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柏清叹了口气,从枕下抽过一张羊皮纸地图,指给我看:“我这几天问过苏将军,西凉军主力有三支,一支左翼先前已被剿灭,如今剩下中军王帐和守卫在西侧的右翼护军,中军强悍且是西凉王室护翼,轻易不可撼动,如果大军主力攻打中军,必得派部分人马截住右翼护军。苏行止受了伤,这回恐怕不能再出战,齐允便想代先锋将,前去驻守褚城。”
  我茫茫然看着她手指划来划去,不由钦佩,来这儿也好几天了,我一心惦记的是苏行止,柏清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战事探查得了如指掌?果真是个胸有丘壑的奇女子。
  我茫茫然之余又觉得诧异,“你要是不希望他去,不准他去不就行了,你去同大哥说一声就是,你这身份就是孙老元帅也给你几分面子呢。”
  柏清轻轻摇头,苦笑一声:“我就是知道他的心思,才没法驳回,只能暗自生气。”
  前几日柏清和我私逃出京的消息传到相府,柏相自然又是一番震怒,直骂女大不孝,对齐家的憎恶又增几分。此次齐允为什么自请去褚城,又为什么立功心切,我想我也能知道一二了。
  我年幼的时候曾经想过,我和柏清这等贵女,身份已近极贵,将来夫家如何是无需忧虑的,我们应当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和清贫的状元郎看对眼,男才女貌,琴瑟和鸣。
  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我真该庆幸苏行止家世尊贵,令我免了那许多纠缠苦恼。
  我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苏行止侧躺在我身边,把玩我的头发,他不屑地撇了撇嘴,“登对这种事呢,不是说单单家世相当就行的,也要看这里。”他屈指点了点我的头。
  “你什么意思,嘲笑我笨?本公主可聪明了好不好?!”我嘟嘴。
  苏行止凉凉瞥我,“你聪明?你连陛下指派的暗卫都没看出来,这也叫聪明?”
  话刚说完,他惊觉说漏了嘴,歪向一边。
  我诧异了,来凉州的事我可是确确实实没有告诉父皇,后来写信给苏府,也叫他们宣称我身子不豫,瞒着父皇,怎么还有暗卫跟着呢?
  我揪着苏行止衣服盘问半天,最后他被我烦的没法,道:“俞易言一个江湖人都看出来了,就你还迷迷糊糊的,明璋公主,你真的……”他拉长了尾音,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我忽的恼了:“我要那么聪明做什么,我有你就够了,你聪明就好啦!”
  苏行止迷离桃花眼微微眯起,像极了蛊惑人心的妖孽,他磨磨蹭蹭地凑了过来,“阿翎,你总算说了句聪明话。”
  “……”
  这几日,帝京圣旨频传,往来斥候跑死了好几个,可见事态紧急。
  五月初,帝京已经进入初夏,凉州的树方才抽出绿芽。大军攻伐指日可待,他们这些人早出晚归,神色严肃,就连柏清也参与进去了,唯有我无所事事,整天只能看着他们来回奔波。
  齐允到底还是请命去了褚城,苏从知任命他为主将,许诺说若是他守住褚城,将来便为他请功。他很赏识齐允,想必也愿意成全这个他建功立业的心思。
  柏清不顾我的百般挽留,也跟着去了,女人啊,一旦坠入情渊,便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辞,睿智如柏清也不能幸免。
  我担心她出事,哭的不能自已,柏清安慰我:“因为身体病弱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出过帝京见识外面天地的宽广,好容易出来一次,你就成全我吧,也让我恣意一回,若是守褚城有功,将来你便替我向陛下好好要个赏,至于赏什么,你懂的。”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抹了眼泪,“我自然懂的,你要好好爱护自己,打仗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自然不掺和,我可是军师哦。”
  苏行止浅笑一声,插了句话,“能得大梁第一才女做军师,齐参将可真是有福,但你要是守不住褚城,回来可别怪本将军赏你军棍。”
  我瞪了苏行止一眼,把他推到一边去,哪有这么威胁别人的。
  又拉着柏清说了好一番话,褚城守军出发的号子吹了三遍,我才依依不舍地放柏清走了。胸口憋闷,泪眼婆娑,回头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一看,苏行止和俞易言正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窃窃私语说些什么。
  我心里不快,刚凑了过去就听见苏行止询问的话:“卦象如何?”
  俞易言刚想张嘴,一抬头看见我,猛地跳出三五丈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为昨天的断更致歉,再三致歉。另,喜欢的朋友就收藏一下我吧。
  ☆、第一传奇
  俞易言跑的太快,我没能抓住他逼问出什么。可是,要折磨他,我有的是办法。
  晚间,我把秋分留了下来,问苏行止:“你瞧秋分姿色如何?给你作妾如何?”
