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就连原上也在此时头一次意识到,国内的版权被侵害问题居然曾经有如此严重。
原上设立的基金会很快便收到了比以往三倍都多的经费申请。这些申请人的资质和申请内容是否属实还需要经过员工具体的排查,但在此之前,原上还有一个优先采纳的对象。
合作了也算是有段时间,他第一次看到乔治吕如此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形象。
淡漠的,近乎仙风道骨无欲无求的中年人也终于跌落了凡间,坐在原上对面的沙发里,他瘦得一把骨头,嚎哭过后的双眼有些红肿,声音微带哑意:“……在国外的那么多年,我恨这片土地又爱这片土地,我在这里长大,又在这里被葬送……其实我只是不甘心,想找回一个公平而已。”
乔治吕二十多年前就在国内乐坛发展,那时候正是华语乐坛的黄金期,无数天王巨星和著名的制作人在时代的浪潮中崛起,他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投身在这道浪潮中,却被水底暗藏的礁石砸了个头破血流。
那时候他所在的弯岛,娱乐产业正欣欣向荣,竞争者又少,环球娱乐几乎掌握了全岛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资源,跺一跺脚都能引发弯岛娱乐圈强烈的震动。
乔治吕少年成名,当时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曲人,其实他的能力不局限于编曲,从旋律到填词,他偶尔也是能做几首原创的漂亮曲子的。当时他满怀抱负,迫切地想要找到可供自己发展的舞台,便跟着一同学习的好友拿着自己最出色的一册作品四处物色合适的地方。他们原本也曾想过是否要进入环球,但稍作了解之后乔治吕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因为环球虽然资源丰富收入丰厚,幕后的创作氛围却不太好——鼓励直接剽窃照搬海外歌曲旋律,换字填词。
虽然这样很容易大火,乔治吕却无法接受,他拒绝了环球的招揽继续寻找自己合适的地方,只是还不等他如愿,忽然有一天,他那些曾经耗费了无数心血写出的作品便突然开始传唱大街小巷。
乔治吕甚至已经把其中一首歌卖给一位正当红的歌手了,双方也洽谈了长久的合作计划,此事一出,对方所有为录音而做的准备工作便顿时都成了无用功。乔治吕试图让对方相信自己才是原作者,但环球大热的成品摆在那,谁会相信他的话?
乔治吕猜想到环球大概在招揽时偷偷备份下了自己的作品,一怒之下,将环球告上了法院。然而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音乐人对上这么一位在当地几乎能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又哪里会有成功的机会?法院以条例不完善为由劝说他息事宁人,环球也有恃无恐,根本不惧怕诉讼。在维权的过程中,乔治吕和他的朋友几乎处于完全被封杀的状态,没有收入、没有工作、没有支持,更可怕的是,完全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坚持到无法坚持之后,他的朋友屈服了,以乔治吕的名义撤诉道歉,然后飞快入职环球娱乐,领回了环球丰厚的薪水,为乔治吕缴纳被殴打住院的住院费。
这件事成为了他在弯岛娱乐圈里无人不知的笑柄,即便是知道真相的人,也无不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治好伤后,乔治吕便无声无息地出了国,从那以后,再不踏足曾经生养自己的土地。
他垂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太年轻,什么都不懂,明知道以国内的法律绝无可能如愿……其实钱不钱的,只是次要,我只是想……”
只是想要个公道啊。
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在国外的二十来年他积攒下丰厚的身家,只是打官司这种事情,且看原上背靠四海这种大企业,纠缠起来都千难万险,他的那点财产又够什么用呢?只不过徒增笑柄罢了。
只是没想到等啊等,等了二十来年,竟然也被他等来了完善司法条例的这一天。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乔治吕浑身的细胞都在震动,他一夜睡不着,点着灯一条一条翻看那些新增的条款,心在胸口里激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当初的那些证据我一直留着,虽然法院告诉我没有用,但是每一次搬家我都把它们一起搬走。”他疲惫的神色渐渐消失,脸上重新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原上,我不需要基金会的拨款,帮我找个合适的律师团吧。完成这个执念,我就……我就留在工作室,和你一起,为我们国家自己的乐坛创作。”
原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宽慰的力量,然后转头找秦霍,借来了四海集团里那帮战斗力非凡的律师团。
除夕当天,双方才差不多完成了工作的交接,原上付出了相当丰厚的一笔加班工资,算是慰藉这群年节还在忙碌的工作狂。
今年的冬天有点冷,雪早早就落下了,三条腿的威风很久不见爸爸得闲在家,兴奋地让原上带它出门玩。
在小区里溜了一圈,一边遛狗一边跟进诉讼进程,眼看天色不早,原上拍干净威风毛上的雪,预备带它回家。
耳畔听到汽车行驶的马达声,一辆熟悉的大越野从车库里滑了出来,在眼前停下。
车门打开,秦霍下来,为他打开后座的车门:“上车。”
原上牵着威风齐齐看他:“去哪?”
