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正午,中央军结束了半天的训练,士卒们在伙房吃过大锅饭,回校场附近的厢房休息。
  池奕掐着点,拎着食盒走进厢房,热情地和众人打过招呼,然后打开盒盖。
  一屋子人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
  “训练一上午,大家都辛苦了。这种点心叫南瓜布丁,是我做的,来尝尝吧?不用跟我客气。”
  沉默片刻,那天打了池奕一拳的人觑他一眼,嗫嚅道:“池大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池奕朝他笑笑,“我来问军饷之事。”
  接着,他一边分发布丁,一边给众人讲了一遍为什么要转变发放军饷的方式,什么原来的钱都被兵部的人贪了,现在由军队内部管理有哪些好处云云。
  他讲得口干舌燥,众人盯着他,却仍是畏缩退却的神情。
  池奕无奈道:“这么不配合,还是觉得我不是好人?”
  没人说话,大家用眼神给出肯定的答案。
  池奕预料到这个局面,重重叹口气,拉把椅子坐下,耐心解释:“我能理解,有人觉得以色侍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平心而论,我也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吧?我虽然得了个官品,却不曾作威作福,来军营也是以私人的名义,要不是某人打我,我还不愿意亮出身份呢。”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饷银被扣了,送进了宫里,可我天天在征怀宫住着,就没见过这笔钱!所以我要查清楚,若是钱进了别人口袋,那就倒出来还给你们。若是钱根本没少,那我们也不能平白让人泼脏水。”
  屋里一片静寂,有人低头挖布丁吃,有人讷讷开口:“那……池大人,你问吧,但我们也不知道多少……”
  于是池奕拿出纸笔和列好的访谈提纲,事无巨细地调查。可这些人吞吞吐吐,问起来十分艰难。
  正当他第八遍解释饷银的构成时,一个在旁静静观望许久的人忽然开口:“池大人,我虽是个粗人,但就这么看你做事,也觉得你挺有本事的。而且又是丞相的亲戚,为何不正经做官,要走这条道啊?”
  池奕来军营前,准备过可能被问到的问题,比如眼前这个。他悠然抱过食盒,笑着说:“ 好吃么?我做多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有没吃够的又上手去拿,顺便夸赞:“以前从没吃过这般独特的点心,是池大人亲手做的?也是您琢磨出来的么?”
  池奕在现代也算是居家型好男人,研究过各类食谱,会做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尤其擅长甜点。不过他一个人当然做不了那么多布丁,他就是写了个食谱扔给御膳房而已。
  此刻,他忽然露出一个羞涩的浅笑,半低着头,“不是我琢磨的,但如今宫里都觉得是我琢磨的。”
  说完他就停下了,果然有人问:“为啥啊?”
  “那是我第一次进宫……”池奕仰起头,似乎陷入某段回忆中。
  “然后呢?”
  “然后……那日正好赶上午膳,我帮御膳房送了几盘菜过去,其中就有这南瓜布丁。当时陛下尝了一勺,赞不绝口,问我是哪里做的,我脑子一热,就说……是我做的。”
  池奕摆摆手挡住脸,“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继续说饷银的事。”
  众人果然对此话题颇有兴趣:“再讲讲嘛,后来怎么样了?被揭穿了没?”
  “没有……我以为没有。当时陛下只说好吃,让我第二天再给他做。我就傻眼了,我根本不会做什么布丁,在御膳房学了一整夜,第二天做的还是很难吃。”
  “那陛下没怪罪吗?”
  “怪罪了,他罚我每日都给他做南瓜布丁,我就只能在宫里住下……后来才知道,陛下一开始就看穿我了,他就是故意的。”
  池奕声情并茂地背完台词,扫视一圈,云淡风轻道:“我虽与丞相有亲,却原本打算耕读传家,无意做官,也无意参政。如今来管军营的事,只是出于情分,没人给我好处。我这样说,能回答方才的问题吧?”
  一个大头兵愣愣地问:“出于什么情分?”
  池奕立刻摆出恼羞成怒的样子,“能不能不说这个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再不懂,回家问你媳妇去。”
  那人迷茫地闭嘴,周围人纷纷窃笑。
  池奕重重咳嗽两声,“好奇心都满足了?现在该说饷银的事了吧?”
