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苏明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对禽鸟之类没什么兴趣,但却十分感谢弟弟的煞费苦心:“你能帮我把那一百遍《女则》抄完就省了一桩大麻烦了,没事,过两日天热起来,我再解了禁足,能找的乐头就也多了。”
  可年少的苏都尉闻言却未曾放心,只叹息般的压低了声音:“娘娘不该进宫……”
  在这宫里,旁人皆说贵妃肆意张扬,只当她过得一等一的快活,可只有如苏都尉这般真正看着她自小长大的亲人才知道,按着苏明珠的为人脾性,进了宫,便只如关于笼中的的孔雀玄鸟,外头瞧起来再锦衣玉食,张扬明艳,但也终究是困于方寸之地,与那遨游天地,自由自在,真正的快活肆意再不相同了。
  听了这话,苏明珠也是一怔,说句实话,她如今虽也出身苏家,位及贵妃,衣食住行都站在金字塔的最顶头,但对旁人来说再没什么不足的日子,对上一辈子从物资丰富、咨询爆炸,最重要的平等人权的世界而来的她,不论物质还是精神,其中落差,肯定是会有的。
  但她这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便是格外的想得开,这也正常,毕竟以她上辈子的那个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动怒生气,好好的活着已是小心翼翼,与天争命了,若是再有了个钻牛角、想不开的狭隘毛病,是决计不可能顺利长到十八岁的。
  在来到大焘之前,她上辈子的父母虽也努力的给她提供舒适生活的所需一切物质与精神照顾,但他们知道人活一世就不可能万事顺遂,从她懂事开始,就也十分重视她的心理培养与疏导,力求她不论日后遇上了任何事,都能波澜不惊,平常以待。
  也正是因此,莫说她来到苏家之后就也受尽家人偏爱,比这世界千千万万人都过得要好得多,就算她当真运气不好,落上更差一些的境地,只靠着这一次有一副健健康康的身体这一项,她也能够以最快速度想开接受,再努力找出乐趣来,叫自个活的更好。
  若是没有这样的好心态,她收到先帝赐婚的圣旨后,也没法这么快就调整过来,立即放下赵禹宸这个原本很合她心意的前男友,开始故意嚣张霸道,惹他厌烦,以图以后了。
  因此,此刻的苏明珠一愣之后便也又笑了起来:“哪里有什么该不该的,这么大的荣耀,天下多少好姑娘想求都求不来呢!”说罢,见弟弟的神色还是有些低沉,想了想,便低声提起了自个的打算安慰道:“没事,前两日爹娘送来的家书上已经与我应下了,等爹爹回来,我请旨去做女冠,清清静静的修行上几年,再等风声过去,我也就是二十出头,想干什么都也来得及呀。”
  苏都尉闻言一愣,他与苏明珠这个孪生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倒是不意外她有这样的心思,闻言思量一阵,暂且先略过旁的,只是先提起了他认为最麻烦的一节:“陛下,如何会放你出宫出家?”
  苏明珠压低了声音:“先帝狭隘多疑,早就已经忌讳咱们家的兵权,陛下这人也是从先帝手上一路教下来的,但凡爹爹掌兵一日,苏家便终究不得安生,等到这次得胜归来,爹娘便打算只将大哥留在西北以防万一,他们则急流勇退,只领个爵位在京中安心养老。”
  “我自打进宫,便处处惹陛下生气,叫他见着我便满心厌烦,如今只拿着禁足小惩大诫,也不过是看在爹爹的面子暂且忍耐罢了。”苏明珠葱白般的手指里捻着一刻玉研的棋子,皓腕上的翠绿玉镯碰出清脆的声响,却都比不过她嗓音的清甜:“他身为帝王,忍得了一时却忍不得一世,等得没了顾及,就定会当真责罚与我,降我位分,说不得再厉害些,还会打入冷宫,任人欺辱。”
  苏都尉猛地站起了身:“陛下怎能如此?”
