愧疚,既然后悔,为什么在看上去最恶毒的元真子都跪下来求他时,却选择了拒绝?
  轩华苍白着脸,仿佛陷入一个无尽的噩梦之中。他颤颤抬头,看着苏清漪,张了张口,慢慢道:“对不起……”
  苏清漪没有说话,剑尖指着他,他似乎也不打算反抗,瞧着苏清漪,颤抖着声道:“你杀了我吧……如果这能平息你们的怨怒,你杀了我……放过无辜的人……”
  “清漪,”秦子忱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剑,将她抱在怀里,温和道:“放下剑,清漪。”
  听着秦子忱的话,看着轩华的眼睛,苏清漪慢慢平静下来。
  她突然觉得特别累,拿惯了的无道,在她手中格外沉重。她慢慢放下剑来,低垂下眉眼。
  “冉焰献祭那天夜晚,有多少人参与了此事?”
  “我……并不知道。”轩华艰难出声:“所有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当时拒绝元真子后,我就闭了死关,等我闭关出来,冉焰已死,元真子也仙逝离开。我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
  “那冉焰的事情,她的师兄这些人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她的舅父江晨是知晓的……”
  苏清漪点点头,没再说话。她将无道收入剑宫中,有些疲惫转身。秦子忱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去,轩华看着她的背影,猛地站了起来,大叫出她的名字:“冉焰!”
  苏清漪顿住步子,轩华见她停下来,眼中浮出热泪,激动道:“你原谅我……原谅我们……好吗?”
  “你和元寒……”他踉跄着走上前来,猛地跪在了地上,仿佛将苏清漪看做了什么的化身,激动出声:“和陈国的百姓……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原谅我吧!一千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我到底做的是错还是对,我希望天剑宗能发扬光大,我不愿意让凝华的心血就此淹没于世间……可是……”
  轩华颤抖着声匍匐下去,痛哭出声:“你们都是无辜的啊!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我看见元寒一世又一世轮回又死去,看见你因此绝望死去……我参透大道,终于放开了凝华,我就日日夜夜受着无尽的谴责和折磨。”
  “你原谅我罢……求求你……”
  苏清漪听着轩华的忏悔,她没有回头。远处是天剑宗的模样,一座主峰,七峰环绕,和当年那个只有一座主峰的小门派完全不一样。然而苏清漪却未曾觉得半分欣喜。她听着身后人嚎哭的声音,茫然无措。
  该回头杀了他吗?
  该回头原谅他吗?
  杀了他,可听着他的忏悔,她竟涌不起任何愤怒。
  原谅他,可他所作所为,却让人根本无法谅解。
  苏清漪沉默不言,许久后,她终于道:“你活着吧,轩华。”
  “在你有生之年,你去赎罪。死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弥补才有价值。”轩华没说话,他颤颤抬起头来,满脸是泪,不明所以。
  “如果当初你答应我师父,救了我,轩华,”苏清漪转头看他,低声道:“你如今就不会痛苦到这个地步。我知道你想护住天剑宗,你怕天剑宗成为众矢之的卷入这场巨大的阴谋纷争,可是,所有做过的事都会有报应,你不去解决,只能让这些事越滚越大。”
  “总有一天,”苏清漪转身离开,低声道:“到一发不可收拾。”
  苏清漪走远了去,轩华还趴在地上,面上全是眼泪。秦子忱扶起他,轩华转头看着秦子忱,茫然道:“子忱,你会害怕吗?”
  “怕什么?”秦子忱淡然抬眼,轩华指着上空道:“当天罚降临……”
  “既然是该还的,又有何惧怕?”秦子忱将轩华扶到座椅上,淡道:“老祖,天剑宗的弟子,从不像你想象中这般脆弱。你不必担忧,哪怕天罚降临,我宗也无所畏惧。”
  说完,他恭敬行礼拜别,然后转身追着苏清漪走了出去。
  苏清漪一路疾步前行,秦子忱很快追上她,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皱眉道:“跑什么!”
