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娇容很快就来开了门儿,一见是她,脸上的萤火之色登时湮灭,恹恹地拖着裙摆往里走,语里尽是弃嫌,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来了这么一位泛泛之交,她怎么能不失落?可两人到底无冤无仇,况且见青莲满脸热络,她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只随手朝案上一指,“你来做什么?坐吧,要喝茶自烹。”
  “我来瞧你好点儿没有,”青莲不坐,含笑执起案上一盏镏金铜烛台,一步步朝她靠近,将烛台举近她的脸几分,骤见愁叹,“哟,怎么还不见好?不是请了那许大夫来瞧过了吗?开的药你吃没吃?你别又嫌苦,我告诉你,苦口良药,现下可不是骄纵任性的时候,这张脸难道不要了不成?”
  一提起这话儿,娇容便峨眉倒蹙,“可别说了,那许大夫只说没大碍,没几天就能好的,我按时按方的吃他的药,不尽不见好,反倒还深了些似的!”说着,她从鲤鱼戏水的枕下抽出一枚长柄圆镜,左右照照,朝青莲望过去,“你瞧瞧,是不是更深了些?觉着这伤口边缘有些发黑……”
  青莲执灯凑过去,细细瞧来,“恐怕是淤血吧……,你也忒心急了些,这么深的伤口,哪有三五天就能愈合的,只别留疤才好。我带了珍珠粉和水做的膏子来,你先擦擦。”
  说话间她将那白瓷罐子从小荷包里掏出来,被那烛光一照,瓶身便散出冷森森的光。
  24. 匕首  往昔不堪回首。
  娇容懒怠怠斜靠着软枕,手里仍举着那枚小镜细看,闻言连眼也不抬,“珍珠我有,不用你的。”镜中是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只是豁然开了条口,犹如一株鼎盛黑花魁缺了一瓣,她越瞧越来气,“慧芳那小贱人果真挨打没有?等我好了,我非撕烂她的皮!”
  “你先养你的,等好了再收拾她也不迟呀。”青莲将烛台搁置一边,一面替她顺气,一面又将那小罐子举到她眼前,“我知道你不缺珍珠,可我这是现磨好的粉,你先用着,若信得过我,再将你下剩那些珠子给我去替你磨好送来。咱们院儿里除了那几个小丫头子,就只你、我、小月三人相依,小月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菩萨一样端着,眼下我不照看你,谁还照看你?只等你好了,在二少爷面前替我美言两句,也让我谋个好差事当当我也没算白费心。”
  床头朱漆小柜上烛火一跃,娇容便赏眼瞧她殷勤的笑,原来是想巴高望上有求于人,怪道怎么突然体贴起来。她只当人是有事献殷勤,却不知这“有事”竟是“要命”,只端起来,轻抬下巴,“那就先谢谢你了,你替我先抹上一点儿吧。”
  正是求之不得呢,青莲喜滋滋从墙面地上的妆奁内找了一只银蝶簪子,挑了指尖大小一坨,拂在她伤口上,翘着小指替她匀开,“嗳,这就对了,珍珠是最能滋养肌肤的,咱们这院儿里啊,还就只你有这福气,你瞧那些人,别说珍珠揉面,便是连鱼眼珠都少见。说到头,还是见你有这福气慧芳才心生嫉恨,咱们偏不如她的愿!”
  她那指尖所触的狰狞伤口,已见边缘暗黑发脓,缝隙里头似淤着万千糟粕,只等发酵便如饮鸩毒,脉走全身。偏偏她还要来雪上加霜,眯着细长凤眼贪婪地反复摩挲,只想这毒浸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二门外那高叠的太湖石假山下头,郁郁葱葱一片自然蔓延的五凤草,割了一茬,随后便会再长出一茬,像明珠的心。纵然她早晚忏悔,那心底的黑血还是压不住,直盘着经脉而上,游布周身。
  她自己难消愧疚,偶时便瘪着个小脸,盘腿在床嗔一眼怨一眼地看向宋知濯,“我都让你教坏了,眼见人跳入火坑不但不拉人一把,还要推波助澜,真的愧对修行!”
