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居然是他相濡以沫的老妻!
  谢再兴笑道:“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还远远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到那时我们这些人还能活几个呢?一报还一报,我们谢家承受的痛苦,你们李家同样同样要尝一遍。”
  大明宰相李善长猛地从梦中惊醒,再也难以入眠,悄悄披衣起床,身边的老妻打着呵欠说道:“国公爷,天还早,再睡会吧。”
  李善长说道:“你继续睡,我要准备今天的早朝了。”
  老妻跟着起来,说道:“算啦,人老了,觉也少,醒了就睡不着了。”
  李善长看着老妻花白的头发,想起方才的噩梦,不禁有些怅然,“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只喜欢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再受眷顾了?最近诸事不顺,真令人烦心。”
  老妻笑道:“谁说的?人家都说姜是老的辣呢,朝中老臣多还是年轻的臣子多?皇上重用老臣还是把重任交给那些胡子都没张全的新进士?你一直教训孩子们人定胜天,别信什么鬼神运道,今日是怎么了?伤春悲秋似的自怨自艾起来。”
  提到孩子们,李善长尽量不去回想噩梦中的情形,问道:“公主那边……还没动静?”
  “什么动静?”老妻想了想,“唉,你是说抱孙子的事情吧,这事急不得,没事多在送子观音前多烧几炷香吧。咱们的大儿媳妇是公主呢,纵使我们老夫老妻愁白了头发,也不敢催促的。”
  临安公主作为洪武帝的长女,下嫁给李善长的长子李琪有几个年头了,公主温和贤惠,驸马也深受朱元璋的重用,夫妻感情甚笃,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的遗憾就是公主未有孕。
  李善长点头说道:“我当然知道,终究是君臣之别,我们李家岂敢造次,可是……公主下嫁琪儿好几年了,一直未能生育,不管怎么样,你偷偷找个大夫先给琪儿瞧瞧。”
  多年夫妻,老妻觉得不对头,“出了什么事?令你如此不安?”
  李善长说道:“哦,也没什么,就是想着即将告老辞官,心里不踏实,咱们李家要是有个皇族血脉的孙子,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老妻笑道:“辞官怕什么,刘基已经被你挤走,胡惟庸继任丞相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是你的人,你虽告老,这朝野上下谁敢来咱们李家撒野不成?”
  李善长一叹,说道:“君心难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大反派李善长首次露出正脸,一直以来都像个幽灵似的给喵喵使绊子,下黑手,如今盛极而衰,准备迎接我家喵喵的复仇吧。
  另外,历史上的临安公主是在洪武九年下嫁李琪的,本文提前了约十来年哈。临安公主和李琪应该是没有子女,因为舟没有查到她所生子女的爵位和赏赐什么的。朱元璋虽然晚年时将一大半亲家灭族,公主们好多成了寡妇,但是对于外孙们还是不错的,该封封,该赏赏。如果没有记录,应该是绝嗣了。
  ☆、第206章 如芒在背
  老妻不解其意,说道:“君心再难测,皇上厚待老臣不会错的。自古明君皆有相公这样的能臣辅佐,方成千古佳话。这京城里除了开平王府常家,就是咱们韩国公府李家了。咱们李家虽没出个王妃太子妃,但有幸得临安公主下嫁,这才是真实惠呢。”
  李善长蹙眉说道:“有了临安公主做靠山,咱们李家经得起大风大浪,我就怕旁人横生枝节,引火烧身。”
  老妻安慰说道:“孩子们都很听话,没有孟浪之辈,将来有本事的去做官,没本事的在家读书当个富贵闲人。亲戚们我也都交代过了,好好约束族人,若有作奸犯科之辈,一律逐出家门,从族谱除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这等人家不得包庇纵容作恶之人。相公整天忧国忧民还不够,这会子又操心家事来。”
