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城内有一条贯穿大晋的运河晋江,城外两百里便是加庸关,依天险驻扎着十万士兵,挡着关外茫茫草原里如狼似虎的胡人。
  胡人牧马而居,逐草而行,生活比较艰辛,对大晋这等中原腹地虎视眈眈,每至春秋总会犯边打谷草,尤其是近些年,小皇帝登基,皇威不稳,外戚横行,大晋自个儿打的烂桃似的,胡人就越发猖狂,只去年一年,就接连犯境五次,其中一次还进了加庸关,冲入晋江城杀掠劫抢三日,才让边军巷战打了出去。
  就那三日,晋江城内外被杀的男人,被羞辱的妇人不计其数,还有倒霉催被胡人虏走的女人,去到草原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
  白天干活,晚上□□。
  凄惨的无法形容。
  晋江城的生活环境是艰难的,别说贵族女眷了,大男人都少有能适应的。到是姚千枝对此还算熟悉,临近战争地区嘛,她前世大部分的童年都在那样的地介儿混着。
  姚家是官宦人家,姚敬荣对晋江城多多少少是有了解的,只是不深,情况也并不及时,且,这段日子,姚敬荣只赶路就去了大半条命了,见天儿游魂似的,有点功夫歇息还来不及,姚千枝也不好总缠着他打听。
  万一没休息够,在猝死了怎么办?都快七十的老头儿了!!
  哄着钱元宝到集市里,姚千枝本只想买些牲口带步,到没想到能得着晋江城那边儿的消息,眯起眼睛,她仔细打量了粗衣老头儿几眼,突然笑着开口,“大爷以前当过兵吧?”
  时间肯定还不短,少说三,五年打底儿,要不然职业军人的习惯不会留到如今还残存着。
  “还年青那会儿是让抓过壮丁,当了六年的兵,打的南边土人,后来残了腿就给放回来了。”粗衣老头儿从腰间抽出汗烟袋,捅了烟丝儿,吞云吐雾起来,“小姑娘,如今这世道乱的很,南边发了大水,北边还在打仗,城里好点儿,城外四处都是流民土匪,你和那小哥儿要没大人陪着,等闲就别出来乱逛了。”
  “前月儿大方村还让土匪给劫了村,抓走了好些人呢。”
  姚千枝和钱元宝一个十四,一个十五,就算钱元宝高大点儿,亦都是半大孩子的模样,粗衣老头儿这样说也都是好心。
  “大爷,多谢您提点……我家有大人陪着,就是有事儿才支使我和哥哥出来买东西,在集上人来人往的不碍事。若是出城,我们肯定会谨慎,不会自个儿行动的。”姚千枝心里琢磨着,面上笑呵呵的道谢,蹲下身,跟这粗衣老头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小心翼翼的套着想知道的信息。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钱元宝回来,还带着三辆大骡车。
  “咱们买的多,丘师傅就让伙计给咱送驿站去。”眉开眼笑的,他对姚千枝的态度和善极了,想来是没少占便宜,“走,三妹子,你坐上车去,哥拉着你!!”
  跳上骡车,钱元宝意气风发。
  “哎!”在流放路上,这小子还有用处,姚千枝当然不会甩他面子,脆声声答应了一句,她跳上骡车,跟粗衣老头儿诚恳道了谢。钱元宝熟练的甩着鞭子,带两个帮着赶车的伙计缓缓起启。
  骡车很快到了驿站门口儿,钱元宝招呼一声,自然有人帮着卸车,只是三辆大车,六匹大青骡,人声骡子叫的,很快就把陈大郎等人‘叫唤’出来了。
  “大中午的,闹什么闹?让不让睡觉了!!”押刑官们揉着眼睛,堵气冒烟的喊。
  一走半个月,他们也累啊!!
  “陈大人,各位差爷。”姚千枝从骡车上跳下来,垂着眼眸含笑的唤,“晋江城千里之遥,路途又天燥日晒的,要劳烦差爷们辛苦送行,小女子实在是惭愧的很,就自做主张当了祖传的玉坠换了这些骡车,赠给众位官爷们,徒做脚力。”
  她这意思很明显,祖传的玉坠都抠出来了,骡车到晋江城后凭白赠送,只要能让姚家人在途中代步便可。
  陈大郎没说话,看看骡车,又瞧瞧姚千枝,似乎在思量。
  破船还有三千钉儿,犯官手里都有油水,押官刑见地刮三层是惯例,只是陈大郎信奉的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真把人扒的一干二净,人家不得拼命啊!!
