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程渲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这块鎏龟骨,莫牙日夜和自己待在一起,她都没能仔细端详跟着自己逃出摘星楼大火的宝贝。龟骨烈火难焚,凡人却抵御不了烈火,程渲一遍一遍抚摸着漆黑坚硬的鎏龟骨,她可以绘出龟骨上每一条细微的纹路,可当她亲眼看见这块龟骨时,她忽然觉得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陌生,陌生得让自己觉得可怕。
开坛焚骨,再根据烈火焚烧的裂纹卜出国运玄机…错综的纹路就可以卜出凶吉,算出生死…如此天机从卦师的嘴里说出来,卜卦者又能有什么善终…
程渲捧起温热的鎏龟骨,她想起了收养自己的义父魏少卿,他是多么善良慈祥的人,待人谦和品行高洁,可魏少卿身体孱弱多病,每天都要服下数碗浑浊的汤药,即便是这样,魏少卿去世的时候,也才过了四十岁。
还有岳阳城和自己结下梁子的那几个卦师,张胡子身形矮小如侏儒一般,孙无双瘦骨如柴看着也是个病秧子,齐国尚卦,卦师摆摊是个赚钱买卖,赚头胜过寻常摊贩数倍不止,可就算是这样,也是十卦九穷,卦师们各有各难以言明的苦处,剩下那一位,恐怕也是无福消受自己拿福祉换来的钱银。
卜卦之术延绵数百年,那么多卦师纵横天下,却没有一个人去卜自己那卦,卜一卜为什么卦师的命运一个惨过一个,富贵不提,能有个善终就得谢天谢地。
程渲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自己不也是么?小时候耳聪目明也是个康健孩子,好端端的一夜失明,连个过渡期都没有,大早起床一睁眼,就成了失明女娃,连哭都没处哭去。
——这就是命。魏少卿把鎏龟骨放进程渲薄薄的手心,老天拿走你一样东西,就会还给你另一样,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第34章 天注定
——这就是命。魏少卿把鎏龟骨放进程渲薄薄的手心,老天拿走你一样东西,就会还给你另一样,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程渲黑漆漆的眼前突然流光飞舞,她描绘不出自己眼前出现的奇妙景象,她还那么小,小到根本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形容。程渲看不见魏少卿唇边满意欣慰的笑容,他蜡黄干瘦的脸颊因为兴奋不住的抽搐着,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觉到了鎏龟骨的力量,就像许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块龟骨头那样。
床上盘膝而坐的程渲爱惜的捧着鎏龟骨,但她的眼前没有出现往昔的异彩,这只是一块黑色的龟骨,脏兮兮得让莫牙嫌弃的东西。
双目复明,是不是老天在告诉自己,远离司天监,远离岳阳,远离这里的一切,火海逃生,就该隐姓埋名去过重生的日子。自己说服莫牙上岸,不只是因为会饿死在船上,是自己想回到这里,去见一见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个人。
程渲不想复仇,就算老天还给她一双眼睛,她还只是齐国一个孤女,执不起刀剑杀不死仇人。程渲只想,要一个真相。
屋墙的另一边,莫牙点起了房里的蜡烛,倚着床头翻阅着已经快被翻烂的医书——“睛明,太阳,针刺半寸,微悬而出,复入…没错啊…”莫牙仰着头揉了揉眼睛,“为什么,为什么程渲还是看不见?莫非真是我学艺不精…”莫牙掐了把自己的胳膊,“老爹都说你可以出师了,怎么会不行?”莫牙懊恼的垂下眼,“可程渲明明还是看不见…还是你没用。”
莫牙摸出羊皮卷,恍惚的看着里头的三十六根金针,金针可以治好贤王的旧疾,为什么治不好程渲的眼睛?这不合理呐。
烛光暗下,莫牙起身拿剪子绞去些蜡芯,亮光又渐渐起来,莫牙喝了杯凉茶水,一咕噜又爬上床,才又看了会儿医书,终于困得受不住了,歪着头滑进被褥,沉沉睡去。
程渲听莫牙那屋没了动静,她坐起身子,不知道怎么了,没有莫牙在自己身边,心里也有些空荡,去看一眼,悄悄的看上一眼…就好。
程渲蹑手蹑脚的推开屋门,她看见莫牙屋里还亮着烛火,烛火摇曳,但屋里却安静的可以听见莫牙均匀的呼吸声。
——也是个不能自理的家伙,睡觉都不知道吹灯。程渲暗笑,透过门缝,她看见了莫牙和衣歪倒在船上,他的手里还执着翻烂的医书,被子上耷拉着摊开的羊皮卷…程渲愧意大起,莫牙为了自己的眼睛也是拼了,程渲咬唇低想,明天,明天就告诉莫牙,自己的眼睛早已经复明…
程渲一阵澎湃,忽的…她眼前闪过莫牙抖擞的小兄弟…莫牙那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清誉,要是知道自己被她看的个透彻,真会把她举起来扔到海里喂鱼吧。
程渲咽了口唾沫,她胆子不大,她不想死,她更不想…失去屋里的这个人。