  苏明珠抬了头,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也照旧眉梢带笑:“为何不能?你都说是陛下了,如何能容得我一介‘臣妾’放肆?若是我经了事,能好好认错,真心‘悔改,’再加上往日旧情,他说不得倒也会如纵着我几分,依旧给我尊荣,但还像这般随心随性,却是万万不能了。”
  说罢,看着弟弟的面上依旧满是担忧愤懑,苏明珠便忽的一笑,甚至反而为赵禹宸开解了一句:“身为帝王,本就该是如此,他正常的很,倒是我叫家里惯坏了,偏与旁人不一样而已。”
  没错,早在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起,苏明珠就已想了个清清楚楚,真心与真情这样纯粹的事,向来都只存在于双方平等的基础上,一边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一边是任人赏罚的臣妾,能混上一句相敬如宾都得是感谢主人宽和,即便再是宠妃,也是类似铲屎官对“猫主子”的宠爱,可以由着你偶尔踩上头顶,兴致上来就是挠上几爪子都是无伤大雅的情趣,但那终于不是平等的感情,不过玩意罢了。
  苏明珠上辈子因为身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辗转于家里和医院,并没有正常孩子一般出门交友,同样是因为身体,她的身边更多时候都是家人、医生、家庭老师这些,能够照顾她的温和成人,因为担心小孩子不懂事,在一块难免会起争执,她甚至连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过。等到了大焘,虽然身体好了,但是照样也只能请“家庭老师,”偶尔出门遇上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她又与这种后宅里真正柔婉小闺秀们处不到一块,更是不乐意都和小时候的董淑妃玩什么唇枪舌剑,一来二去,她便是照旧没朋友。
  如此一来,六岁时机缘巧合遇上的赵禹宸,竟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个能相处下去的朋友玩伴。
  她这个颜控的确是喜欢赵禹宸的脸,也的确是为幼时相处的情分动过心,但也只是如此罢了,谈恋爱是谈恋爱,过日子是过日子,苏明珠心里分的很清楚,打从曾经那个还有些迷茫纯粹的稚嫩小太子,开始往掌控天下的舜元帝王转变的那一刻起,过去的就合该过去。
  想到这,苏明珠拍了拍手心,又叫弟弟重新坐下来:“那样的日子,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隆恩盛宠,可我却是受不了的,等我当真惹恼陛下被打入了冷宫,便只好请爹爹娘亲再麻烦一回,入宫来求陛下放我出家去了。到那时,爹爹都才刚刚放下兵权,归家荣养,哪怕只为了样子,这么点体面,想必还是会给的。”说着苏明珠又有些纠结:“原本不该再这般麻烦家里,只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没奈何,只好日后再好好报答爹娘……”
  苏都尉摇了摇头:“娘娘说这话,就是与家里见外了。”
  的确,苏父苏母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百般疼宠,甚至比几个兄弟更甚,在苏明珠的心里,苏父苏母,与她记忆里父母一般,只分前后,不论轻重,若不然,她也不会这般理所当然的想到倚靠苏家离宫,此刻见苏明朗这么说,苏明珠便也立即停了口,只叫将棋盘都重新收起了,说要与他好好的手谈一局。
  “我棋艺不精,只怕比不过娘娘。”苏都尉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他们二人是一同长大的孪生姐弟,一起学的棋艺,但不知为何,苏明珠的棋艺虽平平,但总是天马行空一般能使出叫人意想不到的棋路,除非经验丰富的老手,常人措手不及之下,便常常因此而一败涂地。
  “我让你三子便是!”苏明珠说的格外大方,摆出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模样来,叫宫人给苏明朗上一壶他最爱的果茶与点心,还不忘吩咐白兰,给与苏都尉带来的龙羽卫们也都送上茶水果子,白兰自是都一一应了。
  姐弟之间对弈,还是玩耍居多,自然并没有那般上心,苏明珠随意的落了一子,便又闲聊道:“外头这几日可有什么新鲜事?你最近没被梁王那个不要脸的再为难吧?”
  “我无妨的。倒是外头……”说着,向来不会背后议人长短的苏都尉不禁停了停,才又斟酌的开了口:“我这几日当值,偶尔听闻…陛下最近的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第30章
  听到是与赵禹辰有关,苏明珠就不怎么当回事了,只随口应了一句:“他能有什么不同?”
