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对天下大势,分分合合能判断个一二,对各国国君的脾气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你便能下山了。”乐弘道人感慨,他的两鬓出现了几根白发,掩在满头黑发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师父也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天下大势,你已经把握,识人辩人,你也已经学得,易容伪装,你比为师更胜一筹。”
  “你要回趟家吗?还是直接投奔主君?”乐弘道人问。
  在修行期间,他回过一趟家,只是人去楼空。
  那个村子在饥荒之年颗粒无收,全村老小或去投奔亲戚,或者沦为乞儿。
  云家一家人也不知所踪,只有半截院墙依然斑驳。糊墙的稻草从墙里戳了出来,在风中哗啦哗啦直响。
  后来陆陆续续听说了云家人迁往了桦国,又添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当算是不错了。
  所以说,家是不用回了,下一步应该就是直接投奔七国其中一国的主君了吧。
  乐弘道人见他眼神似有估量,但转而又坚定,便知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道:“给你出个题目,算是出师的考题吧。”
  “从这之后进入客栈的十位客人,你要分析他们是做什么的,来邑国都城的目的,并且从第七名客人手里得到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你若分析得好,即刻便可出师,若是分析得不好,恐怕还要与我呆个两年。”
  乐弘道人一副威胁他的语气,但在云霁听来,却很是伤感。
  想到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飞奔而逝,转眼分别在即,天各一方,怎可能不动容?愈想愈是不舍,连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师父,我舍不得你……”
  “傻小子,你忘了你拜师学艺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你做你想做的事吗?”乐弘道人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云霁的头。
  “我以前是那么想的,但……但现在……”只是想陪着师父啊。云霁将乐弘道人的手握住,贴着脸颊摩挲着。
  乐弘道人叹气,反而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养了你们十年了,这十年间我天天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现在总算长大成人了。怎么……还要拖累我?”
  云霁松开了乐弘道人的手,方才还紧蹙的眉头,被他这个装模作样的模样,逗的舒展了一些。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色,但喉头干涩,那笑声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叹息。
  “是啊,我才不想和师父在一起呢。我是要辅佐君王侧,助君王打江山,匡扶社稷的人。我还要做一番大事呢,谁要陪在你这个糟老头子身边。”
  尽管他想让语气变得轻松,脸上也是挂着笑容的,但不知不觉,泪水却已潸然落下。
  “都多大了,还在这个公共场合哭……”乐弘道人压低了声音训斥他,但话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只伸手抚着他的后背。
  云霁拿了张女人的面具罩在了脸上。有了这么个东西做遮挡之后,面具后面,他无声地哭着。
  好半晌,终于安定了一些,徐徐开口,“师父,你抱抱我吧……像……像小时候一样。”
  乐弘道人伸手揽过了他的腰,让他靠在了肩膀上。外人看来,像是一双小夫妻在角落里面亲昵一般。
  “都多大了,还在撒娇?”乐弘道人搂紧了他,低声在他耳边嘲笑了他一句。
  云霁沉默了一会儿,不做言语,只任凭月光透过窗子,勾勒在人影之上。
  气氛有些静谧,乐弘道人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想把云霁扶起来。
  云霁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能与师父这么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后他直起身来,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开口,“官人,你坏死了,居然嘲笑奴家。”他说这话的时候,克制住还有些发抖的声音,变成女子尖细而婉转的音调。
  音韵里透着股娇羞与放荡,还装腔作势地在乐弘道人的胸口砸了几拳。
  听到这个骚浪声音的汉子们,不约而同地朝乐弘道人的方向看过去。有些人是会心一笑,有些人是猥琐地笑着,有些人则用下流的眼光上下打量着。
  乐弘道人没料到云霁来这么一出,只得配合他,“小娼妇,看我回去收拾你。”说罢,便打横抱起了云霁,走出客栈去。
  ——
  走出客栈,来到马厩。去牵马匹的时候,云霁没摘下面具,只是低头跟在乐弘道人后面默默走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恢复了平常语调。
  “方才坐在最右边桌的那个人,腰上别了个青玉的坠子,雕工精美,应该是景国的物件。他身上的一身玄青色的锦袍也是景国的刺绣工艺,所以他应该是从景国而来。”
  “他手里握着的扇子上面有怀仁大师的题字,配合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景国世家出身。”
  “来到邑国都城不去住大旅店,反而坐在这个小客栈喝茶。要么是在躲避追捕,要么就是盘缠不够。若是躲避追捕,不应该穿得这么富贵,所以应该是后者。”
  “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没有任何戏谑之色,可见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上心。而他愁眉不展,见了男女嬉笑也不改神色,应该是心里有所想,而且那件事应该比较紧急。”
  “前日听说景国的镇南侯的家里出了件家丑,他的小儿子居然不是他亲生的,镇南侯大发雷霆,将他的小儿子重责了三十大板之后,撵出门去。而那个小儿子,据说是他夫人生前与宣国贵胄私通而生下的孩子。”