程渲正要转身,她的眼前忽然闪了一闪,程渲顿住步子,眼睛贴近门缝想看个清楚——程渲看见,莫牙被子上摊开的羊皮金针,怎么好像…闪着银色的亮色。不对呐,白天莫牙拿出来给贤王治病的,明明是一副晃瞎眼的金针。
还是不能用眼过度,准是夜深眼花。程渲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可别又瞎了。程渲不敢再偷看,垫着脚尖悄悄回了自己那屋。
这一天,是司天监三年一度的大日子,这一天,司天监会在诸臣举荐的卦师里,通过考核筛选出合适的填充入府,更会在已有的卦师里,选出一位首席卦师,为齐国皇室占卜最重要的卦象。
这一天,程渲天不亮就已经起身,她穿上莫牙给自己置办的新衣,抚平衣襟上每一道褶子,端详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铜镜里的这张脸,有着恰到好处的恬静淡泊,却又不像寻常闺秀那般无趣,自己笑起的时候,眼角会挑起一丝小小的狡黠,收起笑容的时候,又好似世外有着难以估量本事的高人。莫牙的神蛊给了程渲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莫牙说这张脸不过是平平庸庸,那是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神蛊,塑造了一张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脸。
程渲要带着这张所有人觉得陌生的脸,大大方方的走近熟悉的司天监,走近所有人的身边,心里幽幽暗笑——“我修儿,又回来了。”
推开屋门,已经等了一阵的莫牙伸手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迟疑着缩了回去,莫牙背过身子,英俊的面容涌出一丝纠结。
——“司天监定的是巳时,时候不早,我还想吃了早饭去。”程渲喊住莫牙,“你和我一起去么?”
“那是当然。”莫牙脱口道,“没了我,你知道司天监的大门朝哪儿开么?”
程渲低头一笑,伸手拉住了莫牙的衣袖,“你今天看着怪怪的,是担心我过不了司天监的甄选么?我熟识那里,你不用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莫牙挺了挺背,“我是昨晚睡得实在舒坦,这会儿还没醒透。走走走,吃早饭去。”
楼下饭厅里,客栈掌柜已经给莫牙和程渲备下了一桌子各色的小菜,那紫米粥也换做了麦芽年糕汤,看着浓稠了不少。
见俩人下楼,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朝莫牙和程渲鞠了一躬,堆着笑齐声高呼:“恭祝程天师金榜高中,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程渲抱拳浅笑:“多谢,多谢。”
俩人坐定,掌柜殷勤的给程渲盛了一碗麦芽年糕汤,勺子搅了搅道:“程天师,年糕年糕,高中无忧,您请用。”
程渲舀起一块,吹了吹热气皓齿咬下,年糕软糯甜蜜,吃的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莫牙跟着也吃了口,却是食之无味和嚼软泥无异。莫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快活,难道自己并不想程渲去司天监那种地方?
程渲身负谜团,她应该去查明真相给自己一个公道。可是…莫牙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他侧目看着程渲笃定干净的脸,程渲今天的衣裳格外整洁,连发髻都梳得比平日好看用心,程渲的眉间暗藏着一种坚定和自信,程渲不光信她自己,也信莫牙。
莫牙不愿意辜负程渲对自己深藏不露的信任,他艰难的咽下嚼了好一会儿的年糕,又给程渲吃了一大半的碗里添了几块年糕。
——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第35章 眼中钉
——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司天监
卦师筛选巳时才开始,辰时还未过,司天监门口就已经聚集起人群来,这当中有榜上的人选,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街头卦师,司天监的贵人也不是时常能见,逮着个机会瞄上一眼也好,怎么说没准还能混个眼熟。
张胡子和孙无双一众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张胡子貌似还把那撮小胡子修了修,更衬的尖嘴猴腮透着黠阴。孙无双的脸上没有身旁人的兴奋期待,他按兵不动的狭目滴溜溜的转动着,他在找人,找一个他视之为对手的人。
——“听说了没?”张胡子肘子顶了顶孙无双,“今天的监事,是五殿下。”
“额。”孙无双愣了下,“五殿下?皇上指派的人选?”