  苏都尉不愿背后议人长短,因此便略过了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只说了已经发生的实情:“这几日,陛下身边的宫人,已废了三四个,就连前朝,都不知缘由的贬了一位三品大员,抓了四五位回京述职的外官,又罚了两位皇室宗亲,朝中几位御史都先后上了折子,只说这是暴君昏君之兆。”
  听了这话,苏明珠倒是当真有些诧异,又问道:“那陛下可有贬罚这几位上谏的御史?”
  “那倒未曾,只是被罚的照旧被罚,抓进去的几位也照旧在昭狱里未曾放出来就是。”
  苏明珠闻言顿了顿,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无所谓的又落一子:“与咱们家无干便不必理会,这阵子,原本就是各地五品以上官员回京面圣述职的时候,来的多了,总会有几个犯错的,陛下既是抓了,想来自是有缘故的。”
  苏明珠能说出这样满怀把握的话并不是没有缘故,就算已经是前男友,但好赖顶了半个青梅竹马的缘分,该有的了解总还是有的。
  赵禹宸那个小子,从小就被一群人围着中间,目不可见邪祟,耳不能听邪音,几十双眼睛一刻不落的盯着,什么任人唯亲、好大喜功、偏听偏信、好逸恶劳、骄奢淫逸……总而言之,只要昏君暴君会有的毛病,莫说犯了,那但凡出现一个小小的苗头,都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来铲的干干净净。
  若是别人,在这样的高压下说不定还会物极必反,事与愿违,但赵禹宸这人,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先帝与太傅们教导的好,长到这么大却是连个叛逆期都没有过,旁人对他的要求就已经严格,他反而恨不得再对自家越发严格几分,直上升成严苛,唯恐自个哪处做的不够好,会有负祖宗、有负天下,打从四五岁起,便一个懒觉都没有睡过,一次畅快的玩闹都少有,彷佛离了他这个年轻帝王,整个大焘就都不会转了似的,想起来也是可怜。
  这样的人,能好好的忽然成了个妄关重臣的昏君暴君?她苏明珠便第一个不会相信。
  听到姐姐说的这般肯定,加之陛下的确是自小就贤名在外,苏都尉倒也未曾反驳,只默默应了。
  却不曾想,姐弟二人一盘未完,门外便传来了白兰匆匆的禀报声:“陛下朝着咱们宫里来了!”
  “陛下?”苏明珠皱了眉头:“这个时辰,陛下不该在乾德殿里批折子吗?你确定是往昭阳宫来的?”
  白兰有些无奈的吩咐内监捧了苏都尉卸下的长刀呈上:“这种事,奴婢怎么会弄错?”
  就算是嫡亲的姐弟,到底也是担着看守差事的龙羽卫,这般看守与被看守的人相互对弈的情形,不太好叫陛下瞧见,苏都尉闻言很是利索的接刀起身,又重新戴好了方才卸下的龙羽卫窄边毛笠,收拾妥当之后朝着苏明珠拱了拱手,便转身往殿门行去。
  “来的当真不是时候……”瞧着面前胜势初现的棋局,苏明珠带了些不满的撇了撇嘴,抬头与白兰抱怨道:“我这老老实实禁着足呢,什么都没干,他这又想来找我什么麻烦?难不成闲的没事,又想来我这找点气受?”
  听了这话,也想着之前陛下在主子跟前吃的瘪,白兰又想笑,又怕人瞧见,嘴角才弯起了一丝弧度就又立马收了回去,只严肃道:“主子,您可小心些,这样的话,万万别叫旁人听见。”
  苏明珠弯了眼角,便也起身拍了拍手,吩咐道:“行了,叫她们都进来罢!”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蔷薇,她不是爱敬茶吗,叫她去外头烹茶去!”