把一人一狗一手一个直接提进了车后座里,秦霍不容置喙地关上车门,然后利落地爬进驾驶座:“带你回家吃年夜饭。”
第87章 被无穷的暖流和欣慰充斥着
窗外是苍茫茫的积雪,绿化带冠盖银装,临近年关,路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行人,空旷的大车里上来两个热乎乎的生命,车窗上立时积起了一层水雾,原上推开威风凑过来的刚刚拱过雪地湿漉漉的脑袋,闻言莫名:“什么?咱家不是在这么?”
回家?回哪儿的家?
威风见爸爸不理自己,便踩着湿哒哒的脚凑向驾驶座的另一个爸爸,秦霍打了圈方向盘,车无声无息划出岗亭外,顺手揉了揉威风的脑袋。
“不是咱们家,我带你回我以前的家。”前方有红绿灯,车缓缓停下,秦霍转过头来,目光深深地望着原上,“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原上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拉着威风的项圈扯回怀里,望着正在开车的男友棱角分明的眉目。这么可爱的男人小的时候应该更加可爱吧?小小的,至少肯定比自己要矮,那时候他也是现在这副臭脾气么?
徜徉在车河里,秦霍望着眼前延绵无尽的尾灯,空调温热的暖风吹在他脸上,鼻尖能嗅到原上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充盈在这处狭小的天地中。
同样是深冬,同样的满街年味儿,他突然便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不久之前他还曾经是个孤独的,驾着车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的缥缈的灵魂,而现在,他却能很自然地说出“家”这个字眼了。
家啊……
目光瞥到后视镜里原上拿毛巾给威风擦脚的动作,秦霍整颗心都酥软了,市内的这套公寓原本只是他为了方便办公暂时歇脚的地方,买下那处房产的时候,他万万不曾想到这里会成为他生命的归宿。
原上刚搬过来的时候,因为不适应一起住的缘故,秦霍偶尔还会去老宅那边住上几天,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少涉足那里了,似乎跟姨妈和表弟也越来越少相见。但他们毕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二的血脉亲人,不论如何,秦霍都觉得该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原上的关系。
车路过市中心时,原上才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我记得你姨妈他们也在家?你买的年礼呢?”
秦霍毫无概念地回以茫然的眼神。
原上问他:“红包买了吗?”