  被他这么一忽悠,现场气氛的确轻松不少。池奕如此坦(瞎)白(编),众人也不好意思再藏着掖着,渐渐有问必答起来。
  一下午时间,池奕在军营数间厢房里使用了同样的套路,越用越娴熟,讲自己在征怀宫爬龙床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顺便也收集到足够的信息。
  他又去账房和伙房逛了一圈,傍晚回到皇宫,一进屋就瘫在榻上,将本子举过头顶,翻得哗啦响。
  营中士卒认为饷银被人扣了,问题出在这每人两钱伙食费上。按照军营伙房的标准,每人每月吃饭成本是差不多两钱,但坏就坏在伙房的食材是批量采购的,理应省下不少钱才对。
  可这些钱的去向没人说得清,营中便传出流言,说省下的钱送进了宫。
  所以钱到底去哪了?
  池奕翻着本子寻找答案,不知觉间天色暗了。忽听门口传来响动,他知道是贺戎川结束了晚上的议事,把办公地点转移到了寝宫。
  忙活了一整天,躺下就不想动,他干脆把本子往脸上一盖,装睡。
  脚步声进入殿内,却停在他的榻前,静默片刻,池奕听见低沉话音:“王禄,将他抱到朕床上去。”
  池奕立刻吓醒了,“为什么要去床上?”
  贺戎川侧过身轻嗤一声,“池奕藏在床上,拉着帘子,存心让朕找不见。等朕终于要睡了,便从被子里钻出来扒朕的衣裳。如今朕尚未就寝,你不该在床上藏着?”
  池奕愣住,这是……自己在军营里编的情节?这么快故事主角就知道了?
  见王禄真的要来抱,他连忙往后缩,面上堆着讨好的笑,“陛下别误会,我只是说与那些人听的,我保证,不曾说过您一句坏话,更不曾抹黑您高大的形象!”
  “如此还不算抹黑?”
  池奕摆出委屈神情,低声道:“我就编了些闺阁情趣,还一直在夸您……”器大活好呢。
  此言一出,射来的目光陡然冷冽,还未抬眼对视,已生剜肉剔骨之感。
  池奕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话说错了,语气再软,其实也是在抬杠。而且贺戎川那么高冷一个人,估计介意旁人谈论他私生活,就算是编的也不行。
  要是往常,池奕就直接跪在地上请罪了。可他今日太累,不想离开床,更不想跟这人周旋,干脆一把拽过贺戎川一根手臂。
  他将那手臂抱在怀里,像对待抱枕一样,一边翻小本子,一边拿下巴蹭来蹭去。他打算在主角光环里待一会儿,等对方忘了刚才为何生气,再放他走。
  然而小本子刚翻了一页,贺戎川就强硬地抽回手臂,一句话没说走进内室,还吩咐王禄放下门帘。
  池奕巴不得他不要来找自己的茬,低头继续研究本子里的内容。
  从采买的账簿上看,收上来的伙食费花得一干二净,确实都买了食材,并没有进什么人的口袋。账簿造假的可能性很低,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当兵的都比较能吃?
  他靠在软垫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白天折腾了一整天,现在的池奕太过疲惫,想着想着竟直接睡过去了。
  里屋,贺戎川如往常一样忙到后半夜,始终心神不宁,笔下字迹也潦草。三更鼓敲响时,他再忍不下去,搁笔起身,掀帘去了外间。
  那个叫池奕的人歪在榻上,已经睡熟了,也不盖锦被,腿上摊开放着个本子。
  贺戎川遂坐到旁边,拿过那本子来看,渐渐蹙眉。
  “嗯哼,南瓜布丁……”
  池奕平时不怎么说梦话,但梦里感到有人过来,有动静了,嘴巴就闲不住。
  他这一声叫得贺戎川心烦意乱,移开本子,转头望向那睡着的人。
  睡着时神情一片澄澈,瞧不出丝毫心机,险些信了此人本就是这般天真。
  贺戎川自嘲,对这个人是否关注得过分了。追究下来,池奕几分算计几分真心,原与他无关,更不会干扰他的决策。
  只是……
  “好吃。”
  池奕砸吧砸吧嘴,在梦里甜甜一笑。
  贺戎川气息一滞,又迅速躲开,两步行去储存文件的书柜,拉开抽屉翻找一番,取出一本什么东西,小心塞到池奕身边。
  他转身欲走,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榻上那个睡得歪七扭八的人平放妥帖,又往他身上扯了被子,放下床帘。
  然后便走了,没什么不正常的念头,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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