  苏明珠虽然在昭阳宫里的时候喜欢遣退宫人一个人待着,可但凡有旁人,尤其是赵禹宸过来时,只要提前知道了,苏明珠便一定会吩咐受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们进来,撑出一副众星捧月般的场面,一来,是故意显出她的奢靡张扬,二来,在周遭有人瞧着时,她无礼不敬的言行才能传出去,也叫对方越发厌恶。
  次数多了,昭阳宫的宫人们对这一套流程都很是熟悉,伴着一声吩咐,便一个个依次进殿,各自按位而立,只十几息功夫,便立即显出了煊赫的热闹来。
  耳听着外头都已传来了“陛下驾到——”的唱礼声,苏明珠才有意慢了一步的刚刚行到门口,虚虚的屈了屈膝算是请过了安。
  站起身后,她正打算与从前一般说几句刺人的话,可一抬头却是忽的一愣,原本应该嚣张无礼的话便不自觉的只剩诧异:“陛下?”
  无他,实在是赵禹宸这会儿的面色,实在是太难看了些,脸色泛白,眼底青黑,原本饱满丰润的面颊也显而易见的消瘦了下去,说是大病初愈都嫌轻了些,这模样,若非知道不可能,她简直要怀疑赵禹宸是不是趁着这几日去抽了大烟!
  赵禹宸微微抬眸看她一眼,未曾回答,只是径直进了罗汉榻上坐下,揉了揉额角,便摆了摆手。
  碎步跟在后头的魏安见状躬了躬身,便立即叫了周遭的宫人一并退了下去,苏明珠愣了愣,终究还是没忍住的上前一步,问了一句:“陛下可召过太医?”
  “不必召,朕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一句任性话语,却叫赵禹宸说的理所当然。
  赵禹宸自小老成,这样任性的时候还当真有些少见,苏明珠诧异之下,一句毫不规矩抬杠还是习惯性的出了口:“陛下不召,太医也不得五天一回来请平安脉吗?难不成你都不叫人摸脉的?”
  话一出口,苏明珠就也瞬间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赵禹宸自打登基之后就越来越容不得旁人“冒犯,”她这抬杠就算了,而且最后直连“陛下”的尊称都忘了,都直接说了“你,”就这一个失礼,叫她再多抄一份《礼记》都是一点不亏。
  不过说也已经说了,苏明珠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畏缩的性子,便也干脆继续道:“陛下今日怎的又屈尊移驾臣妾这昭阳宫?”
  苏明珠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赵禹宸竟是当真老老实实的抬头回答道:“你这儿清静些。”
  “清静些?”苏明珠犹豫的重复了一遍,离得近了,越发能看出赵禹宸连嘴唇都苍白干裂,毫无血色。因着对方的面色当真是格外难看,她本着善待病号的精神,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上前,也在对面坐下,又吩咐将方才给明朗的茶点撤下,重上一份新的。
  赵禹宸见状:“你方才有客?”
  苏明珠毫不遮掩:“苏都尉率龙羽卫奉旨守门,臣妾刚请了他进来说话。”
  赵禹宸闻言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愣才回过神,面色难辨道:“弟弟来看守姐姐,这岂不是沆……通同一气?”
  虽然赵禹宸改口改的极快,但苏明珠却还是听了出来,只冷声道:“陛下莫不是想说沆瀣一气来着?”
  赵禹宸却不肯承认了,只是说得一本正经道:“苏将军夫妇同心,为国征战,身为苏家儿女,自不会是那等沆瀣之辈。”
  苏明珠似笑非笑的放了茶盏,半是嘲讽,也半是真心的问了一句:“陛下您这样,累不累?”
  赵禹宸闻言忽的一愣。
  如何会不累呢?他方从两次的昏迷中醒来未过一日,便正遇上了五年一度的大评,各地凡五品以上官员都需回京述职,评定功过,大焘疆域广阔,若错过这一次,下次再有机会遇见这些官员便又需再等五年,五年的光阴,若是那等无能庸碌,甚至贪腐恶毒的,要害去多少黎民百姓,大好江山?