秦霍还是摇头。
车在路上顺畅地行驶到路口,拐了个弯,转进了商场的地下车库里。
除夕当天,商场仍旧挤满了置办年货的市民,和冷清的路面不同,这里人声鼎沸。从大门起就挂满了各种减价的标识,秦霍看得眼花缭乱,也一筹莫展。
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过年还要给家里的长辈送礼物的。父母去世之后,家里每年的年夜饭就吃得格外冷清。他性格古怪,姨妈也不知道该如何同他相处,周展嚣畏惧他,更是战战兢兢。一家三口在饭桌上几乎没有话说,吃完饭后也最多完成仪式般说句新年快乐,然后面面相觑,如释重负地分手。
互相送礼物……
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
原上却深谙女性心理,加上同秦霍的姨妈有过一面之缘,记忆中那位老太太打扮得偏向雍容,审美是属于简约那一挂的。他便买了一套通融圆润的珍珠首饰,将莹莹生辉的珠宝阵列在鹅绒盒里,路上看到两家品牌店橱窗里陈列的秋冬新款,又另搭了一款样式简洁大气的包,和一件皮毛一体的长外套。
长外套厚实柔软的绒毛在市内的冬天绝对是保暖圣品,想了想,原上又在男装区给秦霍也挑了一件类似的。
秦霍便忽然感觉到了那种收到礼物时被人珍视的快乐。
一个半小时后,两人离开商场,车后备箱里已经放不下多得几乎要爆炸的手提袋了。里头除了少数几样是给周母和周展嚣带去的之外,剩余的全是他俩互相买给对方以及威风的东西。
原上越发确定秦霍有旺盛的购物欲了,考虑着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去办张副卡,提供给对方买买买刷刷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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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老宅,周母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目光穿透客厅里的景观窗,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从玻璃上缓缓落下来。
即便屋里有暖气,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寒冷。
屋里空旷而安静,她叹了口气,转回在宽敞的沙发里坐下。老宅的装潢其实已经有些时代气息了,至少不如市内那些近些年开发的新别墅漂亮便利,周母不缺钱,却还是不想搬走,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亲人们过去留下的痕迹。
父母去世了,丈夫去世了,再到最后,姐姐和姐夫也去世了,家庭分崩离析。意外刚出的时候,周母担心外甥会崩溃,带着儿子从自家搬到这,一住就住了十多年,但……
还是无能为力,眼看着秦霍一点一点心防高驻。
周母叹了口气,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头就见儿子一边整理发型一边走了过来。
他穿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搭配,新衣服新裤子,极尽所能地彰显自己的时尚气息,鞋面干净得能当镜子照,梳子动作不断:“妈,你看我这样打扮行吗?”
周母没克制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她到现在还是无法适应儿子铁了心要跟一个男的过日子的现实。怎么就是男的呢?为什么偏偏就是男的呢?
周展嚣腆着笑脸坐进沙发里紧紧挨着她,搂着她的肩膀来回摇晃着撒娇:“妈~~~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原上好不容易答应来咱们家,您可别给我拖后腿啊……”
周母被哄劝半天,也认命了。能怎么办呢?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能安心过日子不再像从前那样生活混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更何况原上那孩子她有点印象,确实不是以往儿子交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孩,能跟秦霍直接动手对着干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了。
只是终究是有点遗憾的,门口传来车辆驶入的动静,屋里的阿姨们都循声奔了出去,意识到这是外甥回来了,周母也站起身,却不忘指着儿子的脑门没好气地点点:“你啊,就是不让我省心。怎么就不能跟你哥学学呢?有他五分的懂事我就要烧高香了。”
但其实对秦霍,她也有着自己的隐忧。
那孩子都已经三十了,和他外向爱玩的弟弟却完全走了两个极端。身边这么多年来都没个可心的人,性格还那么冷漠,一直独来独往。周母有时候会想起外甥小时候虽然比同龄人要成熟冷静但仍然十分可爱的模样,再对比现如今……
汪汪汪——
她抱着有些忐忑的心情还没走到大门,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浑厚的狗叫声,顿时便是一愣。外头的冷空气从敞开的门缝里钻进来,夹裹着几道顶着雪的身影,秦霍高大的个头在其中简直鹤立鸡群,周母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她有些害怕这个冷漠的,克制的,似乎不与这世界上任何人亲近的外甥。
