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先生每节课都好像格外关注他,虽然明面上也就是多看他几眼。按理说臭臭应当欣喜若狂才对,先生的架势显然是把他放在了心上,要重点培养他,然而臭臭从来都不敢和先生对视,先生走过他的座位时他会不自觉地绷紧神经。他始终牢记当时先生看他的眼神,那种难以形容的怪诞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无数次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赵家村给了先生厚待,他住进了仅次于村长的那间小屋,每天除了教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村人会轮流负责他的口粮,每天都有一个小孩子拎着竹篓子送饭过去,顺便为先生打扫房屋。
  臭臭非常不喜欢这个任务,尽管别的小孩子会为此抢破头,但臭臭就是不喜欢接近先生。
  终于有一天这种不喜欢得到了切实的理由,当他低着头把饭菜摆上桌子,先生从背后靠近他:“小云啊,你是村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很有天赋,要是留下来,先生可以额外再教导你别的东西。”
  先生的脸上挂着笑,眼里闪动着奇异而危险的光。臭臭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温顺地回应道:“可是先生,回去晚了阿娘会骂我的。我回去说一声再过来好不好?”
  “好好好,”先生一连说了三遍,臭臭心中一喜,又听对方说,“不碍事,我提前和你家里打过招呼了,你今天留下来,温习功课。”
  先生又靠近了一步,弯着腰,鼻尖几乎贴到他身上。臭臭贴着桌子没处可躲,梗着脖子想要避开先生,又害怕做得过火,让先生觉察他看出有什么不对来。
  他们僵持着,先生好像格外喜欢臭臭此刻窘迫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怎么了小云?不要怕,先生会好好教你的,整个赵家村只有你一个学生是可造之材……”
  臭臭仿佛害羞地低下了头,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先生朝他脸上伸来的手。只是躲开了这一回,先生顺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不好再拒绝了,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臭臭还是乖乖听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背着手摸索,在他带来的竹篓子里有一个小小的铁片,那是他哥哥赶集带回来的小礼物,铁匠废弃的材料。相比起正常的铁片来说它实在是太脆了,但把一边磨得很薄之后依然是很好的掘土工具,他出门前不知为何阴差阳错地把它扒拉出来带上了,现在看这是明智之举,这个小小的铁片也能作为很好的武器。
  手心里的汗让铁片有些打滑。
  臭臭浑身僵硬,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对他的看重,口若悬河地描绘出美好的未来,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有办法让他被仙师看上,又遗憾地叹气说自己资质不佳所以看到好苗子就格外心喜云云,臭臭做出被打动的样子,连连点头应和,好像浑然不觉先生的手正在从他的肩膀下滑。
  先生弯着腰,不似庄稼人一般粗壮的脖子与他自己的脖子几乎平齐。臭臭攥着铁片的手爆出青筋,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一击得手的契机。
  这几分钟漫长得像是尿急了硬憋着,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偏偏要在先生面前强颜欢笑,假作天真。臭臭心里头全是气,在这紧急关头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先生越靠越近,手摸到了他的屁股上,臭臭一狠心,瞅准机会冷不丁出了手,用力一划,飚飞的血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先生痛叫一声,仓皇地用手捂住了脖子。血水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臭臭看着他,带着满身的血慢慢退开。
  “啊呀,你把教书的弄死了。”背后有人道,“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臭臭猛地回过了头。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漂亮到让人失语的女人站在门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衫,手中拎着两只木桶,绾发的竟然是一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她坦坦荡荡地进了屋子,啧啧称奇:“我老早就看出这个恋童癖有问题了,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赵家村民风朴健,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一个小偷小摸的,在这种环境里居然也能出你这样的人……真是妖孽辈出,修真界常态吧。”
  臭臭抿着唇不说话,他身上的血让他看起来更为羸弱。
  “不用担心,我看这家伙不太顺眼,杀了就杀了,你不杀我也会杀的。”女人说,把视线放在桌上的饭菜中,“还热乎着,你饿吗?不介意我尝尝吧?”
  “请便。”臭臭文绉绉地说。
  女人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家常小菜。臭臭站在一边看着她,这个漂亮女人吃饭的样子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而且她吃东西的时候表情特别虔诚,特别小心翼翼,就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似的。
  但又不太像,因为这女人每道菜都只尝了五口就放下了筷子,干脆利落得像是根本就不情愿吃这几口。
  女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云。”
  女人笑道:“好名字。”
  先生这么夸他是居心不良,这个女人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臭臭惴惴不安。
  女人又说:“出了村子往南面走,再翻过一座山,那片森林常有修士出行。我看你资质不错,可以去碰碰运气。”
  “你为什么帮我?”
  “帮你?”女人托腮看他,“我没帮你。那边儿常出来的全是魔修,不过魔修也没什么……你要知道,仙和魔根本就没有区别。”
  她又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尸体:“再说,你在赵家村也待不下去了。”
  “好。”臭臭咬牙,“我去。”
  一走五十年。
  此中艰难险阻不值一提,他拜入师门得了道号,修到筑基时师父要杀他,反而被他所杀。那一刻心境松动,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孩童时就杀了心怀不轨的教书先生,忽然想起那个指点他的女人。
  他知道那女人是谁了,不可能不知道,修真界到处都在流传她的事迹。
  五十年后他又回到赵家村。
  朗朗的读书声里,他看见七老八十依然健步如飞的教书先生朝他走过来,怡然自得。
  “赵云?”她说,“学得不错。”
  看样子她顶替了教书先生的身份在这里教书,看上去还教得有模有样,乐趣十足。
  ……他心想这人真是让人看不懂。
  这个让人看不懂的女人端详他,又说:“师父死了吧。”
  “死了。”
  “我就知道。有没有兴趣改个道号?”
  “什么?”
  “子龙。”
  他修行不到家,满头雾水:“这是何意?”
  “没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说,“无聊逗个乐。”
  很久很久以后,他的修为再无寸进,弥留之际纵观一生,他忽然明白过来。
  荒诞的村落,奇异的氛围,识得几个字就被奉为座上宾的败类,死水一样沉寂的世界,稀里糊涂的修行和稀里糊涂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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