  他不愿拖延,虽然仍然头疼未愈,但硬生生的忍了,每日都要亲自召见各地官员,问话听心。只短短三日,这一日日所见的文武官员,在他眼里,竟仿佛都化成了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只等着他一个个的去听去看,便好借机将他一并拉近黑暗之中。
  心下的震惊震怒且罢了,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读心异术接连用的太多,之前的头晕刺疼非但未曾好转,反而越发厉害了一般,只叫他日渐疲乏,几乎形销骨立,直到今日太医诊脉之后,都叫他再不可案牍操劳,最好安神静养。
  赵禹宸同样察觉出了自己的虚弱,他并无意英年早逝,又担忧这上天所赐的读心异术当真于己有碍,便的确按着太医的叮嘱,今日停了处理朝政,连魏安等宫人都遣散至三步之外,想要寻得片刻安宁。但几日之间,接连遭遇这般大变,他又如何能安的下心?乾德殿内辗转半日,想要寻人散心开解,却竟发现后宫朝堂,母后、太傅、淑妃,他竟是寻不着一处能叫他安心之所,烦郁之下信步出宫,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
  但此刻到了昭阳宫,看见了面前从前只觉厌烦的苏明珠,听着这话,他张了张口,心下有酸有愧,有犹豫有不解,五味杂陈,竟是久久没能说得话出来。
  在这一派沉默中,半晌,终究还是苏明珠受不了这样奇怪的氛围,她站起身,看着他难看的面色与满面的纠结,便忍不住的开了口:“说实话吧陛下!你是不是得了什么药石罔医的重病?”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明珠:前男友好像生病快死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赵禹宸:???
  第31章
  这倒不怪苏明珠想得多,实在是赵禹辰这个人像是一个被提早催熟的果子,有些地方能瞧出还青嫩着,有些地儿却已是过分的早熟。
  不论遇上了多大的事,他非要讲究一个储君/帝王气度,她还记得第一次在苏府见他时,分明被园子里一只指头粗细的小蛇吓得腿都软了,也硬是要撑着,死活不肯叫她背,说是什么“有失体统,”直忍的眼眶都湿润润红通通。
  这样别扭的性子,若非苏明珠是个颜控,觉着这孩子实在是好看的过分,不忍心放下不管,只怕当时就会扭头就走,不会去扶他回屋,也就没有之后这几年的相识相处了。
  而就算是这样,还是因为当时的方太后怀了身孕,旁人只说会是个嫡子,赵禹宸这小子的处境尴尬,这才有些自暴自弃一般,说话行事都活泛了许多,等得宝乐公主出生,他回了宫,重新回到那培养帝王的套子里之后,才是越发的渐渐的化成泥雕石塑一般,一点动摇的情绪都不肯轻易外露了。
  事实上,也正是多亏了她认识赵禹宸时是在太后怀孕的时候,若她最初看见的是之后那个雕塑一般规规矩矩的“太子殿下,”就算赵禹宸这小子长得再眉清目秀,以苏明珠的性子,也是决计不会委屈自个,与他相处的。
  便犹如现在,她之所以故意动辄与赵禹宸嘲讽抬杠,故意惹他厌烦,好方便日后出宫,除了天壤之别的三观差异之外,倒也有大半是因为她受不了宫中这样严苛的规矩礼仪。想想吧,她原本好好的人,结果一进宫,身份地位都低人一等,平日一见面就动辄下跪,说话动作全都需要处处小心,他站着你就不能坐着,他坐了你跟着坐下不但要感激谢恩,还得小心着,坐的位置方位都不能逾越……偏在旁人眼里这些都是天经地义、提都不值得一提的寻常事,这就愈发叫人憋屈。
  刚认识的时候赵禹宸年纪小,又正是地位尴尬的时候,她们两个私下里都并不讲究这些,只当是个单纯的小伙伴兼预备小男友相处还并不显什么,可如今赵禹宸登基,越来越是讲究,想要让她也处处按着规矩来,苏明珠就自然不愿意受这样的委屈。
  当真没办法就罢了,但凡有能一丝能够出宫自由的可能,想必谁都不会愿意就这样在宫里消磨一世。
  因着这样的缘故,苏明珠此刻看见赵禹宸这般难见的沉默失态,自然会把事情努力的往重里去猜想,如今天下还算太平,且若是大焘真出了什么变故,赵禹宸这会儿也不该过来找她,再加上他这一副憔悴惨败,活像是要不久于人世一般的面色——
  猜测他生了重病,就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