  一场雨后,时节至夏,满府里大大小小池子里的菡萏花苞丽丽玉挺,今儿开一朵,明儿再开,群芳斗艳。
  宋知濯瘫倒在床,宝幄半垂,照进来半束炽烈阳光,横洒在明珠半片脸腮上,可见肌肤上细微绒毛,还真似一个透了蜜的贡桃,他自两手枕于后脑下,只悠哉盯着那嘟囔的嘴唇,“这有什么?赶明儿佛祖若来问你的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我不怕下地狱。”
  “又胡说!”明珠睫毛上卷,眼皮轻轻一翻,睇给他一个娇怨白眼,又抬手往他胸口拍一下子,“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还是成日家要死要活的!嗳,我只问你,今儿那个清蒸大虾好不好吃?我头回做,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吃,”宋知濯盯着帐顶,余光见她殷殷切切的俏丽模样,便砸砸嘴,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来,“那虾肉质肥美鲜嫩,就得是这样清蒸白灼,方不辜负了千里迢迢从登州运来。你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却无人同我分享,多大的憾事儿啊……,要不你也别守那些清规戒律了,明儿跟我一道吃?”
  霎时便有几只虾扑朔眼前,明珠眼馋肚饿,面上苦守,将眉心鼻根皱在一处,嘴里嫌弃,“我才不吃!就是做给你吃的,我吃素就成。”
  她今日用彩缎束发,后脑懒逸轻松一个髻,还有半帘青丝直垂,一扭头却胜漫满池莲花。天热起来,她不知也从哪里寻来一把纨扇,扇面上是一阙瀑布,掩在脉脉青山之间。虎口轻摇,似有清风徐来,夹带幽香檀木。
  宋知濯离失其中,恍惚饮一壶玉醑迷醉不愿醒来,适时明珠再发善心,伏下半身,将扇递进,徐徐也替他打起来,“你瞧你又是一脑门儿的汗,像从水里提出来的,自打入夏,我一日要替你洗多少衣裳,你倒是也替我省些力吧。”
  一面说,她一面掏了流纱湛蓝一张帕子替他揩汗,轻柔仔细,擦得宋知濯没了脾气,只笑视过去,“菩萨,你大夏天的将被褥给我盖这么严实,还掖了边儿,我能不发汗吗?”
  言及至此,明珠方反应过来,往他身上一看,切实是一床鹅绒被褥盖在他身上,可谓严丝合缝,她登时自惭,有些讪了,慌忙给他揭被子,又怪他,“我疏忽了,你倒是自己扯扯啊!真不懂你是真瘫还是假瘫,又或是做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爷,连自个儿动弹动弹都不愿意……”
  那被子一揭开,已是为时已晚,只见宋知濯酱紫襕衫的衣摆支起一块,那一块上正绣一只飞鹤,朝明珠飞扑而来,吓得她一把跌了手中的被子,连喊一声,“我的娘呀……!”
  宋知濯真是有口难言,整日对着娇香软玉的小尼姑,迫不得已也做了半个苦行僧,可心里虽然潜修,身体到底不受管控。他无奈一笑,望着明珠低语,“快给我盖上吧。”
  “这是什么?”电闪雷鸣般,令她想起一把绞了血的匕首,在漆黑夜里发出冷凛凛的一道光。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带着满身狐疑像午夜追凶,执着又悲愤。她用虎口压扇,遮住半张脸,依言将被子还盖回去,眼里的寒气直逼宋知濯。
  “这……,这是生命。”宋知濯绞着脑汁,不知作何解释,猝然觉着自己像个刽子手,握着杀死她的凶器,遭她来冤魂索命。他心虚,避开她含冤受屈的眼,“你以后就懂了……”
  撇去明珠,此刻连宋知濯的心也如堕地狱,明珠凛凛发颤的眼以及纨扇遮不住的恐惧,都令他失落,似一块崖上的碎石,悄然砸进万丈深渊。她果然在某个际遇里曾遭受重创,恐怕不是短暂能好的……
  坐着的那一个,掩在纨扇底下怔忪不语,她似乎懂了,那东西是一把匕首,曾于某个酒气熏天的夜里要割破她的血肉,也切切实实将她与至亲骨肉之间隔断,匕首很钝,反复拉割她与母亲之间的脐带,不同的是,婴儿尚且没有知觉,但她能感觉每一下拉扯带来的凌迟之痛。
  从此只见挥之不去的血光盘桓在她心里,而她辗转经年,直到此刻也想不通,参不明,故而她低垂睫毛,将自己埋进泥土,抖着嗓子蚊呐一般,“嗳,我问你,是不是当爹的对女儿也能这样?”