  不过,姚家底子挺厚啊,竟然还有银子买这些个骡车……
  见陈大郎神色莫名,姚千枝不用猜都知道他怎么想的,抬手拐了钱元宝一下,立目使了个眼色:兄弟,该你出手了!!
  “舅,你想啥呢?要不是姚家那几个熬不住,眼瞅着要死挺儿,人家小姑娘能把压箱底儿的老陪嫁当出去?姚家狗屁小官儿,有多少油水咱心里都有数的,刮的够干净了!!六匹大青骡,三辆大车,人家姚小三儿直接供给咱们了,说的多明白,就路上想轻松点儿,有啥不行的?”
  “你不让人家坐?真把姚老头他们累死了可怎么办?狗急跳墙,人急拼命,男人熬死了,姚家还那么些娘们呢,想不开在吊死几个,咱们不好交待的,万一把差事弄没了,哭都找不准调儿!!”
  钱元宝立着眼睛直拍胸脯,“姚小三儿够爽快了,咱们捞的差不多就行了,舅,不是你跟我说的,平安是福,别太贪吗?”他一脸憨直的把陈大郎的老底儿全给掀了!!
  “个败家玩意儿,顾头不顾腚的小犊子,有你这么说老舅的吗??”陈大郎气的肝火上升,追着钱元宝满院子要打他。
  “得得得,陈大哥,元宝孩子家家的,可别跟他生气……”
  “他小,性子愣,你还不知道,跟他发什么脾气啊!!”
  “别打孩子,在打坏喽!!”
  “陈哥,陈哥!!”
  本来抱着膀没言语,一直用眼神紧紧盯着骡车的余下四个官差纷纷上前,拦住陈大郎一边劝他,一边转头对钱元宝喊,“你这臭小子,有你这么跟你舅说话的,还不赶紧滚,你舅气极了打死你!!”
  呸!!打死你!!要不是因为你们贪心不足,智商不够,用的着我们甥舅这儿配合着‘点’你们吗?陈大郎被拦着,一边面目狰狞做撕打状,一边在心里拼命鄙视。
  他的外甥,打小儿他跟前儿长起来的,他还能不了解。那小子面上憨直粗鲁,实则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得着好处,他能这么给姓姚的说话?更别说,凡事都有定理,管人家姚家藏了多少,喂饱你们就行了呗?还非得掀底儿?
  瞧瞧那副眼皮子浅的样子,瞧见几辆骡车就纵不住了,那么看着人家姚三儿,是想上前扒光人家怎么着?
  “得了,都松开!!”陈大郎甩着袖子,把手里的鞋冲着飞奔的钱元宝打去,又仿佛不耐烦似的对姚千枝说了一句,“这车,两辆归你们,一辆我们坐,等明儿在上路的时候,把姚老头和他那病儿子的枷去了,剩下年轻力壮的,就先带着吧!”
  吃了人家的,就得吐好处,他是讲究人呐。
  “多谢陈大人了!”目地达到,姚千枝当然不会在留下碍眼,生疏的福了个礼,转身她就离开了。
  身后留下几个差官,继续‘纠缠’……
  ——
  陈大郎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姚敬荣和姚天礼的枷就被卸了,妥善安排到骡车上。
  当然,两辆大骡车,肯定是坐不下连男带女足足二十个人的,骡子都得累死!不过,好在有时有晌儿,行路之时,不拘男女,真累的狠了,都能轮换着休息。只有姚敬荣、季老夫人和姚天礼,才有长驻骡车的待遇。
  六十多岁的老两口儿外加一个伤号,谁能跟他们争这个?