  苏清漪挣扎着往前,用手低头抹着眼泪,沙哑的声音故作镇定道:“你让我安静一下……我想一个人呆一呆……”
  秦子忱没说话,握着她的手,好半天,他慢慢道:“我想帮你,清漪。”
  苏清漪愣愣抬头,看见面前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的男人。
  “我不想让你遇到事情,就一个人躲着哭。”
  苏清漪不说话,好久后,她终于道:“可是子忱,人生有些坎,是注定要自己去过的。”
  “那至少,让我看着,陪着。清漪,”他抹开她眼角的眼泪,温和出声:“你不是一个人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慢慢渗入她胸口。
  过往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她一个人走过那艰难的十年,一个人爬过那黑暗的岁月,而现在终于有一个人同她说,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猛地扑入他怀里,死死抱紧了他。秦子忱回抱住怀里轻声啜泣的姑娘,听她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的哭声。他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庆幸。
  酸楚于为什么让这样美好的姑娘,遇到这些悲伤的事;
  庆幸于还好此时此刻,她遇到了他。
  他将替她分担这所有痛苦、艰辛、苦楚、艰难,有他在,他就可以挡在她身前,不至于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摧毁人心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能狠得下这种心呢?”她嚎啕大哭:“他们是我的父母,是我的亲人啊!如果一开始就注定要送我去死,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还要让我对他们满怀期望!”
  秦子忱不说话,他只是抱着她,听她所有嚎哭的声音,一言不发。
  哭了好久,她在他怀里渐渐睡去,秦子忱看这儿她全是眼泪的容颜,抱着她去了房里,放她安然睡下。
  他用帕子给她净手,擦脸,她在一片温暖里,有些茫然睁开眼睛,将头靠在他身边,看他一根一根细细擦拭她的手指。
  灯火下的人少了几分仙气,俊美的容颜被笼了一层暖光,仿佛人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丈夫,沉默而温柔。
  她静静注视着他,沙哑着声道:“子忱,你笑一笑吧……”
  秦子忱转头看她,眼里有些疑惑。她凝视着他的容颜,慢慢道:“我心里难过,你笑起来好看,我想让你笑一笑。”
  秦子忱没说话,他让她躺进去,然后合衣躺倒她身边来,握着她的双手,温柔道:“我在你身边,你不要难过。”
  苏清漪将头靠在他胸前,不再说话,秦子忱想了想,突然道:“你碰一下我咯吱窝。”
  “嗯?”苏清漪有些奇怪,但想一想,还是伸出手去,挠了挠他。
  秦子忱动了动,哑着声音道:“继续吧。”
  苏清漪虽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还是伸出手去,继续挠了挠,秦子忱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片刻后,她听到了他的低笑声。
  苏清漪猛地抬头,看见他似乎是强忍又别扭的笑容,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想用挠痒痒的方式笑给她看。
  他憋出来的笑容一点都不好看,苏清漪呆愣在那里,眼眶红着瞧着他,秦子忱微微一愣,坐起身来,无奈道:“对不起,我笑不出来……”
  话没说完,苏清漪就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柔软的发落在苏清漪脸上,苏清漪突然觉得,其实都不重要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他还在她身边,那就够了。
  秦子忱低垂下眉眼,静静看着怀里的姑娘,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又感动起来。但他敏锐的察觉到,她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于是他静静抱着她,任她抱着自己。好一会儿,苏清漪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认真道:“秦子忱,修仙这么多年,你怎么害怕痒啊?”
  秦子忱微微一僵,还没说什么,苏清漪的手就不安分起来开始挠他痒痒。
  秦子忱一把抓住她的手,红着耳根道:“别闹了。”
  “放开,不然我哭给你看!”苏清漪似乎马上又要红眼的架势。秦子忱僵了僵,有些不自然撇开脸去,慢慢放下了手。
  过了一会儿,薛子玉拿着问剑峰的文书来到秦子忱屋外,还没靠近,就听见秦子忱低喘着的笑声。
  “别闹了……”
  薛子玉猛地僵住了身子,片刻后转身就跑。
  苏清漪闹了一会儿,也就累了,趴在秦子忱胸口,听着他微快有力的心跳声。
  “子忱,”她温和出声:“谢谢你。”
  秦子忱没说话,他抚着她的头发,听着她道:“没有你,我可能过不去这个坎。我很感激,真的。”
  “清漪,”秦子忱慢慢直起身来,认真看着她:“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我只需要你爱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我是你丈夫,”他低头亲吻她,低哑出声:“你一定要记得。”
  第61章 回宗之四
  从轩华处回来后,第二日,秦子忱便被宋旭叫过去,例行公事开峰主月会。苏清漪自己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便听外门弟子来报,说有人找她。苏清漪起身前去问剑峰待客大厅,一入眼,便瞧见了蔺棺和梅长君二人坐在椅子上等她。
  梅长君似乎刚刚步入炼气期,穿着条红色长裙,懒懒靠在椅子上,听见苏清漪进门,叹了口气道:“冉焰,你这里真是太舒坦了,怪不得赖在天剑宗就不想走……”
  苏清漪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坐到梅长君对面来。梅长君看不出她修为,啧啧了两声道:“我落入炼气期从头再来,看你这样子,怕是更上一层了吧?”