  “轰隆”一声儿,此言犹如六月天里丸子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宋知濯,砸得他浑身骨头都碎了似的,又像密密麻麻的细针,戳得他筛子一般漏血。他连喘息都有些艰难,却故作镇静地看向她,只见她眼眉低垂,像犯错的孩子,比临在墙下诵经还多许多忏悔,他只想安抚她,从被子里伸出大手,在她垂下的一只软掌上轻拍,“或许,……爹爹他不是有心的。”
  他绞着心痛,企图流转时光去安慰远在扬州的那个小女孩儿,可尾音甫落他便自悔,这蹩脚的安慰实在半点作用也无。
  明珠也不肯信,或许她想,但一个女子的本能懵懂的直觉不允许相信这种屁话,她只撤下山涧流光的扇面,露出荒凉无边的脸,惨然一笑,“我晓得,你是骗我的。”
  25. 青梅  好一对“两小无猜”
  那张山楂嫣红的脸顿时褪尽颜色,徒留本质赤/裸/裸/的酸涩,不肖尝,就能品出它结尽半生的苦。
  宋知濯凝望明珠,见她眼里已徐徐兜了半框眼泪,只等定罪下来,那眼泪就能迸完她半辈子的疑惑,或是她只想有谁能推她到井前,看清里头的狰狞水蜮。他倏然间不忍骗她,只咬着牙关忍着奔腾怒火,声音却仍是温柔暖煦的,“不知道他还活没活着?要是活着,……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那眼泪砸随着他落下的清晰重音砸下来了,就砸在覆盖着她的手背上,如星河滚烫。
  明珠又哭又笑,似乎开怀释然中难抑厄沉悲苦,她自半束阳光中退出来,前倾几分,纨扇又遮面,眼泪是淋漓湿润的暴雨,嗓音却如久旱开裂的稻田,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过是替一个朋友问问,你做什么喊打喊杀的?”
  她可哪儿来的朋友呢,真是说谎都不会,宋知濯勉力一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想借此一并撩起她心内的担子,“我也是不过是白说说,想必你那‘朋友’穷尽半生也没想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有的人连为人都不配,更不配做父母,你替我劝劝‘她’,不论从前受过多少伤,尽将其忘了吧。”
  怔了顷刻后,明珠凄然笑了,“你说得倒是简单……”
  那半束阳光渐渐偏了半寸,追着她,又照到她脸上,衬着颊边的晶莹泪花闪着斑斓的光,淡淡檀色的纱箔似轻烟永昼。
  原本不简单,可骤然遇见她,便觉一切都简单了,宋知濯手绞情丝,缓缓说来,“你瞧,我的家人都铆足劲儿想害我,我从前也想不通,饱含满腹愁苦,想找个人问一问,为何不能事事祥和太平?可有道是宋玉多悲,人心欲碎,想不通也得迈着步子往前走。自打你这小尼姑来了后,我只觉得长路凄苦漫漫,好像不再孤独了。”
  明珠似懂非懂,挣着两只闪着泪花的杏眼,将他细细看进心里去,原住在里头的十八罗汉、四大菩萨也给他让了位置。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1。这夜二人各怀悲苦,对闲窗畔。值夜的丫鬟照例走了过场,巡视一遍便各自回去,院中还是宁静永夜。天气热起来,明珠将门窗都敞开,迎这夏晚凉风。
  只见她鹅黄交织绫半壁短褂子汗津津的粘在一片白皙皮肉上,笑靥嫣红,连发间簪的一朵儿茉莉花儿都失了光彩,宋知濯只在身后椅子上凝望这芳景如屏。谁料这夜不让人清净,闻听有人推开院门,打头的丫鬟点一盏凤尾灯,身后是摇曳风姿的楚含丹。
  远远见窗户上的明珠,她便轻挥宝扇,“大奶奶,还没歇着呢?”