  一旁倒茶的秋分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盏,苏行止瞥了一眼,回瞪我:“横刀夺爱是不道德的。”
  “那又怎样,我开心就好。”我朝他摊手。
  秋分掩泪狂奔,第二天,俞老板亲自来找我了,苦着张脸坐在我面前抹泪:“公主,你说你干什么不好,怎么就喜欢拆人姻缘呢?”
  我答得理所当然:“别人让我不开心了,我就要叫他不痛快。”
  俞易言没辙,摆手,“得,您想骂还是想打,悉听尊便。”
  “不骂也不打。”我想了想,“昨天苏行止同你说什么来着?”
  他浮夸的表情一下子收敛,默了会,道:“我对占卜略知一些,行止昨天是在问我卦象。”
  “如何?”
  他愣了下,反问我:“您问哪个?”
  我白他一眼,“废话,当然是此次攻伐西凉。”
  他蹙眉,“大胜,不过……”
  我正洗耳恭听,忽然门被人推开,苏行止面色焦急,“易言,随我来。”
  说完他便急匆匆出去了,俞易言面色严肃,也跟了出去,号角吹响,到处是重重的脚步声。
  我问:“外面怎么了?”秋分亦是一脸茫然,她摇头表示不知。
  我自知这个时候不能去添乱,只好心急如焚地在屋里等着,等到傍晚才等到消息。
  西凉人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连夜赶路突袭,竟是将前军重创,西凉右翼军也在竭力攻打褚城,妄图占领一个战略要地,好分散梁军兵马。我军被打个猝不及防,前锋将领损失惨重,苏行止叫上俞易言,正是去顶包的。
  苏行止身上还有伤呢,怎么能到上战场?我心里一慌,吩咐道:“派人去告诉苏从知,行止他……”
  我说到一半,忽然哑口。秋分等我下文,等了一会忍不住问:“驸马什么?”
  那么多将士都浴血奋战在前线,凭什么我的夫君就要享受荫庇躲在后方?这场战争虽是卫国战争,但说到底还是父皇、我对西凉王室的私仇,我有什么资格,让别人抛颅洒血,还享受自己温馨团圆?
  我顿了下,“传话给苏行止,叫他顾念自己,否则,生死同在。”
  秋分柳眉一皱,似乎很反感我说这种话,但最终一言不发地传话去了。
  五月十七,我已经十来天没见过苏行止了,号角声可以随时随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吹响,盔甲曳地声森然,躲在深闺还听见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声。
  我没有敢去前线看一看,我承认自己懦弱,鲜活的生命随着鲜血流逝,哀鸿遍野,实在不忍卒视。
  五月二十七,没日没夜的出战消磨着每个人的意志,我见过身边侍卫长,黑黑壮壮的大汉,人前严肃冷漠,却在夜里偷偷的抹泪。
  我知道,他是苏行止的手下,前两天刚失去了弟弟,他夜里捶头顿足,哭问秋分怎么留下的是他,不是他年轻的弟弟。
  战事的拖延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我每天除了了解战况,还能从暗卫手里得一份帝京的消息。
  那日救我的暗卫首领叫穆周,为人刻板,我可以问,他却只选择性地答,这令我十分恼怒。好在要紧的问题他都会一丝不苟地报告,他对我说,战事愈发明朗,父皇已经有解除东宫禁令的打算了。
  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也证实了之前的猜想,父皇禁足太子哥哥,最主要的还是不让他插手西凉的事。这几年,一旦谈论到对西凉的政事上,太子就极其反对,也不知灵栖对他使了什么妖术,竟让他不惜去维护外族。
  六月初九的傍晚,一向肃穆寂静的前殿忽然一阵喧哗,我刚想出门一探究竟,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来者眼疾手快,轻轻一拽,将我揽入怀中。欣喜道:“阿翎,我们胜了,西凉王室已被尽数俘虏,我们胜了!”
  我猛地被这个消息击个正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仍是一愣一愣的望向苏行止,“你说,赢了?”
  “赢了!大获全胜。”
  我先是狂喜,然后眼泪蓦地就下来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这一场战争,到底是胜了,这一仇,终于报了!母后,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父皇给您报仇了!不臣之心的西凉,从此,国灭!
  苏行止连忙扶我,眸中担忧毕现,“阿翎,你不要太伤心,命定如此,好在我们给柏清报了仇。”
  什么,柏清?我的哭声卡在喉咙里,“柏清怎么了?”
  苏行止脸色一变,疑道:“大哥没和你说?”
