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这是她的女儿,让她怕,让她愧疚,亦让她钦佩的女儿。
持盈敛目看着衣袖,“我要说的,说完了,料想你应该也有话对我说。该你了,我听着。”顿一顿,又和声道,“你别再哭了,坐到椅子上说话,好么?”
苏妙仪用力点头,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厅堂西侧的椅子前落座。
持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赏看一件件精美的摆件儿,给苏妙仪留出缓和心绪的时间。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苏妙仪出声道:“丞相与你祖父为苏家斡旋的事情,魏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必是怨恨之至。她晓得我在孝期怀孕,是收买了常年在苏家走动的一位大夫。
“被她拿捏住这样的把柄,我只能听凭她摆布。不然,事情声张出去,已不是一尸两命那么简单。你聪明,定然看得出,我就那种牵挂计较特别多,又不能事事周全的女子,而且把繁文缛节看得比天还大。”
此时,她的语气特别平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到底是经历过殇痛、波折,又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若不是今朝被亲生女儿质疑、否定,在人前落泪定是不可能的。
相较之下,持盈自然更愿意面对这样的苏妙仪。她转回到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敛目聆听。
“她说如果我生下的是儿子,就养到魏家,对外说是她兄长的外室所生;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就养到她房里一名刚出嫁的大丫鬟名下。我怀上你,比她怀胎早半个来月。是这一点,让她在小产之后,改变了先前的主张,决意把你养在她名下。
“她那时候的情形,应该跟你说了吧,明面上是她仗着怀胎与相公怄气去了别院,其实是趁机数落许家父子,到别院是为了亲自吩咐下人看着我。
“但她和我都没想到,许之焕真动了真气,不曾去看过她一次。越是如此,她应该越厌恶我。
“我们这样的女子,在闺中的时候,仗着出身、样貌或小小才情,都是心比天高,觉着只要自己喜欢的看中的,就该是自己的,毕竟,家世不是许家那样有着百余年底蕴的,遇事总改不了个自以为是的毛病。
“她那时虽然心绪恶劣,但不曾为难过我。
“我怀着你,一日一日,知道你在长大,知道你会翻身、伸手、踢人了,更知道你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儿是我的。怎么会全无感触?那时我想,你一定是个淘气但懂事的孩子,不曾让我害喜,四五个月之后,总是给我欢喜感动。
“可是,只要一想到陆乾,便会恨得厌恶得浑身发抖。
“持盈,我有多少次哭着在心里对你说:对不起。可再多的亏欠,也对现状于事无补。
“生下你之后,我抱着那么小的你,想过别的出路,真的想过。
“可是持盈,我不能那么做,好多事,我都因为自以为是吃了大亏,在那时,心绪紊乱,凡事都会往坏处想。
“带着你逃离,给你安排个清白的出身,等你长大之后,往昔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你之后,万一你不能理解,心生蔑视怎么办?
“我本就是你的耻辱,你的污点。
“丞相的为人,在当年我就很清楚,他疼爱孩子,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
“他是我这一生恩情最重的人,也是我愿意相信的人。
“而我,持盈,我怕看到你就想起最不堪的回忆,更怕我不能善待你。我没胆量去尝试抚养你长大。
“就这样,我让你成了许家女。也是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冷了,冷得自己都心惊。”
持盈抿了抿唇。
南窗上映着花树的光影,随风婆娑。苏妙仪望着雪白的窗纱,语声轻轻的:“我到了江南,用丞相接济的银钱安顿下来,女扮男装做小本生意,渐次悟出了一点儿经商之道。
“李元峰,就是先夫,淳哥儿的父亲。他无意间识破了我是女扮男装,之后常常寻找由头来往。而我那时心如死灰。
“我告诉他,我嫁过人,他说没关系。
“我又告诉他,我只想把生意做出点儿名堂,前尘旧事让我无心儿女情长。他又说没关系,成婚后我们有名无实都可以,他也会全力帮衬我做生意。
“后来嫁给他,云香总是委婉地说他比不上在京城中意我的任何一个人。
“的确是,这是实情。可是,不晓得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若总在殇痛、困境中挣扎,只有心志过于坚定的人,才能一直承受且韬光养晦。我做不到。现世风雨、现状的与人低三下气虚以委蛇,磨损了我所有的力气。
“那时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只有他的相助、恩惠,能让我看到一丁点希望的微光。
“成婚后,他不曾食言。朝夕相对,一直善待我,就算给我的都是小恩小惠,持续了一两年,我也不能不动容。
“便如此,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后来有了淳哥儿。
“照顾淳哥儿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你,也没少留意你的消息。
“我知道丞相分外宠爱你,也知道你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名声。
“你越是名动京城,我越是不敢靠近。我,不配做你的母亲。
“我对你的亏欠,可能都弥补在自己所生的另一个孩子身上了。
“乍一听你对淳哥儿的安排,我有些怨恨你,这瞒不了你。淳哥儿是我一手照看着长大的,每日在我面前,带给我的喜乐欢悲太多,可对你,亏欠最多。”
持盈静静聆听,在她说到这儿,看向自己的时候,理解地点一点头。自己都不想这样明理,但这就是人情世故。没有这样的人情世故,父亲不会待她一如既往。
苏妙仪深深吸进一口气,沉默片刻,道:“你的决定都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会将产业、印信交给路离。淳哥儿的前程,你倒是不需有不必要的担心。他随了先夫的性情,对四书五经并无兴趣,眼下小有名气,是我过于严厉要求之故,他勉为其难已久,不过是不想让我失望。到今日,倒是都能松一口气了。陆乾会得到应有的惩戒,我心事已了,往后自会清闲度日。”
持盈颔首,“那就好。不论如何,我都不能是你的女儿,我不能不顾爹爹,因为你埋下滔天隐患。”她拿起手边的银票,走到苏妙仪跟前,把银票放在茶几上,“需不需要收,全在你。”语毕向外走去。
“持盈。”苏妙仪站起身来。
持盈停下步子。
苏妙仪语气哽咽:“我早些年就给你准备了一样佩饰,想送给你。你能不能收下?”