  正是明知故问,明珠含笑应她,“还没呢,怪热的,一时还睡不了,二奶奶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楚含丹摆着一抹双蝶恋花的千水裙,脚上一双绣将开不开玉兰花的软缎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轻摇扇面,待明珠迎出去时,她正好跨门进来,当即皱起眉心,“你这屋里是怪热的,怎么不让丫鬟去领些冰来?搁在房中能消暑。”
  那眉心皱成一池春水,淡若烟波,明珠暗暗为其美貌拜服,将她引到榻前,“我是哪个名分上的人,还敢登鼻子上脸提这些要求?二奶奶可别折煞我了,二奶奶请坐,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这也是个明知故问,见她迟迟不肯落座,明珠心领神会,又将她往里间引,“这外头怪热的,里间几扇大窗开着凉快,二奶奶里头去坐?我好给二奶奶煎茶。”
  她既懂事,又有眼力见儿,惹得楚含丹自喜她一分,朝丫鬟摆摆扇子,跟她往里头走,“你且在这里等着。”进去后,双目一扫就扫见窗户底下坐着的宋知濯,立时荡起春风满面,唯见南案上一只玉炉烟袅,她细细一嗅,便笑了,“这是返魂梅,大少爷还熏这种香呢?”
  除去明珠,一见他人,宋知濯还是又瘫又哑,不答她话,明珠淡扫一眼,拉着楚含丹坐下,“我也不认得是什么,反正见他柜子里有就翻来点上了,我诵经时要熏香,不得檀香,只好用这个了。”
  “檀香我屋里有,明儿给你送来就是。”楚含丹坐在对过,轻理裙边,再理云鬓,发间一支攒珠花步摇,下头坠着两个猫眼石,对烛一照,似一对夜明珠,“上回不是就说缺什么只管去找我吗?也不见你来,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我仿佛听说,你们院儿里的一位娇容病倒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人使唤,若缺,我给你拨个丫鬟过来伺候,等娇容好了再送回去一样的,只是不知这丫鬟得的什么病?可别是什么疫症,大少也身子本就不大好,可经不住被这样的病气冲撞。”
  清夜无尘,明珠迟缓出一个笑来,望向她轻轻晃动的步摇,“多一个少一个又不妨碍什么,怎么敢启动二奶奶身边的人?横竖什么活儿都是我自己干。娇容的病倒不是什么疫症,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却拖拖拉拉不见好。”
  楚含丹接了她递来的茶,神色似有轻松,软软呷一口,眼珠子四处游移,最终落到它想落之处,“大少爷看着好像比原先胖了些,也精神了些,”没一会儿,那双眼睛便克制收回,还望明珠,“想来是你的功劳,多谢你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他,我抽不开身时时来瞧他,有你在这里,我也放心些,我新做了几身儿衣裳,明儿给你送来你挑几套,就当是谢礼。”
  望其双眉卷情丝,仿佛当她自己与宋知濯更近一些,也是,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厢近好,不过事与愿违,宋知书与明珠,都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明珠撵步自持,和她心意不推脱,“那就先谢过二奶奶了,我的衣裳都是青莲姐姐替我搜罗来的,只是哪里有那么多旧衣裳给我?我正愁夏天出汗多,衣裳又没几件呢。”
  “那就只管收着,等入秋我再做了给你。”楚含丹纵意挥扇,与她更亲近几分,只是这亲近里或多或少隔着一片湖,是一位官家小姐与一个低贱之身的悬殊,她在她面前始终是自傲的。
  明珠亦牵缠一份得体自卑,在她的美貌面前相形见绌,望一眼宋知濯,尴尬笑笑,“二奶奶倒不必费心特意为我做,只捡穿不上的送给我就成。”
  算是一场宾主尽欢,闲聊一番至二更便散。送她出去后,明珠折返回来,乍一看宋知濯,猛然拍着脑袋,“呀!你瞧我,上次分明说等她来时我让出去两你二人得空说说话的,怎么给忘了!”
  “是啊,怎么就给忘了?”宋知濯从椅上走下来,挑着眼角展露一抹似讥似逗的笑,“你若出去,留我们‘两小无猜’共处一室就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小声噞喁,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泛酸,似倒了一只醋罐。她斜一眼宋知濯,有恃无恐地朝他直撞过去,“让开,我要睡了!”