张胡子摸了摸嘴边新修的杂毛,咧嘴道:“你是当真不知道?本来该是贤王做今天的监事,可听说贤王推说自己身子不适,皇上就指了五殿下过来。我可是知道…”张胡子朝孙无双挤了挤眼睛,“孙卦师你见过五殿下,你做候补卦师的时候,和五殿下聊过一些,可有此事?”
孙无双没有应他,可脊背却不由自主的昂了昂,狭目熠熠生辉。
张胡子看出他的得意,笑嘻嘻的朝他抱了抱拳,谄媚道:“孙兄也是岳阳有些资历的人物,这会子又是五殿下监事,孙兄进司天监该是十拿九稳的,好事,好事呐。孙兄高中之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孙无双淡淡一笑,“等真的高中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叽叽喳喳的人群忽的看到了什么骤然安静,站在前头的张胡子和孙无双赶忙扭头去看,只见莫牙和程渲一前一后往司天监走来,莫牙神色清冷,程渲眼含笑意,俩人一冷一温,脚步轻缓让人也是没了脾气。
——“程…渲…”孙无双一字一字念出这个名字,“程渲。”
——“程渲…”张胡子捻杂毛的手也嘎然顿住,绿豆眼死死盯视着这二人。
莫牙黑目扫过这一众神色各异的卦师,见着其中不少曾在大街上为难程渲的人,莫牙脸上也不见慌乱,眼神镇定像是并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张胡子在街上算是和莫牙冲过几句,看着年轻小子对自己冷漠不屑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不爽,鼻子里哼了声,手心握紧,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巳时恰好,司天监的大门缓缓打开,卦师们赶忙收起注视着程渲的眼神,急促的排列成行,不在名单的围观群众挤着小碎步远远避开,挑着眉眼好奇的张望着司天监出来的是哪位大人。
——“周少卿,是周少卿?”人群发出窃窃声。
围观群众避开,莫牙却没有避开,他仍然站在程渲的身前,迎着呼呼的秋风,黛蓝色的衣襟像海浪一样扬起。莫牙没有见过周长安,但才看第一眼他就不喜欢这个人,周长安的眼睛里满是世俗的精光,高高凸起的颧骨显出他为人的刻薄,不住转动的眼珠子让莫牙一眼觉得他是个靠不住的人。
“周少卿?”莫牙低声重复着,“程渲,他是司天监的周少卿。”
周长安才站定扫视过门前一众人,周玥儿踱着步子走近父亲身后,她今天穿了一件明艳逼人的紫色长裙,腰系黑缎颇具几分英姿,黑缎和紫裙的领口袖角都绣着精致的梅花暗纹,莫牙眼神极好,那梅花暗纹虽然低调,却还是落进莫牙眼里,莫牙想起程渲被自己救起时身上穿着那件好看的白裙,白裙上也绣着同样的梅花——看来周少卿身后这个女子,也是司天监的卦师。
程渲也看见了周玥儿,和她明争暗斗了多年的周玥儿。从程渲被义父带进司天监那天起,周玥儿就视她为最强劲的对手,程渲白纸一张出身,却在周玥儿前头学会周易八卦,晦涩难懂的龟骨卜学,程渲也在周玥儿之前参透玄机,象征着齐国最高卦师地位的鎏龟骨,也被武帝交在了程渲手里…
最重要的是——穆陵,周玥儿从小仰慕的五皇子穆陵,眼里只看得见程渲一人。
今天的周玥儿,眼神里比往日多了不少得志之光,她高高在上的看着门口聚集的人群,勾唇傲气一笑。
然后她看见了程渲,周玥儿知道程渲会来,但看见程渲时她还是微微顿住,这个盲女,几天前还只是岳阳街上居无定所的游荡卦师,今天,却就要走进司天监,也许还可以留在这里,成为修儿死后自己又一颗眼中钉。
这是周玥儿第一次看清程渲的脸,这张脸让她倒吸了一口气——盲女卑微,卑微的人怎么配有这样美的容颜。她突然又想起了修儿,修儿和程渲一样,她们的姿色远远称不上勾魂摄魄,但她们都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一种见过就会为之动容的感觉。
周玥儿很快就收回了看着程渲的眼神,她的唇角带着往常娴熟的笑容,让门前聚集的卦师都以为这个女子在和善的对着自己微笑,卦师们都对周玥儿恭敬的低下头,心里感叹司天监也会有这样亲民大方的卦师。
——“时辰已到,诸位可以进府了。”总管李骜高声道,说完又低头凑近周长安,“周大人,请。”
周长安颔首转身,周玥儿拂开衣襟也跟着父亲往府里走去,父女俩还没走多远,门外的人群忽的有些骚动,周长安眉头一皱,有些不满的扭头去看。
——“莫牙?单子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不能进去。”司天监门口的护卫挡住莫牙。
“我要陪着程渲,她瞎的。”莫牙说着伸手在程渲眼前挥了挥,“她摸不着路,你懂么?”
