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江谚每天中午跟着最后一批人去食堂,大锅饭几乎打光了,他一连吃了一个礼拜的土豆炖萝卜, 吃得心里窝火, 随便应付几口就回班了。
  时间还早,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百无聊赖地写了一会儿题,迈脚朝天台走。
  教室里太闷,他想, 就去天台吹吹风。
  拾级而上,一袅玫红衬衫在风中鼓动,在视野里一点点露出来,女孩的长发披散着,背对他坐在管道上看书。
  他有点意外,又毫不意外,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停在在楼梯半中央,懒散地倚着栏杆打量她。
  苏倾的打扮不知道模仿谁,两天一套,花蝴蝶似的不带重样的,有时新潮,有时复古,而且她善于驾驭旁人驾驭不了的颜色,诸如橙红,玫红,故意外放的艳丽。今天又是港式荷叶衬衫,小牛皮鞋上露出整齐的白袜边缘。
  她从来不穿整套校服。
  江谚突然明白为什么高中强迫女生穿校服,素颜,扎马尾。
  她这样的,让人总想去看,不看都不行。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越过她肩头,看见她捏着笔迟疑着,半天,选了个错误的答案。想了想,划掉,选了个更错的。
  “哎。”他鄙视地叹一口气。
  苏倾的肩膀惊得抖了一下,也许是他的错觉,苏倾回头看见是他,漂亮的眼睛里仿佛亮起了两颗星。
  下一刻,她把手里的书一本本翻开,要问的题目都画好了红圈,刚要开口。
  “起来。”他高傲地抬起下巴,“这是我的地方。”
  苏倾好脾气地从管道上跳下来,裙子降落伞一样鼓起了风,她伸手拽了拽。小皮鞋并在一起,站在管道旁边,耐心地等着他抽完一根烟。
  江谚皱着眉,伸手挥了挥烟雾,冷不丁看着她问:“好闻吗?”
  苏倾怔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眼底满是冰凉的讽刺:“还不躲远点儿。”
  苏倾默默地靠到了另一边,趴在栏杆上抓紧时间看单词书。
  小册子的纸张被她翻得蓬起来了,不像那本崭崭新的古诗文。
  ——要是她记单词也像背古文一样容易就好了。
  江谚夹着烟,低头看着她摆在管道上的题,三本英语,一本数学,数学题的难度远高于那几道可笑的语法题。他扭头看向苏倾,他发现她对英语有别样的执着。
  “来。”他把烟掐了,顺手拿起英语练习题,“你把这句话给我读一遍。”
  苏倾弯下腰,头发垂下来,就着他的手看着,尽了最大努力,磕磕绊绊地把那个长难句念了一遍。
  念完,就好像丢了丑,自己耳根先发烫了。江谚不去注视她发红的耳垂,手指用力捏着书,修剪整齐的指甲微微发白。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眼角瞥着她玫红的衣角和发丝,有一个生词是不认识,其余稍难点的单词,要么发音不准,要么重音不对。他冷静地做出了诊断。
  “你得先学国际音标。”
  苏倾看起来挺高兴地点了一下头,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盒递给他。
  江谚接过来一看,一盒扭伤药膏。
  江谚觉得自己发疯了,居然连续一个周牺牲午休时间,坐在天台上教小太妹学音标。
  入秋了,天气渐凉,晚乡交错的电线上空,飞过一排排凝成黑点的候鸟。
  苏倾用的是网上购买的中小学教学的橘黄色音标卡片,每一张上面都有可爱的卡通娃娃,一叠卡片捏在苏倾白皙的手上,一张一张地认。
  “a:”
  “e”
  江谚皱眉,不懂女孩为什么很难做出欧美人夸张的口型,那樱桃小口含蓄地微张着,看起来像矜持的古代闺秀。
  他忍不住上手捏住她的两腮,撬开她的嘴:“嘴,张开。”
  苏倾的眼睛微微睁大,脸“倏”地红了,脑子里骤然涌进多世的记忆,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下一刻都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入侵的吻。
  她平静坦然的眼神头一次慌乱地闪躲起来,鸦翅般的睫毛颤个不停。
  江谚的指尖触到了凝脂般的皮肤,嫩豆腐一样又软又热,从他指腹滑过去,手指好像被火灼了一样。
  他闭了嘴,心烦意乱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
  他垂下眼,苏倾那白皙的手指也从他烟盒里飞快地抽走了一根。
  “哎。”他心底窜起一道火气,冷冷警告,“是你抽的吗?”
  苏倾看了他一眼,也学他把烟含在柔软的红唇间,那眼神意外地软和无辜:“你不是也抽了吗?”
  她夹烟的姿势老练又魅惑,他想起陈景言的话:“抽烟喝酒泡吧,没有她不做的。”
  他的眼神变得又冷又利。
  苏倾手里的烟让他一把夺过去,他垂着眼,嫌恶地捻了捻她留在烟嘴上的唇印,竟然又把那根烟装回烟盒里,冷笑:“抽多了嘴张不开。”
  苏倾迟疑地站在原地,心里矛盾地想,要不要让他把那根她抿过的丢掉,多不卫生。
  江谚的长腿岔开,似乎不满意她走神,干净的球鞋在地上跺一跺,天台上的粉尘让他踩得腾起薄薄一层,他拿牙齿抵着烟上下摆动,含糊道:“你打火机呢?”