  当然买骡车这事儿,姚千枝很是得了几句埋怨和夸赞,姜氏知道她把外祖给的玉坠当了,还抱着她哭了一通儿,姚天达也是长嘘短叹,红着眼眶保证日后给她买更好的。
  姚敬荣埋怨她不该为他招官差的眼,花光老底儿,季氏赞她有孝心,是好孩子,还偷偷塞给了她两截断了的玉镯,姚天礼膝下的三个孩子,包括刚走了亲娘的姚千朵都亲自向她道了谢,几个堂哥把脚走出大血泡来,都要让出时间来让她坐骡车。
  事实上,自从有了骡车之后,姚家女眷们——包括曾是丫鬟身份的姚青椒都没怎么走过路,反到是男人们,不累到实在熬不住了,都不会跟女眷们抢位置。
  日子一天天的过,天气越来越热,离燕京距离越远,驿站便越来越稀少,一行人时常会露宿荒野,少少的也遇到两次流民,好在陈大郎等人是穿着官衣儿,带着钢刀的差爷,流民们惧怕他们,只是远远避开,没发生过什么冲突。
  就这么着,行了两月余,眼见入充州地介儿了。这一天,一行人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驿站,落到了坞山脚下,左右连个村子或破庙都没有。
  “得了,生了火,咱们在这儿凑合一宿吧!”找了平整地方拾柴点火。好在夏日夜里并不冷,裹着衣裳,女眷们缩在骡车上,男人们靠在树下。
  餐风露饮走了两多月,在有骡车,这一行也都累的跟灰孙子似的了,就算住宿条件不好也都很快睡着。
  乌云遮月,夏风阵阵,深夜的树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夜鸟儿叫声,姚千枝靠在姜氏身边睡的正熟,突然,她耳边微动,缓缓睁开眼睛,幽深漆黑的瞳孔看向山上树林深处。
  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并不整齐的脚步声……姚千枝坐起身伸手去推姜氏等人,张口便欲唤人,只是,还未等她发出声音,大山深处,树林子里就发出一声叫嚷。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钱,牙缝儿里蹦出半个不字,管杀,不杀埋!!”
  第十一章 杀杀杀
  山匪!!这是劫道儿的来了!!
  轰隆隆脚步声响,树林里由上而下奔过来一片黑影,持刀拿棍,粗看起来到是气势磅礴,但仔细一瞧儿……
  约莫三十多人,打头二十多全是破衣烂衫,脸色腊黄,脚上连鞋都没有的瘦弱汉子,手里拿着——锄头,木棍,铲刀和树枝。真正拿着正经兵器的,姚千枝眯眼看了看,只有跟在最后头的七个人。
  膀大腰圆,满脸横刀,一身灰衣短打,手里拎着泛寒光的刀刃,白森森的牙在夜里直晃眼,确实有几分悍匪的模样。
  这群人声势浩荡冲下来,在漆黑的夜里,眼里仿佛都冒着绿光。
  连续不断的赶路,对人的消耗实在太大,姚家人都累的跟死狗一样,不管什么环境闭眼就着,土匪们闹出那么大动静,叫嚷着‘报了号’,姚家人都没醒,只有从前做武行的姚从礼微微动了动。
  到是几个官差,终归是当过兵的,土匪们一叫号,他们就陆续醒了过来——睁着迷茫的眼,左右乱看,闹不清是什么情况。
  姚千枝:……
  这群废物啊!!!
  “起起起!!都起来,有土匪杀过来了!”她一步跳下骡车,拎着马鞭敲打车辕,发出‘啪啪’的声响。
  在空旷的森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拴在树上的大青骡子,在马鞭的刺激下,也开始叫起来,林子里的夜鸟儿‘呼啦啦’的飞起来,发出尖锐的鸣叫,迷茫的官差外加姚家人们,都被闹醒爬将起来。
  “怎,怎么了?”睡在大车里侧的姚家女孩儿们揉着眼睛,有点愣愣的。
  “有土匪来了,你们躲起来!!”姚千枝左手握着马鞭,右手捏着尖锐的银钗,立在骡车前。被乌云半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映的她眸光闪亮,泛出淡漠的光。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土匪们冲到火堆跟前,举着木棒铁钗,口中胡乱的喊着,“杀杀杀,有女人啊……”
  “我们是燕京的官差,是官府的人,你们敢杀官!!灭你们九族!!”以陈大郎为首的官差脸上冷汗直流,手里握着钢刀围成一圈儿,口中威胁着,可看起来就色厉内茬,“快滚,快滚,滚远远的我们不追究!!”