  “所以我猜那位公子会不会就是那个被撵出门来的小儿子,走投无路,想去宣国投靠他的生父。”
  云霁将方才转过脸来看他的一排人,逐个分析了一遍。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故作风尘女子的风骚姿态,同时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穿衣打扮,并进行了一番揣测。
  “师父,我考得怎么样?”云霁的声音有些哑了。
  乐弘道人感慨道:“优秀。看来你已经将诡道学得炉火纯青了,师父真的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师父……”云霁说完后,泪水又婆娑了,抬眼看了看乐弘道人的脸色。
  乐弘道人的眸子在月光之下,仿佛波澜骤起,又水波不兴,只叮嘱道:“你时刻要记住,顺应天命,不违本心。”
  “诡道既是驭人之术,也是驭己之术。最怕的是在扮演的过程中,渐渐迷失了本心。”
  “你要切记,常自省,常正视,常三思,常静默。”
  “时刻要明白,诡道和易容之术只是工具。工具是为己所用,不可反过来奴役了自己。”
  云霁重重地点头,“徒儿记下了。”
  乐弘道人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他手上,“为师能给的不多,勉强在路上住店用吧。”
  云霁知道那是师父随身的钱袋,师父是把全部的盘缠都给了自己。
  “那徒儿,就此别过了。”
  云霁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纵身上马。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之后,给马加了一个响鞭,朝宣国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面具始终没有摘下来,将不舍与懦弱,将依恋与憔悴全部掩盖在了一张人皮之下。
  人皮之上或笑靥浅浅,或风骚韵味,或忠厚老实,或奸诈狡猾。
  而面具之下,他只是那个乐弘道人口中那个的蠢徒儿,而已。
  第10章 门客
  云霁一路东奔,决定去投奔七国之中实力最强的宣国。
  宣国立于东方,背海面山,拥有良田万亩,坐享渔盐之利,非常之富庶。
  如今的国君文宣公虽然是草包一个,但性子温和,对大臣们的建言言听计从。更幸运的是,他能得一谋臣,一良将。
  谋臣名为秋水衡,三十多岁,性格沉稳持重,待人处世温和得体。所建言的谋略与推行的政策,也都是与民休养生息,与邻国结交秦晋之好一类的怀柔的策略。
  更为难得的是,是他虚怀若谷,愿意广招贤才于其门下。
  云霁要投靠的便是这位秋水衡。
  递了门贴之后,云霁还是稍稍有些紧张,手禁不住在袖口反复摩擦了几下。
  他选了个中年男子的面皮罩在脸上,其貌不扬,却显得非常诚恳。
  声音也装得颇为低沉,且有些结结巴巴,口齿不利索。
  过了一会儿,门童招呼他进门,进入正堂之后,正上方端坐的就是秋水衡。面容看起来非常年轻,眉眼仿佛都带着笑意,确实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五名门客,杯子里的茶水饮了一半,显然方才结束了一番论战。
  云霁报了师门之后,秋水衡大喜,“没想到兄台居然是乐弘道人门下的弟子,他老人家久不出山,还以为早已归隐,不收徒弟了。”
  这番话里面既是寒暄也是客套,更带了丝考察的意味。
  秋水衡不知乐弘道人的年龄与近况,可见二人并不熟。又说乐弘道人不收徒,可见是对他的身份的怀疑。
  云霁计上心来,只得顺着话头往下说,“幸得恩师抬爱,收作关门弟子。此番下山是为了投靠一个好主公,为主公谋社稷,策天下。”
  “乐弘道人的关门弟子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快坐下。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季云。”
  “季兄,有礼有礼。我和这五位青年才俊方才辨论过一轮,主要议论的河工之事,不知季兄有何高见?”
  这是一道入门考题,于是云霁侃侃而谈,将瑶河历代的水利工程细数了一番。
  旁边的五位门客有人点头称是,有人摇头欲反驳,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颇为热烈。
  “季兄好见识,好手段。”秋水衡夸奖了一句,结束了论辩,并给云霁斟了茶,算是表示对他的赞赏。
  “老夫这里还有另外一事,比较私密,但想与诸位议论议论。”第二道考题,云霁屏息听题。
  “文宣公的两名公子如今已经是而立之年,文宣公有意立储君,不知是长子文远更为适合呢?还是次子文怀更为合适呢?”
  云霁听着,心里一惊。
  文宣公年事已高,下面的两个儿子为了继承国君之位,摩拳擦掌,磨刀霍霍。
  这本是宣国朝堂上的事宜,身为辅政大臣的秋水衡心知肚明便好,为何会拿来当考题,给门客们议论?
  云霁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应该提出自己的见解呢?还是顺着秋水衡的意思说。
  不过秋水衡并没有明确的态度,倒是良将陈博涉支持二儿子,公子文怀的态度颇为明显。
  陈博涉是一谋臣一良将中的良将,比秋水衡小得多,还不到二十五岁,完全就是个为了衬托秋水衡温文尔雅的存在。
  虽然屡立战功,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但性子却异常残暴,传闻能将犯了错误的下属活活打死。
  两人就像两个极端,一个温润如水,一个残暴似火,彼此看不上眼,互相呛声的情况居多。
  文宣公是个墙头草,底下赞成秋水衡的臣子多了,便听秋水衡的,赞成陈博涉的人多了,便听陈博涉的。
  这些年来,二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正面冲突的机会倒也不多。
  只是最近,由于文宣公年事已高,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
  若说将相不相合,秋水衡便应该是支持大儿子,公子文远。
  但若是要维持表面的和睦关系,秋水衡便应该支持的是二儿子,公子文怀。
  一来二去,秋水衡的意思扑朔迷离。
  难道秋水衡这么问的目的,是想要一个与他心意相合的门客?还是另有他图?
  “在下认为公子文远行事稳重,深谋远虑,颇有秋相风格,故而更适合作为太子人选。”一名门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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