  这一眼,仿若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2,她心里倒了醋罐,宋知濯心里却似倒了酒壶,辗转在胸中酿成一股缱绻痴意,眼睁睁看着她脱了鞋盘到床上去,两手软塌塌地在鹅黄对襟前扇着,蝶懒莺慵,流芳凝滞,搁浅在这场夏夜艳景。
  哪怕这景亦有月亮照不见的残破、晦暗不堪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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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柳永《戚氏·晚秋天》
  2宋 苏轼《南歌子·游赏》
  26. 吃醋  宋知濯你不是人!
  朗月星疏,夜锁重楼,有风自四扇槛窗徐徐吹进来,金桂投影,随被这惬意晚风撩动的烛火偏动。
  四面墙角立着一丈高的镏金鹤形铜烛台,于头顶和双翼上各有三烛鼎烧,照得屋里亮亮堂堂。只因蜡炬昏庸,光似过了一层纱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使人心和暖。
  站着的宋知濯眺望宝幄横香的床上,那小尼姑还在抬手扇风,软迭迭的也不知是否真能纳凉?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丝红线蜿蜒出来,被他攥住,最终缠绕在自己心上,系了个死结。
  横望南墙长案上,香冷玉炉,他探着腰朝她走过去,语中似有求和之意,“香都熄了,你还不念经啊?”
  “不念。”抬眼瞧见他,明珠立时便转着一把纤腰避开些许,语气如这晚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怎么今儿就不念了?”宋知濯暗暗笑了,掀了衣摆搭着床沿边坐下,中间隔着方寸距离,不近不远,还能嗅见她发间的皂角清香,“你打进来了是日日都要做晚课的,怎么独独今儿不念了?想必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跟我使性子呢?你说出来,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我改便是。”
  他如此做小伏低,明珠又恼又愧,她也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只是听见他说起那句“两小无猜”,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又想他说得原没错儿,终其缘由,想不出个结果,只还是不高兴,淡淡回他一句,“没有!”
  那鹅黄衣裳裹着单薄双肩,因热,被她斜扯开一些,领子不那么周正,反而可见颈上颜色,宋知濯在后头瞧见,有些心痒,却不敢妄动,只扯一扯她的软袖,“你瞧我有什么都跟你说,你怎么反倒瞒起我来?若不是我惹你不高兴,那就是二奶奶惹你不高兴了?她那人向来端庄有礼,未必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你告诉我,改明儿我说她!”
  字字句句,骤如一番风,一番凉,什么叫“改明儿说她”?又是“向来端庄有礼”?倒显得他两个比旁人都要亲昵些……
  明珠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顿时攒眉千度,背着他,忍了又忍,“她并没有惹我生气,你也没有惹我生气,你也不必管我有没有生气。横竖我一定记下了,下回她来我就躲出去,若我忘了,你使个眼色提醒我就是。”
  “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都给我绕糊涂了。”宋知濯倏然笑起来,原想逗逗她使她开开窍,蓦然听她话里有悲,又软下心来,掰过她软软双肩,逼她回首过来,“我实话告诉你,我与她是从小有婚约没错儿,可那是我母亲定下的,婚姻大事我不好违抗,平时见了她也只以礼相待,实在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如今她嫁给老二,我心里是没什么,她心里放不下那可与我无碍,我不过是行为不便不好打发她去,你若是不喜欢,下回她来你赶她出去就是。”
  一时间风撤雨退,明珠抬起头瞅他一眼,见他眼里头烛火攒动,映着自己的影子,一切似乎虚无缥缈,又有一丝真真切切。她难辨真假,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骗自己,只是心里听了这话开阔起来,她便随了心,只嘴上还硬挺着,“她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我怎么能赶她?算了吧,我还是应付着吧。”言罢,她别过眼去看窗外夜色,嗫喏道:“那照你这样说,我倒不必给你们腾位置了?下回她来,我也不用让出去了?”
