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哦?”吕二姐住了脚,似笑非笑盯着这腼腆郎君,眼神中闪过一丝惋惜,半响才咬唇决然道,“我是个寡妇,别人都叫我吕寡妇,适才被拖走的那个人从前便与我有过首尾,田公子与我这样的人搅在一处,不怕流言蜚语么?”
她非是贞洁烈女,可经过冯厨子这一桩当真心灰意冷得紧,索性也不想隐瞒,清清楚楚逼退这小郎君。这小郎君生得好看,为人也透着几分仗义,可惜呀……
吕二姐放下车帘,准备走了。
谁知这时,车帘后的小郎君坚定的说:“便是这样又如何?吕娘子热心助人,仗义帮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可见内心仗义,有如红拂女,这般人才便是几嫁又如何?”
吕二姐的眼睛忽得湿润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咳嗽一声,却没有掀开帘子:“那今晚黄昏就在康家食铺见。”
慈姑再出来时汪老三已经止住了哭声,正拿团得皱皱巴巴的草纸委屈兮兮擦脸。
她便将手中一碟香酥芋泥卷递过去:“哭饿了吧?”
哼!汪老三刚想反驳,肚子却“咕咕”叫出了声。
还真饿了。
汪行老接过碟子,捻起一块芋泥卷递给他:“尝尝。”
哼!我才不吃嗟来之食!可是这芋泥卷好香,算了,就吃一口吧。
汪老三将芋泥卷送进嘴里。
金黄的酥脆外皮在嘴里依次裂开掉渣,舌尖触碰到内里软糯的芋泥,这芋泥不知加了什么,内里多汁,丝毫不发干,柔滑,粉糯,香嫩,厚实中透着一股甜香。更绝的是中间还透着一点淡淡的酸甜,就一点点,却足够解腻,又不会影响点心本身的香甜。
汪老三咔嚓咔嚓就吃完了一个,又把手伸向了第二个。
慈姑:……
汪行老也吃完了一个,慢慢品味道:“这里头,你可是加了牛乳与蜂蜜,又轻微加了些林檎果酱?”
慈姑点点头:“瞒不过您老人家,这芋泥香糯,可空口吃总有些过于厚实,我便加了些牛乳调剂,而香芋浓甜,又是油炸过,吃多了便腻,我便又加了一丝丝林檎果酱,取其酸甜之意。”
汪行老赞叹地点点头:“果然是少年天才!”
慈姑笑眯眯与他说:“当初您说只要我能盈利,店里除了地契便都赠与我,如今我已经开始盈利了哩。您可记得说话算数。”
饶是知道这家店如今生意红火,汪行老也吃了一惊:不过这短短功夫,居然将装修店铺与采购食材的钱都平上了?
慈姑似是看穿了他的惊愕,笑着点点头:“只不过,当初这契约嘛,我有点想改。”
“好说好说!”汪行老别无二话。
慈姑指着那租金约定,道:“今后我便按照市价与您重新订立契约罢。”
这……汪行老不过转瞬便明白了前因后果,康娘子这店铺开得越大,遇到的如今日这般纷争便不再少数,还不如在商言商,反而少些纷争。他点点头:“就听康娘子的。”
慈姑笑语晏晏请他们移步去中人处重新立契,却没注意远处汴河边正有个身影打量这边,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侯爷,可要我去处置那冯霖?”一旁的疾风小心翼翼开口。
“叫他不要再来烦扰康娘子便是。”濮九鸾低声道。
他问询过来,本想出面搭救对方,谁知道慈姑自己便将事情干脆利落摆平,压根儿不需要他插手。