  李善长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时候不早,该准备去上朝了,你陪我用早饭吧。”
  老妻严谨治家,李善长当然知晓。他心中有鬼,惦记着刚才的噩梦,他所说的旁人,指的其实是徐妙仪。
  如今的李家和当年谢家一样,家中没有出现过不孝子弟,铁桶一块,李家若有祸患,不会再萧墙之内。可当年对付谢家,李善长照样找到了漏洞,假戏真做,栽赃嫁祸,将谢家灭门。
  羊圈建的再严实,也无法真正阻止狼的进攻。
  徐妙仪无疑是头在旷野厮杀磨砺过的小狼崽子,李家这些子孙都不是她的对手……
  李善长将这些忧思深埋在心底,若无其事的和老妻一起用早饭,吃到一半,心腹幕僚匆匆赶来,“相爷,有急报。”
  李善长心下一沉,放下筷子,平静的对老妻说道:“你继续用饭,我去上朝了。”
  老妻点点头,吩咐丫鬟,“把相爷的手炉添上新炭,再泡一壶参茶。”
  李善长换上大红朝服,登上十六人抬的大轿,这个轿子就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小房子,宽敞舒适。
  大明丞相冗长威仪的仪仗队伍驶出韩国公府,天还没亮,雪色笼罩京城,没完没了的雨夹雪似乎把空气都冻住了,护送骑兵的盔甲和兵器上结了冰,在清冷的雪色映衬下,所到之处皆是一片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李善长想起了刚才的噩梦,瞳孔一缩,关上了窗户,他将温暖的手炉捧在胸口,“这么说来,报恩寺为母抄经的徐大小姐是个冒牌货了?”
  大轿里,一人跪在阴暗处,低头说道:“属下无能,没能早点发现那人是个替身。属下看见每日从禅房送出来的佛经都是徐大小姐的笔迹,就大意了。”
  李善长揉了揉额头,“你不是无能,是该死。倘若黄俨还在,早发现玄机了。”
  那人磕头说道:“属下该死!”
  李善长说道:“她现在最大的靠山是燕王,要搞清楚她的行踪,就要盯紧燕王,燕王府那边有何动静?”
  那人说道:“自从凤阳赈灾回来,燕王替太子背了黑锅,皇上革了他所有的差事,一直赋闲在家,并没有什么动作。”
  李善长问道:“昨天腊八皇家祭祀,燕王表现如何?”
  那人闻言,战战兢兢说道:“昨日燕王称病,并没参与祭祀。”
  李善长大怒,“混账!他说病就病了?哪有那么巧!一个失踪一个病,分明有诈!”
  那人低声说道:“昨日还没得到报恩寺那位是个冒牌货的消息,所以属下没深想,属下知错了,这就去查燕王的行踪。”
  李善长一字一顿说道:“这一次,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人猛地抬头,“连燕王也……”
  李善长冷笑道:“燕王?什么燕王?燕王不是在京城王府养病吗?连帝后都赐了药材去燕王府了,怎么可能有两个燕王呢?外头的那个,必须是假的。”
  主人下了格杀令,那人会意,“是,属下遵命。”
  “慢着。”李善长说道:“倘若失败,你提头来见。”
  三天后,李善长半夜被幕僚叫醒,书房里,断了一臂的手下跪在李善长面前,“属下无能,燕王和徐大小姐逃出了包围圈,生死不知!”
  看着李善长如死灰般的神色,手下说道:“相爷,我们也并非一无所获。人没有抓到,但是我们把最要命的东西抢到手了。我们的人在绍兴发现了燕王一行人的踪迹,他们不知为何,时隔一年,又跑到鸾凤墓地挖了一夜。从道路淤泥里马车车轮的印记来看,应该挖了不少东西,我们一路跟踪……”
  燕王和徐妙仪并没发现被跟踪,但是他们向来谨慎惯了,将箱子里的文书账本一分为二,一半随身携带,另一半则装成是货物,托给镖局的镖师运到京城。
  镖师比较好解决,全部杀了深埋,东西运到相府。
  另一队人马半路设伏,这一次不用顾忌燕王的性命,干脆用弓/弩把马车射成了刺猬车,可惜燕王勇猛过人,和徐大小姐冲出了包围。
  李善长打开箱子,看着里头的文书账册,每一本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幸好,幸好这些东西抢回来了!