  “柏清到底怎么了?你说实话!”我心里一急,几乎吼了出来。
  “褚城守军阵亡,她与齐允殉国,你——你节哀顺变。”
  殉国……我眼前一黑。
  黑夜,火光,无尽蔓延的厮杀声。刀光剑影,殷红诡异。西凉得知消息,先发制人,妄图攻下褚城,以占领进关要地,褚城易守难攻,因此派军驻守的人马并不多,只有三千而已。
  褚城是通向凉州大军腹地的一记铁拳,必须守住褚城,才能护住后方。在柏清的预料中,援军最迟七日便可到达,那时褚城之围可解。她预算得没错,确实,在褚城发出求救后,孙元帅立刻派出三万人马前往支援,三万人马不算少,谁能想到有去无回。
  西凉的中军王帐,一心想要攻下褚城作为自己的制高点,竟然将大部分兵马派去与右翼军合并,只留下一小部分护卫王帐。
  大军遇到负隅顽抗的中军王帐,褚城那边也是重重包围突破不进,为了给大军争取时间,柏清和齐允死死坚守十余天,已近极限,五月二十七夜,清空了褚城百姓,他们放火焚城,与最后一波顽敌同归于尽。等到五月二十九援军赶来的时候,只剩一座空城和堆堆白骨。柏清和齐允,愣是以几千人马,拖住了七万敌军。
  西凉人得知褚城军师是个女子,曾奚落道:“女子从军,中原无人?!”
  柏清听后不屑一笑,当夜奇计突袭,以三百人马歼灭西凉五千精兵,回击道:“所谓彪悍,不过尔尔。”
  这些都是我派去照顾柏清的侍女回来说的,听她说这些话时,仍然觉得内心激荡,仿佛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个天之骄子,那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睥睨天下的狂傲。
  心仿佛又被扯住,一揪一揪地疼。我按压心口,道:“她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侍女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还是我的,是苏行止在背面画了一个狐狸的岫玉。前些日子柏清看着有趣,说要拿去瞧瞧。侍女递给我,饮泣不止,“柏姑娘赶我走时,笑说自己生前狂傲,死亦惊天。她让我把这块玉佩务必交还给您,捎给您一句话,您不仅仅是皇室女子,更是大梁的公主。”
  “没了?”这话听着完全不像有什么遗愿未了要我帮她完成。
  侍女摇头,“柏姑娘原本想说的,可后来又摇头,说您必能知她心思,又何须多言牵挂。”
  我紧了紧手心的玉佩,柏清,我明白,你的牵挂,不过是家中父兄,将来天下易主,你放心,我必定尽我全力护你父兄。
  我吩咐秋分,“多找几个人,将柏清殉国之事传扬出去,她生前拘束谨慎,未必狂傲,死后,我要她震撼天下,做到真正的死亦惊天!尽管最终也未曾为柏清开办女官制度,但大梁第一传奇女子,必须是她!”
  秋分红了眼眶,“奴婢知道您和柏小姐自幼的情分,但柏小姐的事迹早已在三军传遍,只是那段时间我们被苏大将军封锁消息,不知道罢了。”
  苏从知隐瞒消息,不过是彼时无人再身旁,担心我伤心过度,又怎好苛责?我忍不住趴在榻上掉眼泪。门吱呀一声推开,来人轻轻坐到我身边,手指间粗茧尚有些硌人,他屈指拭去我眼下泪痕,柔声道:“别哭了,她为国捐躯本就是件伟大的事,再者与齐允一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扑在苏行止怀里放声痛哭,“我从小到大也就她一个朋友了,我要来找你,她二话不说便部署一切,我在宫里犯傻被人嘲笑,她挺身而出,我们曾约好要一起儿女成群,互相做对方子女的姨母,可现在,她却永远的离开我了……”
  苏行止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紧紧抱着我,轻拍我后背。
  我要去祭拜柏清的事,没有人反对,只是他们毫不掩饰眼中的担忧。担忧什么呢,人都已经死了,我凭吊的也不过是一缕芳魂。
  褚城早已成了一片焦土,无数残骸尚未收殓完毕,白骨森森。我登上城楼,临高望远,茫茫大漠,黄沙飞天,掩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过往。
  柏清,你曾经是不是也在这儿,谈笑风生,面对城墙下不断的攻势却胸有成竹?
  我把岫玉拿了出来,柏清曾经把我这块玉佩借过去曾把玩许久,我猜想她是喜欢玉质,亦或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室章令雕工。反正,我打算把这块玉佩碎成粉末,与她同葬,葬在这茫茫黄沙中。
  我正要吩咐的时候,孙元帅走了过来,他知道褚城战况惨烈,特来凭吊万千忠军。
  “孙元帅。”我朝他屈膝行礼,他拱手算是回礼,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下,忽然脸色□□,双膝跪地。
  我大惊,忙退避开,“老元帅这是做什么?”
  孙老元帅头发花白,抖着胡子,“公主手中玉佩,可是岫玉,陛下吩咐过,见岫玉如见本人。”
  我怔住,失笑:“父皇的才有如见圣上的王令,我这不过是以前废置的玉佩,您瞧,哪有人往玉佩上胡乱刻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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