  燕京那地介儿出来的官差,都肥的可以,往常仗势欺人,踢踢老太太鸡蛋筐还行,如今像这般钢刀亮像,你死我活的局面,没直接吓尿了裤子,就算他们胆子大了。
  也是他们倒霉,第一回 押这么远的差,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就遇到了土匪。
  不过,匪终归是匪,到底还是怕官的,陈大郎这么一喊,冲在最前头那些难民一样的土匪还真犹豫了,颤抖着手握着铁钗木棒,他们咬着牙站在那儿,借着月光,姚千枝能看见他们因为恐惧而显得狰狞的表情,牙齿都在打颤儿。
  “杀的就是你们这些狗才官!!都是吃人喝血,挨千刀的玩意儿!!”反到是那七个最称头,最像悍匪的男人中的一个,‘呸’的一声吐出口吐沫儿,指着陈大郎等人骂咧咧的,又指派前头‘难民’,“还不赶紧往前冲,愣着干什么?”
  “狗腿子都是欺软怕硬的玩意儿,杀了他们冬天有粮食吃,抢了女人生娃!!”七个人分散开推搡着‘难民’往前冲,“杀杀杀,敢不动手的当场砍了,别忘了,你们老子娘还在山上呢!!”
  前头那二十来个‘难民’像是认识,闻言发出窒息般的抽气声,眼睛里隐隐有些水迹,像是吓极了的泪,又仿佛是冒着凶悍的光。
  “杀,杀……都是这些官老爷的错,要不然……他们不杀胡人,杀我们……”‘难民’们胡乱喊着,举叉拿棒的就往人群里冲。
  “这批真不行,猫似的胆子,连杀人都不敢,真想不明白大当家的干什么收他们?白耗了粮食,大半夜还得跟他们出来做‘外活’儿……”
  “都是这么过来的,练练就好了,这回‘活儿’过去了,能胳膊腿儿齐全的回山里,这沾了血的,不就都练出来的吗?”
  隐隐约约,姚千枝还能听见几个离得近的悍匪们大笑着闲聊。
  ‘难民’们冲进了火堆范围,一部分吓破了胆的,闭着眼不管不顾跟陈大郎等人纠缠起来,还有一些聪明的看中了躲在骡车后头的姚家人。
  官差有六个,姚家却足足有二十人,看起来差距大破了天,但官差身强力壮手里持刀,姚家呢——大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而能拼能打的男人们基本都着枷,连活动都难,更别说御敌了。
  而且,就姚家这群惯读诗书的‘弱鸡’,就算没有枷,姚千枝都能怀疑他们能不能干得过那群枯瘦如柴的‘难民式’土匪。
  “杀啊!!杀杀杀,杀你们……”有六,七个人壮胆般嚎叫式的冲着骡车冲过来。
  “啊啊啊!!!”
  姚千朵、姚千蕊——姚家两个最小的姑娘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千朵,千蕊,你们别怕,跟大姐过来!!”姚千蔓手脚并用的从车板上爬行来到两个堂妹身边,一手一个拽着她们退到骡车后头。
  而姚千枝,也被姜氏拉着后退。
  此时,姚家人早就以骡车为准聚在一起。女眷们手里握着平时走路时用来当拐杖用的树枝,团团围着将女孩们圈在里头,男人们——以姚敬荣为首站在前头,用杠着枷锁,行动不便的身体护着母亲、妻子和女儿们。
  被圈在中间,姚千枝能清楚的看见还带着锈迹的锄头和铁叉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奔着二房庶子姚明轩的脑袋就来了。
  他‘啊!!’的一声惊叫,脸色吓的煞白,想抵扛——双手却被木枷所制,濒死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想往旁边躲,但身子只是微微一动,却又马上克制住了,就闭着眼睛怔怔站在原地。
  他身后——是姚大夫人李氏和……他的嫡妹姚千朵。
  “啊~~啊!!”锄头划过的风声在耳边响起!!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姚明轩脑子直发懵,怕的心脏都停跳了,却依然死死站着,一动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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