  手下捂着还在流血的断胳膊哭道:“功过相抵,求——”
  李善长挥剑砍断了手下的头颅,冷冷说道:“将这些东西烧掉,另外,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人——送他们一杯马钱子上路吧。”
  处理完这一切,快到早朝时候了,李善长一行浩浩荡荡往皇宫方向而去,京城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要早朝,一般武将骑马,文官坐轿,每天黎明时,文武百官往皇城外聚集,和李善长的官轿相遇时,武将下马,文官下轿,皆行礼避让,以显对这位大明丞相的尊敬。
  李善长坐在小房子般的大轿里,听着文武百官行礼避的声音,纷乱芜杂的心情渐渐平静起来了,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急,不要慌,我跨过了无数坎坷,熬过无数艰难时光,方有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岂会轻易毁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宫门轰然开启,文武百官鱼贯而入,鸿胪寺和锦衣卫的人在过道处检查官员的仪容和对牌,以免有人殿前失仪,李善长到了他当值的廊房,一个添炭的老太监朝他使了个眼色,李善长屏退众人,问道:“什么事?”
  老太监神色慌张,四处张望了一遍,方低声说道:“相爷,燕王和徐大小姐昨晚半夜求见皇上了。”
  来的好快!李善长身形一晃,扶着书案稳住身体,“此话当真?真的是他们?”
  老太监说道:“他们穿着飞鱼服,混在毛骧的锦衣卫里头,说西北有紧急军情,关于北元皇室夺位什么的。但这两人的脸,奴婢都印在脑子里了,黄公公死的那么惨,他们化成灰奴婢都认得。皇上寝宫的灯从半夜一直亮到现在,奴婢觉得,应该是出大事了。”
  李善长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太监摇头,“奴婢不知啊,以前黄公公还在时,奴婢还能近身服侍皇上,现在黄公公冤死诏狱,皇上身边一个太监都没有,使唤的都是女官了,奴婢沦落到做添炭打更这种粗活。”
  李善长说道:“你做的很好了,尽快找个机会告老离宫吧,我会安排好你的晚年。”
  老太监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李善长暗道,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坐以待毙是不成的,难道非逼着我使出保命的绝招吗?
  到底是历经无数凶险的政治漩涡依然岿然不动的老狐狸了,李善长有今日的地位绝非浪得虚名,他很快平静下来,一边想着应对之策,一边打开渐渐凉下来的手炉,倒出燃尽的灰白色炭灰,用铜制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红箩炭进去。
  手炉复又温暖如初,手心温暖,僵硬的脸也渐渐柔和起来,李善长抱着手炉淡笑:黄俨死了,我身后还有无数个黄俨。可是小姑娘,若没有燕王这个靠山,你该何去何从呢……
  今日早朝和往常一样,或许是心中有鬼,李善长有时候觉得龙椅上的皇上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如芒在背,平静下的心绪几次起伏。好容易熬到早朝结束了,毛骧亲自到李善长的值房去请,“丞相,皇上在御书房召见。”
  毛骧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很少做这种跑腿传话的事,今日来请李善长,可见洪武帝之慎重。
  终于来了!李善长整了整冠服,确定并无失仪之处,才跟着毛骧去御书房。
  御案上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洪武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案后批阅奏折,他坐在窗前的罗汉榻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和自己下棋。
  “你来了。”洪武帝指着棋盘,“你说说看,这一局谁胜谁负?”