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她略有些矛盾地搓着手等在玄关口,正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听到细碎踢踏的脚步,一条通体漆黑的大狗半蹦半跳着靠近,看到她时也不害怕,尾巴拼命摇摆,乌黑的眼珠子琉璃似的,透出浓浓的可爱憨傻。
“哎哟……”周母喜欢宠物,被这小眼神一看就受不住了,俯身温柔地摸摸威风的脑袋,“这是……”
“我养的。叫威风。”秦霍看着周母有些紧张的模样,在原上的鼓励中上前递出自己拎在手上的袋子,“……新年快乐。”
“给我的?”周母又惊又喜,怔楞了数秒才猛然回神接过来,仰头看着秦霍仍旧面无表情的面孔,一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不安地哎呀哎呀感叹了几声,又打开袋子看看里头的东西,颠三倒四地夸奖,“真好,真好看。”
她伸手在身上摸索,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跑回屋里,没一会儿又出来,朝秦霍手里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封:“你也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等那股激动劲儿过去了些,她才稍微恢复平静,朝着进门的原上笑了笑,给他也塞了个红包。
红包一看就是匆忙中包好的,封口都没有完全仔细地粘起来,封面上烫了竹报平安和五谷丰登,兆头不错。
原上道了句谢,递上自己的年礼,也被因为秦霍前所未有的主动亲近搞得心情极好的周母笑眯眯收下了。
秦霍捏着红包有些出神,给出礼物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回报,从长辈手里拿到红包的感觉和从原上手里拿到时不太一样,却也是非常温暖,非常让人愉悦的心情。
周展嚣在客厅里看着这难得其乐融融的一幕,略有些害羞:“你们回来啦?”
回来这个词语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这么一来原上就是自己家庭的一份子了,原上却没有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摸出个红包来。
“新年快乐,又长大一岁了,明年要懂事点了知道么?”
周展嚣满心的喜悦里钻出两分迷茫,但很快就被单纯的开心给掩盖了。这年头同龄人之间包红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更能彰显相互之间关系的亲密,虽然原上的祝福词……
听起来有点像长辈……
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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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的年夜饭规格颇高,餐厅的圆桌上不多时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香气萦绕在大宅中,让这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终年冷清的建筑沾上了浓郁的人气。音响在播放晚会的开幕辞,活动区域内灯火通明,家里的阿姨们也喜气洋洋地忙碌着,周母非常给面子,立刻将秦霍送自己的东西全都穿在了身上,也有了勇气与秦霍亲近——
“这皮衣真暖和,颜色也漂亮。”
“包真好看,我上次在杂志上看到就想买呢。”
“你这孩子真会挑东西,我刚好缺一对这个样式的耳环……”
“你说我丝巾这样搭配好看么?”
小老太太有些絮叨的声音在屋里响起,配合上灯光和各种喧闹的杂音,老宅终于也有了老宅的味道,秦霍陌生的同时又有些沉迷这样的氛围,面孔上冷硬的表情都不免温和了些:“好看,姨妈你怎么搭都好看。”
周母得到回应,嘴唇微微颤抖,低着头开心地笑了两声。
又把衣裳首饰珍惜地脱了,进厨房亲手给客厅里的两个年轻人切了份果盘。
一边切,她的眼泪就一边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打眼从厨房这个位置看出去,她还能看到秦霍闲适地窝在沙发里的模样。那条一看就被养得很好,黑黑胖胖油光水滑的大狗盘坐在他的身边,脑袋搁在他的腿上,秦霍看上去习以为常,一边轻轻揉着大狗的耳朵,一边低声同原上说话。
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可见的放松,从坐姿便能看出他的轻松愉悦。周母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能见到外甥这样放松的时候了,这个孩子以往总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前进着。周母害怕他的时候,心中却又隐隐担心,她担心这根绷得太紧的弦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将自己崩断。
可现在一段时间不见,不知是什么样机遇,他竟然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
他养了狗,尝试与亲人敞开心扉,也……也放过了对自身的苛求。
原上同他的关系似乎很好,两个人坐得很近,正循着秦霍的手指一起看向楼梯处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