“那你也不能进去。”护卫铁面无私,“这是规矩,除了单子上有名字的卦师,其余闲杂人等都进不得司天监。”
程渲拉出莫牙的手腕,低声道:“你进不去的,我跟着别人的步子,哪会摸不到路。”
——“你多虑了。”张胡子指着莫牙哈哈笑道,“程卦师有通天之术,你还怕她通不了司天监的道儿?程卦师,我张胡子说的对不?”
程渲浅笑:“张卦师步子重嗓门大,我跟在你后头,确实不愁不认得路。”
程渲清清淡淡的几句话,说的张胡子面红耳赤,边上几个卦师捂嘴偷笑,也不多话惹事,快步往司天监里走去。
——“爹。”周玥儿瞥了眼程渲,“那就是程渲,人不可貌相,看着宠辱不惊,却也是个不好惹的辣子。”
周长安幽幽扭回头,一步步走向正厅,捻须道:“辣子好呐,虽说是越辣越有味,可又有几个人受得了?自会有人泼了这把辣劲头。”
周玥儿顿时会意,眸子一垂不再说话。
莫牙进不去,只有闷闷的走到一边,伸长脖子目送着程渲走远,直到最后一个人迈过司天监的门槛,大门轰然闭上。
☆、第36章 伪瞎子
莫牙进不去,只有闷闷的走到一边,伸长脖子目送着程渲走远,直到最后一个人迈过司天监的门槛,大门轰然闭上。
今年被举荐进司天监甄选的卦师有二十四人,走进早已经布置妥当的正厅,桌椅被列做四排,每排有六个座位,座位上没有写人名,看着像是随意选座。张胡子眼珠子一转,挤开人群大步走向第一排当中的位置,嘴角得意的扬了扬。其余人见张胡子如此,赶忙也纷纷寻着好位置占下,张胡子占着一个,手掌还不忘啪的按在身旁的桌子上,冲孙无双低喊道:“孙兄,这边,这边。”
孙无双嘴上也不做声,腿却朝张胡子迈去,不动声色的也得了个好位置。
程渲是个伪瞎子,无奈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真女子,还是个弱货,腿脚比不上一群男人利索,身子更是单薄的挤不上前,眼睛才眨了几下,看得上眼的位置就已经被人霸占,只剩下最后一排的末座。
——“程姑娘。”正厅中央笑看风云的周玥儿含笑道,“差点忘了程姑娘眼睛看不见,要让人扶你入座么?”
一声“程姑娘”,周玥儿已经悄悄撇开程渲的卦师身份,也意味深长的告知了在场所有精明的卦师她周玥儿对这个盲女的态度。周玥儿要的就是这份先机——寸步不让。
——“劳烦大人。”程渲点了点头。
周玥儿朝一旁的卜官使了个眼色,卜官走近程渲,轻轻拉住程渲的衣袖,引着她走向最末的位置,程渲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朝周玥儿话音的方向颔首笑着。
——“五殿下到。”
周长安父女和屋里数名卜官都齐齐站立,一众卦师听到五殿下的名号,也赶忙颤着腿肚子站起身,胆小的连腮帮子都开始抽抽。
穆陵迈进门槛,才走几步忽的缓下脚步,侧身看了眼坐在最末位的程渲,这动作不过眨眼尔尔,却被周玥儿收进眼里,周玥儿轻咬红唇,脸色有些难看。
穆陵褪下为了悼念修儿穿了十余日的白色缎服,今天穿了身绣金龙的玉色缎服,周玥儿见他终于不再为修儿服丧,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穆陵环视正厅,手背微抬道:“大家不用拘礼,坐下说话。”
二十四位卦师都见过集口摆下千金的穆陵,可大多只是远远看着,哪有几个人这样静距离的和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五殿下处的这样近?就连其中最老练的孙无双,脸也紧紧绷着不敢懈怠,大气都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