  暖香鸳鸯帐,不留愁永夜,宋知濯听她语里轻快带着小心,落在他心里似百转千回,他松开她的肩,隐忍克制,尊她重她,细细低望她避开的眉眼,嗓音温柔又锵然,“谁也不必让,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明珠,”他喊她,待她回望过来,“眼下我不得势,令你在这府里处处受委屈,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子,届时你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要是谁敢不敬你,你就打他板子,挑他指甲,或者杀了他,都可以,我会给你撑腰,正如你现在给我撑腰一样。”
  他说的煞有其事,郑重得像在发誓。明珠为之一震,细听她心里,恐怕有城墙坍塌,有个影子将那些残砖捡起来,再垒成一堵摧颓残破的墙,坚守她心底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信念——不能轻信任何人。
  可这“任何人”里包不包括宋知濯?此时她也惶然了,像有两个小人儿将她左右拉扯,她一时做不了决定,便莺啭如簧,避重就轻,“我的天,你时时嘴里都是要砍要杀的,当心佛祖听了去!你是嫌我眼下造的孽还不够?还要送几条人命到我手上来?”
  她巧笑盈盈,可道未必素娥无怅恨1,宋知濯晓得,这短暂的夜风一时半刻还吹不凉炎热炙夏,不过一夜一夜,四季轮转,终有一日天会凉,会再春暖花开。
  他眼含脉脉柔情,抬手将明珠发间的那朵茉莉摘下,瞧她眼随着这朵花儿追随,他笑了,“既然不念晚课了就睡吧,只是我一日不听还有些不习惯。不若唱曲儿给我?你那些扬州小调许久不唱给我听,我心里还怪想的。”
  一时,明珠也弯起眼笑,“好啊,我去吹灯!”
  阖了窗,烛火一盏盏悄灭,明珠在帐外换了衣裳爬进自己的被褥里,捡了一首新曲唱起来,流香宝幄,再萦绕她悠扬柔和的声调,“柳絮鸣禅,月影照遍,映花繁叶琵琶远,轻愁旧梦烟雨时,不见当年美人面……”
  明月清辉,各照天涯,照不见的那一头,是一方轻纱帐挽的小院。素纱在凉风中徐摆,似诡魅青丝,撩人欲/动。楚含丹才抬脚进入,便隐约听见有人嬉闹之声,宁静永夜,一片蛙鸣之声中轻易就能将这婉转莺唱的女声捉出来,格外刺耳。
  她从丫鬟手上夺过凤尾灯,抑着声儿吩咐,“你且去歇着吧,我自个进去就成。”
  “是,小姐仔细台阶。”
  那丫鬟行礼退出这方天地,余下她自己,吹灭灯笼随手一扔,软缎鞋轻飘飘绕过曲径,行至正屋门外,有两个丫鬟左右职守,那两人一见她,瞌睡迷瞪的眼霎时睁得老大,左看右看,扯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谁在里面?”楚含丹崩着无悲无喜的脸,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眼里却绞一丝寒意,只似一根细针,不大显眼。
  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三刻,方婉言,“回二奶奶,是烟兰,她,二少爷叫她进去找东西,才进去没一会儿,想必就出来了。”
  想来今儿是她三人值夜,自然了,慧芳暂歇,崭露头角的那个在里头,姿色平平的二人在外头。楚含丹斜看她二人一眼,便轻轻推门进去。
  外间灯已灭尽,只从里间透出游丝昏沉。按理说,她应当抬步闯进去,逮住脏了她床丫鬟教训一顿,再指着宋知书痛骂一阵,可今儿不知怎么了,她才进院时听见这淫/淫/荡/荡的娇笑,只觉得恨意不似从前了,从前的恨是滔天汹涌,翻浪而来,今儿的恨却是数九寒天,寒冰渐冻,是无声冷静的。
  或许是因为听见娇容的病情,为她做刽子手这门行当稳扎稳打添了经验,又或是恍见宋知濯有些好,令她不如意的日子得了慰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繁绪支使她藏匿于内间悬挂着的珠箔后。稍一冒头,便隐隐可见纱帘后头的金丝楠木床架子在频频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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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晏殊《中秋月》,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27. 言冷  恶语伤人。
  那两道垂下来的水风轻纱的绮罗帐,隔开了两个人间。里头娇娇软迭的轻/喘和着一个男子饱含重/欲的喘息,就似这烈烈夏日一般血脉膨胀。
  外头是却是月露清冷,人心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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