  “大乘期。”苏清漪笑眯眯开口,上下打量着她:“还好吗?”
  “好得很,”梅长君拉长了声音:“就是修炼进展速度太慢。我说为什么你突然就到了大乘期,我却只能落成凡人呢?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
  苏清漪笑了笑,并不多话,懒懒靠在椅子上,梅长君眼珠瞧着她盯溜溜的转,认真道:“真的,你到底怎么这么快突破的,教教我呗?”
  “谢寒潭……”苏清漪抿了一下唇,突然就想起那个黑衣消瘦的青年,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毕竟是她一手养出来的人,几十年的情分,哪怕没有了爱情,也像亲人一样融入了骨血。
  一想到他轮回十二世所受到的折磨,一想到他在阿七那一世被她亲手放弃、碎裂在她面前的模样,一想到他黑衣鹤氅、独自一人前行的背影,苏清漪就觉得,打从心底里有种酸楚和疼惜涌了上来。
  他费尽心机,就是想让她过上安稳的生活,将大乘期的修为留给她,将平稳安乐留给她。
  苏清漪握着茶杯发着冷,梅长君有些迟疑道:“清漪,谢寒潭那厮……又怎么了?”
  苏清漪猛地回神,有些苦涩道:“没,他……他很好。”
  说着,她将谢寒潭做的事都同梅长君说了一遍。梅长君静静听着,片刻后,她皱起眉头来:“所以,当年他当着大家面杀了你,是想让你换个身体,不再被大家追杀?”
  苏清漪点点头,梅长君有些不解皱眉:“那为什么,他还要和别人将你的尸体千刀万剐?这也是布阵必要一步吗?”
  听到这话,苏清漪愣了愣,她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他所布下的阵法,不敢断言。说起这个,我想知道,长君,蓬莱上其实有三个阵法,你可知道是何人所布?”
  “三个?”这次换梅长君愣住了:“我只知道沈飞布了一个以人练脉的阵法,他当初抓不了太多人,于是以蓬莱秘境为饵,引了各门各派的弟子来,一个修士的灵气可比一个普通百姓高太多了。一开始我其实并不知道他如此丧心病狂,我以为,他只是想报仇……可后来发现他真正的意图后,我就觉得,此事不能如此下去了。”
  “你开阴阳门时,沈飞到底是哪个境界?”
  “至少在大乘之上,”梅长君眼中有了冷意:“哪怕是全盛期的静衍道君,也不一定是敌手。”
  苏清漪沉默下去,敲打着桌面,好半天,她整理了思绪,慢慢道:“我们出来之后,听闻从蓬莱逃出了一条邪龙,出来后灭掉了几个门派。当初我在玄天门,也见过一个相似的阵法,结果也是造出了一条邪龙,但当时玄天门掌门的目的并非造出灵脉,而是为某个人养魂。所以我猜测,蓬莱上其实有三个阵法,一个阵法是沈飞所设,用来炼化灵脉;一个是谢寒潭所设,用来复活冉焰;还有一个……则是用来炼出这条邪龙。”
  梅长君静静听着,揣测着思考:“你说玄天门的阵法是用来养魂,然后养出了这条邪龙,那会不会这条邪龙是谢寒潭复活你的那个阵法的附带产物呢?”
  “不会,”苏清漪摇了摇头:“玄天门那个阵法,是将所养的魂魄变成邪龙。如果是谢寒潭的阵法,那变成邪龙的就该是我。”
  三人又陷入了沉思,好久后,梅长君道:“其实,你去问谢寒潭不就好了?他应该会告诉你实话吧?”
  “我就是怕他瞒着我,”苏清漪皱起眉头:“我信他向来是为我好,但我也信,他向来不同我说实话。”
  “倒也是,”梅长君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挂上旁边的蔺棺:“还是我们家小棺材好,什么事都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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