  李善长抚须说道:“依微臣看,势均力敌,是一局和棋。”
  洪武帝笑道:“爱卿,任何一种棋局,肯定有输赢。只要两个下棋人不肯握手言和,迟早会决出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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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7章 混淆黑白
  李善长正想着措辞,洪武帝朝着他招手,“来吧,选一个,陪朕下完这个棋局。”
  李善长选了白子,看似随意的落下一子。一刻钟后,棋盘的和局立刻变了样,白子占据上风,如蟒蛇般将黑子缠绕其中,胜负已分。
  朱元璋以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而李善长是凤阳书香门第出身,朱元璋起兵成了一方人物,身边有李善长等幕僚教习他读书写字,说的都是大白话,能够基本表达意思而已,至于下棋这种费神的风雅消遣,李善长在一刻钟之后才大获全胜,已经够让着朱元璋了。
  洪武帝爽快的弃子认输,好像输的还挺高兴,感叹道:“朕这个臭棋篓子,只配和徐达还有常遇春他们一起下着玩。”
  很平常的一句话,李善长此时听得心惊,忙拱手说道:“人皆有长短,论下棋,微臣远胜过皇上和魏国公他们。不过论治国打仗,微臣就自愧不如了。”
  洪武帝摆了摆手,“今日气闷,咱们只说下棋,别谈治国打仗这种头疼的事情了。爱卿是凤阳家乡有名的才子,自幼就精通棋局。朕是佃农之子,你会下棋的时候,朕和徐达他们依然懵懂无知,在田地里搓着泥巴互扔着玩呢。有些差距,从托生娘胎里就注定了,以后拍马都追不上的。”
  李善长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微臣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皇上少时家中贫困,是老天为了磨砺皇上的心智而设下的劫难,书上也说,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皇上历经种种劫难,方有今日之大明帝国,万国来朝,海晏河清!”
  洪武帝笑了笑,“你呀,不愧为是大明宰相,连这些歌功颂德的话也比那些寻常官员说的好听。”
  李善长宁可看到一个大发雷霆、劈头盖脸痛骂他一顿的洪武帝,也不愿见此事和颜悦色,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朱元璋。
  李善长说道:“这些话句句都出自肺腑,皇上收复中原,一统天下,这样的功劳,即使千万年之后,中华大地也无人不知皇上的威名。”
  洪武帝却摇头说道:“此话说的尚早,朕也读过史书,这历史由朕这样的人开创,但最后是由你这样的人书写。后人所知道的历史,是你们文人用笔墨讲述出来的,哪怕朕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对于史书,朕一旦龙归大海,还能管得了史官的笔吗?”
  李善长忙说道:“皇上千秋鼎盛,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武帝叹道:“天子也会老,会死,希望在下一代人身上。打江山不容易,守江山更难。爱卿,下棋朕不如你,太子自幼受你教导,他的棋艺如何?”
  没想到话题还是被洪武帝三言两语又绕到了这里,李善长胆战心惊的说道:“太子自幼聪颖,现在和微臣对弈,大概十局五胜。”
  洪武帝一颗颗将棋子收入匣中,不辨喜怒,“这么说,你和太子势均力敌。”
  李善长赶紧补上一句,“是太子仁厚,怜微臣老迈,让着微臣。”
  可是洪武帝又问了一句,“允炆也深得你的教导,他的棋艺比你如何?”
  李善长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鼻尖的冷汗滴到了界限分明的棋盘上,“皇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年,从他八岁开始,微臣就少有机会得胜了。别说是微臣这种累于案牍的臣子,就连当今围棋圣手,皇孙也有能力一战高下。”
  提到最疼爱的皇孙,洪武帝脸上有些笑意,“所以朕刚才说了,有些差距,从托生娘胎里就注定了,拍马都追不上。太子和允炆会投胎啊,从来不知饥饿是什么滋味,刚学说话,就有一群儒士教他们读书写字。”
  “而朕呢,父母不识字,出生后称了八斤,就随口叫做朱重八,连个名字都没有。从记事起,所有的记忆都和饥饿和死亡有关,爹娘,哥哥,还有两个妹妹都饿死了,当时并不觉得多么哀伤,因为家家户户都在饿死人,徐达和常遇春他们家也是,好像死人才是正常的,不饿死人反而奇怪,整个世界都那么荒诞疯魔,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没投个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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