  苏倾从怀里拿出那只打火机,原本一打开盖儿还会亮灯的,让她玩了太多次,灯都玩坏了。
  她拿指头把盖儿顶开,火苗蹿出来,江谚俯身凑过来点烟,校服上的香皂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浅浅烟味,拢在她怀里,她看见了他短发下的两个桀骜的发旋。
  她很想伸手摸摸这头短发,手指贴在裤侧勾了勾,忍住了。
  江谚俯身的时候,看见她牛仔裤口袋里鼓囊囊,竟然还揣着个单词本,两根手指顺手掸了两下:“背单词按读音背。”
  苏倾让他弄得往后退了两步,红着脸“嗯”了一声。
  江谚没留心她的表情。他仰头看着天,心里有点憋屈。
  其实他的英语算不上好,不过因为沾了在大城市重视基础教育的光。
  他真好的是数学。
  苏倾见他不耐烦地掸了掸烟灰:“快点儿学会英语吧。”
  台灯映照着苏倾专注的脸,晃动的笔的影子落在笔记本上,抄写的每个英语单词后面都注明了音标。
  四线三格里娃娃体已经写得顺滑顺畅,乍一看,圆润的字母排得整整齐齐,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吴阿姨敲敲门:“热水和换洗衣服准备好了哦。”
  苏倾的笔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表,九点整:“好。”
  透亮的浴室里水雾朦胧,大浴缸里放好了热水,漂浮的玫瑰花瓣散发着幽幽香气,人闻着仿佛要微醺。
  宽阔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整齐地叠放着浴巾、睡裙和浅粉色的内裤,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尘不染的洁净。
  苏倾脚下踩着毛绒拖鞋,检查了一下门锁,仰头,平静隐忍地看了一眼浴室墙角的黑色摄像头。
  她站在逼仄的拐角里,动作尽量小地脱去衣服,底裤从纤细的小腿上落下来,她蹲下将它拾起来,卷起来放在架子上。
  这个角落是监控的死角,是她观察多日后的结果。
  连毛巾一起卷在身上,她把花洒卸下来,远远地拉到了这边,快速地给自己冲了澡,花洒对着摄像头长久地冲着,也给它洗了个澡。
  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走到浴缸面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漂浮着花瓣的热水里。手在池底下摸索着,找到了阀门,水“咕”的一声漏下去。
  湿透的花瓣发蔫地躺在池底,浴缸上方的摄像头,**地滴着水,依然闪烁着待机的黄灯。
  苏倾吹好头发,轻手轻脚地坐回课桌前,钟表指向九点四十,房间外面一片平静,她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
  在这套房子里,每晚九点的洗澡,是个定时定点的节目。她已经这样逃避了一周,她的观众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仰起头,房间里,被她拿水枪弄坏的监控,拆下之后只余几根电线,一直拖着没装新的。
  上一世也是这样,晚乡猖獗的黑色势力发展到这一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在国家重点打击之下,晚乡头顶的乌云即将散去,他做好准备壮士断腕,忙着收回散布在各处的下线,自顾不暇,更别说欣赏她这只笼中鸟雀。
  上一世的自己得知这个消息,野草般生长出慌乱和焦急。
  而这一世的她,心中充满了平和,还有对自由之日的分外期待。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小心地输入密码,本子里粘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剪报。
  她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纸上从上至下写了五个人名,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五个名字,已经被人用横线划去了四个,表明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已经以各种形式消失在世界上。
  只剩最后一个叫“董健”的,括号里注明“原晚乡市市委书记”。
  她拿着笔,默然在这个名字上面画了几个圈。
  日历又向后翻了一页,距离月底还有十天。
  高二年级转眼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二次月考。
  苏倾在这次考试里头一次尝到了自信涂卡的滋味,试卷发下来,英语考了九十八分,比上次进步了整整三十分。这三十分里没有什么蒙或猜的水分,英语老师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
  “要向苏倾同学学习。”
  班级里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有些漠不关心,有些是看她笑话的讽刺。
  苏倾安静地把试卷整齐地折叠起来,收进试卷夹里。
  这天中午,苏倾抱着试卷夹坐在天台上等,仰头看着多云的天,腿垂下来荡着,可一直等到一点半,天台上都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刺耳的上课铃拉响了,整栋楼震动起来,她从水管上跳下来,脚底都震痛了。
  走廊里多的是“咚咚”跑回班里的学生,苏倾路过二班的时候,歪头朝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心生出了汗水。
  教室里几乎坐满了,江谚和他同桌的座位却空着。
  有人看到了后门口浓妆艳抹的冷艳女生,三五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学校里也有盯着她的眼线,苏倾收回目光,揣着口袋,目不斜视地回了十四班。
  事实上,月考之际,二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
  第66章 玉京秋(六)
  事情的起初, 江谚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 陈景言抄江谚作业的时候,递给江谚一张纸条。他展开看,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你还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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