这小娘子当真是坚韧。
濮九鸾转过头:“今夜便去刑部调阅卷宗,务必查清黄尚书一案。”
第29章 黄家
户部尚书黄瑾是个做官的好料子。
又与发妻卢氏恩恩爱爱, 共育有一子一女,幼女嘉娘是他年纪老大才得,因而格外宠溺, 待之如珠如宝。反是做娘亲的严厉些, 时常拘她在房中读书习字,如同男儿一般教养到六岁。
奈何好景不长, 黄瑾误卷入楚王谋逆案,天子震怒, 满门查抄, 诸人斩立决。
抄家前几个月, 黄家女眷上山烧香, 慈姑顽皮爬到了松树上又往下跳,奶娘情急之下伸手去接, 慈姑安然无恙,自己胳膊却受了重挫。
卢氏感念她忠心耿耿,便为奶娘脱了籍, 又感念奶娘思念女儿,允许她将女儿带到汴京黄家。
可惜奶娘女儿发热不治, 竟然就此夭亡。
因着奶娘老家眉州路远, 她奶大了嘉娘又忠心耿耿, 黄夫人一时心软, 允了慈姑停灵在黄府下人住处, 没成想善有善报, 无心插柳倒给自己女儿留下了条活路。
抄家时奶娘康氏急中生智, 求了卢氏,将自己女儿套上嘉娘衣裳,又报说“嘉娘病重不治”, 黄夫人感激涕零,又哭着与女儿道别。
圈禁后官府押走了黄府诸人,康氏与女儿是自由民,自然也就与抄家无关,被安然无恙释放,于是她抱着“女儿慈姑”坐上了回老家眉州的客船。
骤遇家中大变,慈姑受了惊,发了许久的高烧,昼夜颠倒,等醒来后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记得迷迷糊糊,加之人又小,便安然在眉州奶娘老家住了下去。
当初卢氏垂泪送别女儿时,握着女儿的手叮嘱道:“莫要报仇,只顾着活自个儿便是。你活得安然,爹娘在天上才放心。”
有了爹娘的叮嘱,慈姑便也踏踏实实过了下来,虽然幼年懵懂时家破人亡,她也不希求其他,只求能安生活命叫天上的爹娘放心。
可怜这般风帘翠幕、户盈罗绮的人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那些封存在吏部、刑部的厚厚文册也随之封印起来,直至今日……
濮九鸾静静悄悄翻看着这些册页,眉目平静。
楚王,太上皇最钟爱的儿子,长相肖似官家,又被官家抱在怀里长大的,不到及冠之年便被封为最富庶楚地的王爷。人人都以为他要越过秦王继承大统的。
楚王性子算不得好,待自己王府中官员多有苛待,结果被那官员怀恨在心,告发他谋反,官家不信,派了身边贴身的小黄门去质问儿子。
本来到此时还算平顺,可惜那小黄门被秦王买通,到了楚地,居然逼着当地官员组织军队征讨楚王,执意要制他于死地。
楚王焉能束手就擒?索性就揭竿而起。
这一起事,便错上加错。
照后来朝官的意思,这楚王的幕僚们当真各个是草包,即便是官家真的下了征讨的命令又如何?官家一手养大楚王,处处疼爱他,怎会杀他?
可是濮九鸾不以为然,若是没秦王捣乱,楚王乖乖束手就擒,哭着去见官家,诉说自己冤屈,官家定然会心疼儿子、宽恕楚王。
可这中间有秦王作祟,楚王若真是束手就擒,那小黄门会不会来个先斩后奏可当真不好说,或许楚王也是想到这一点,便二话不说先报名为上。
战火越演越烈,楚地、云梦等多地陷入战火,纸里包不住火,官家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反了!