  不过问出这话之后,再看着赵禹宸满面的惊讶不解,苏明珠便也看出了应当和这个没什么关系,她不易察觉的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有些讪讪道:“未曾患病,那陛下这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赵禹宸自从在望乡台上忽的细听了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心底深处的心声,将他刺激的直到昏迷之后,他这几日便也隐隐的察觉到,他这读心之术像是一下子被用多了缓不过来一般,仿佛也不像从前一般敏锐了似的,并不会如之前一样旁人随意一个风吹草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像诸如“好像饿了、额额额、哎我要干什么来着、腿酸,花好~月圆~~滴答滴答滴滴滴~~~”这般自个都没怎么当回事的无意义心声,如果他没有故意的认真去听,很多时候便也不会进到他的耳朵里。
  当然,他贴身的大总管魏安除外,这个小子是一到了一日三餐外间茶点宵夜的时辰,都格外郑重其事的思量,其心里专心用力的程度,有时隔着三步之外他都能偶尔听着一半句!
  因着这般缘故,苏明珠这一闪而过,除了自个明白,却压根未成词句的心声自然也能叫赵禹宸听见,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明珠,心下竟只觉着她这句讪然敷衍的问话之下乃是一片纯粹的关心,不自觉地便已松了神色,神色很是温和的解释道:“遇上了些事,劳神罢了。”
  只苏明珠听了这解释越发觉着奇怪,她皱了眉头,没有开口,心内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能你劳成这幅德行?】
  很是奇怪的,这么多年来,赵禹宸竟是第一次没有觉着这般无礼的言语乃是冒犯不敬,或许是这些日子实在是独子压抑了太久的缘故,一瞬间,他竟是忍不住的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只是被雷劈出读心异术?这这话说出来,只怕苏明珠又要问他是不是有病了吧?赵禹宸顿了顿,便只从旁的事提了起来:“朕,这些日子刚刚知道了,沧州知州郑鹤,素来治下有方,行事清廉,其实却牵连进了十余年前的舞弊大案,还有珺州布政使李君壬,积年的老臣,实则却是一介桀贪骜诈之徒,为官一任便敛财百万,侵产无数,逼的民不聊生……”
  苏明珠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得知”的方法竟会是当面读心,她虽然有些诧异对方为何好好的与她提起了这个,却也十分利落的开了口:“官员犯错,依律处置不就成了,陛下有何为难?”
  赵禹宸多日来寝食难安,自然不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李君壬,他口中说着一个小小的沧州知州、珺州布政使,心下却是想到了温柔慈爱,对他如若已出,甚至待他比待比宝乐还要记挂几分的母后,想到了素日里端方贤淑,与世无争,却知情解语,处处以他为先又出尘脱俗的淑妃董氏,更想到了历经三朝,先帝重用,让他从小视作恩师的太傅董峯……
  只不过这边的推心置腹才刚刚起了一个头,还未曾说道重头,便都叫苏明珠这理所当然的“建议”说的猛然一滞,他愣了愣,想要解释似的的又说了几句:“那郑鹤素有直谏之名,曾因不畏强权被贬至岭南,却仍不改其风骨,李君壬少时乃是父皇伴读,二十年前,康州大疫,病死无数,朝中皆畏难不前,唯独他,临危请命,不顾性命治疫赈灾,多年来劳苦功高,朕原本以为,这样一位老臣,不至于此……”
  只是才说到一半,赵禹宸也觉着自己的话有些糊涂,便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苦涩一般的扯了扯嘴角,叹息一般的又低头道:“只是觉着,人心难测罢了……”
  苏明珠虽然不知道读心的内情,不过倒也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只不过,越是听,她却也越是觉着莫名,看着赵禹宸停了口,她便往后倚了团枕,扬眉抬眸,面色冷漠:“人心本就难测,您在这深宫里长到十七岁,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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