持盈沉默片刻,缓声道:“身外物,我不需要。”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我可以做到。”
持盈的手握成拳,语速极为缓慢,“我想回到十六年前,你带我走。我想在往后的日子,得到你真正的谅解。”
第064章(更新)
064
萧仲麟与郗骁在街头走走停停, 意态闲散,浑似出门闲逛的贵公子。
梁攸、苏道成等人分散在两人周围。
他们并没打算进入别影楼,不想让持盈疑心他们要插手, 从而更为烦躁。跟过来, 是为了心安一些,万一有个什么事, 能及时照应。
“这条街没什么意思,营生不是吃的就是喝的。”郗骁说着, 看着悠然自得的萧仲麟, 心里是有些意外的——怎么看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可在以前,他可没听说过皇帝曾离宫游玩。
萧仲麟就道:“也不错。”
路旁有一个小摊儿,卖的是吊炉烧饼、小馄饨、小米粥、茶叶蛋等小吃。此时将至巳时, 早间午间的饭点儿都够不着,因而食客很少,十来张桌子只有一桌有两个百姓。
萧仲麟刚要说话,郗骁已道:“这家老板做的吊炉烧饼特别地道。我得吃点儿, 饿了。”在宫里,两个人说话都越来越随意,在外面, 自然更不需计较称谓。
萧仲麟莞尔,“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郗骁侧头看着他,微微扬眉。
萧仲麟也扬了扬一边的剑眉,心说我在街头吃东西的次数, 不知比你多了多少倍,只是不是这辈子罢了。
郗骁笑起来,与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了。
不远处的梁攸、苏道成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心里都是只有三个字:不着调。
皇帝离宫是怎样的大事啊?真不怕出岔子么?
那边的君臣两个才不管他们的脸色,笑微微地跟老板要了几个吊炉烧饼、两碗小馄饨、两碗小米粥,等着的时候还用手势招呼梁、苏二人:一起过来吃点儿?
梁苏二人面无表情地微微摇头。但凡他们地位低一点儿,他们早就回一记冷眼了。
萧仲麟与郗骁同时笑起来。
热气腾腾的食物上桌之后,郗骁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想起自己没带碎银子,袖子里只有几张面额分别为一百两、五百两的银票。
“我得找人拿点儿碎银子。”他说着,要起身。
“不用,我带了。”萧仲麟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子,里面有碎银子、金瓜子。
郗骁又一次意外了。
“出门不带钱,心里不踏实。”萧仲麟说。
郗骁笑道:“能让你请吃饭,这日子过得可是值了。”
“往后再出来,你请我。”正说笑着,郗骁看到持盈、沈令言相形走过来,便对萧仲麟扬了扬下巴。
萧仲麟转头望过去,见两女子神色柔和,略略心安,扬手让她们过来。
郗骁则把桌上的食物分出一半,端到邻座一张桌子上,对沈令言一招手,“你过来。”
沈令言睨着他,心里没好气,却只能依言过去。
持盈在萧仲麟对面的座位坐下,笑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肯在街头用饭。”说着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去拿烧饼,“是不是熏肉馅儿的?这种馅儿的,这家做的最好吃。”
“嗯,刚听郗骁说了。”萧仲麟问她,“吃馄饨还是喝小米粥?”
“喝粥。”
萧仲麟把小米粥端到她面前。
持盈一双大眼睛微眯,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吊炉烧饼。刚出锅,隔着油纸握着还有点儿烫手,饼皮上刷着芝麻,金黄酥脆,里面则是特别柔软,热气蒸腾着熏肉的香气,一口下去,满口酥香。
在此刻,真是珍馐美味也比不得这街头小吃。
萧仲麟也是这感觉。因此两个人吃东西的时候都没说话,一说话,便要提及那些事,煞风景。
吃完之后,持盈看似无意地打量一下周围,轻声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和安排,“添了这笔银钱,就不用再为银子焦头烂额的,可以给一些地方上的百姓减免赋税,还可以尽快把欠的军兵的抚恤银子发下去。”
萧仲麟只是凝视着她,“决定了?”
“决定了。”持盈一笑,不欲多谈,“我还想去许府一趟,见见许夫人。可以么?”
“当然。”萧仲麟点头。
“让影卫陪我去就行了。”持盈先一步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和他们四下转转,看看京城的民生。”
“也行。”萧仲麟道,“我让两个暗卫跟着你,万一有事,他们能及时传信给我们。”
“好。”
他们叙谈的时候,郗骁、沈令言也在叙谈,说的并不是这些。
郗骁问沈令言:“准我□□的旨意都下来了,我的儿子怎么还没个影儿?”
“好歹是你的儿子,我总得帮你好好儿挑选一番。”沈令言凝视着他,“真把人送到你面前的时候,可就不能反悔了。”
郗骁道:“我是出尔反尔的人?”
“我总觉得,你没必要这样。”沈令言如实道,“这样做事的章程,容易让人误会,甚至胡乱猜测。”
郗骁就笑,“这些还用你说?别跟我东拉西扯的,快点儿把这事儿办了。一想到就要有个孩子喊我爹了,心里就乐开了花。”
沈令言却笑不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