他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恐惧,居然真的下了斩杀的命令。
楚王就此被人扑杀在乱军从中,到最后也没见到父亲一面。
楚王死了,朝堂中也展开了大清洗。
官家被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伤了心,自此郁郁寡欢,也因此迁怒到“带坏孩儿的奸佞小人”,原来楚王一系的人尽数被除尽,凡与楚王有点干系的人皆下了诏狱。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奉命查案的刑部尚书左冰早被秦王收买,罗织了不少异己,当中便有黄瑾这个户部尚书。
于是黄瑾被杀,全家被查抄。
本以为就此便罢,朝堂上的投机之徒又将宝押到了秦王身上。
濮九鸾轻蔑一笑,其中就包括他的好大哥,如今的国公爷濮雁修。
在这一番喧闹中,谁都没想到楚王妃逃出了生天。
楚王妃母亲是外嫁出去的大长帝姬,她出身高贵,又很有一番本事,先是东躲西藏避开了秦王的搜捕,而后想法子在三月三开金明池的大日子混进了金明池,走到官家身边,亮出楚王血书当众控诉秦王罪行。
官家愕然。满朝哗然。
本已春风得意的秦王就此折戟,被官家厌弃,押解到洛阳宫里终身软禁。
一向平平无奇的晋王就此进入官家视野,他虽然人平庸些,却事亲至孝,得了官家欢心。
他上位后,身边幕僚人手奇缺,识于微时的濮九鸾就此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等他登基后,濮九鸾更是水涨船高,被封做了镇北侯。
濮九鸾合上册页,眉头微微蹙起,刀削似的下巴浮起一层淡淡的青,非但没有毁损容颜,反而平添了几份潇洒。
黄瑾其人做官谨慎,不贪污不结党,算的上是个能吏,这一桩案子瞧来瞧去也能看出来是一桩冤案。
当初抓他下狱,罗织的罪名是贪墨并运送粮草给楚王。库存的几百担粮食对不上,这也当真过于可笑,户部尚书管着全国的钱粮调动,若真是有心贪墨怎会染指几百担粮食?至于供应粮草就更是无稽之谈,每年官府都会给几位王爷有贴补,明儿八经过了明路的,又怎么会是谋反?
要不是当初老官家正恨着那些“挑唆自己孩儿”的帮凶,黄瑾这案子也不至于判这般重。
可是翻案却又不好翻。
晋王这个皇位得来的不容易,几乎可以说是“捡漏”,秦王势大,楚王受宠,怎么看都轮不到他。
也因此他上位后格外看重名声,不但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决议也多中平为上。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一介孤女翻出当年旧事呢?好容易积攒下来一些口碑,又怎舍得被官员评议自己“捡漏”?又怎么会毁坏前官家的名声,坏了自己“孝顺”的名头?
大被一掩,难得糊涂才是真。
濮九鸾轻轻合上卷页,看着外头夕阳渐落,便想去马行街夜市瞧瞧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寻到慈姑时,她手里正捏着一缕线香,还招呼濮九鸾:“稍坐片刻,我去烧烧香便回。”见濮九鸾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便一迟疑,“您也同去?”
本是客套,谁知濮九鸾毫不客气,立刻跟了上来。
慈姑:……行吧
佛龛不远,在马行街岔口南通巷路正中,有株巨大梧桐,树干上头系着一缕缕红绳,梧桐正值花期,满树繁花如紫色烟霞,树下有人供奉神位,已不知多少年。
佛龛由石头雕成,烟熏火燎多年已覆着一层烟火气,佛龛前头供着新鲜果蔬,又有香插可供往来居民上香。周围覆盖一层厚厚青苔,在五月黄昏里青葱郁郁。
慈姑小心掏出适才带出来的线香,濮九鸾顺顺当当取出火石,帮她点燃,而后便交给她,自己敛气宾神退后,安静等着慈姑烧香。
好生默契。
慈姑迷迷糊糊想。
她跪在佛龛前,默默祈念完,而后才插上线香,起身又合掌作揖。
待她拜完濮九鸾都安安静静立在旁边,一声不吭。
慈姑有些不好意思:“拜完了,现在就回去做菜。”
两人并排又往康家食铺走,高大的泡桐树延绵一路,紫色的华贵花朵被夕阳照射出一层橘黄色的暖光,细细绵绵在黄昏中交织出奇异的氛围。
不甚熟稔的两人着实有些尴尬,慈姑便主动找话:“我近来要开个新铺子,便想拜拜佛爷。”
“嗯。”
“还求了阖家身体健康。”
“嗯。”
好吧,慈姑也不知自己应当与个顾客说些什么,挖空心思几句话,便再也想不出话说,两人之间漂浮着奇怪的沉默。
恰在此时,平地一阵风过,“啪嗒”一声一朵硕大的紫桐花落在了濮九鸾脚下,他住了脚步,捡起那花朵递与慈姑:“你戴这个定然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