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刚刚进来那两个人…”
“女瞎子那俩人?”掌柜抢道,“住了两天了,该是新到岳阳不久,朝出晚归也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姑娘还想知道什么?”
穆玲珑靠近了些,还不忘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唐晓,“他俩…开了几间房?”
“额…”掌柜狭目动了动,竖起一根手指,“…一间…”
虽然穆玲珑猜到这俩人关系该是不一定,可亲耳听见掌柜所说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唐晓听在耳里,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不过。”掌柜继续道,“他们倒是想要两间,可小的这客栈总共才几间?岳阳哪里再去找这物美价廉的住地儿?这俩人倒是不太乐意住一屋,可也是没有法子…”
“哦…”穆玲珑抬眼瞥了瞥客栈楼上,“有什么乐不乐意的?这不是还欢欢喜喜住一窝了么?”
穆玲珑手心张开掉下银锭子,掌柜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忙不迭谢着穆玲珑的赏赐。
——“唐晓,咱们走。”穆玲珑转身拂袖离开。
掌柜掂了掂银锭子,走出柜台看着唐晓道,“敢问爷一句,刚才那姑娘打听的俩人…是有什么事么?”
唐晓抱肩而立,飞扬入鬓的剑眉朝着楼上挑了一挑,颔首一笑,“是福气,还是煞气,是贵人,还是过客…又有谁知道呢。”
见唐晓瘸拐着离开,掌柜愣了半晌也是没有想明白,咽了咽喉咙便不再想了。
客栈屋里
莫牙把给程渲新买的衣裳爱惜的平铺在桌上,触摸着道:“虽然料子比不上你之前身上穿的那件,可这样子不错,最重要的是,我莫牙看中的绝不会有丑的。”
程渲想说那也得看是给谁穿,想了想却是张口道:“我…想洗澡。”
莫牙涌出了一种想摇晃着程渲脑袋的冲动,“你不是说,你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见水就晕么?”
程渲朝莫牙抖了抖衣袖,“你闻闻,都快臭了。”
莫牙有洁癖,明明之前也不觉得有味儿,被程渲一说忽然隐隐闻到些什么,“要洗就自己去洗。难不成这也要我帮你?”
程渲狡黠低笑,“你不帮我,谁帮我打水?莫大夫?”
——“绝不可能。”莫牙掷地有声。
程渲把袖子裤腿都扯了出来,晃荡着悠悠道:“我熬一熬其实也没什么。可是莫大夫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咱俩现在还住在一个屋里,我要是臭了,岂不是污了莫大夫的鼻子。莫大夫俊秀清雅,也忍的了么…”
莫牙喘着不甘的粗气,退后着步子狠狠指着絮絮说个不停的程渲,忽的跳出门口把屋门重重关上,不见踪影。
程渲噗嗤一笑,伸手摸向平铺在桌上的新衣,自打进了司天监,她就没有再穿过寻常的布衣。司天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锦衣华服,程渲虽然不喜欢层层叠叠累赘碍事的水袖缎裙,但皇上时常宣自己进宫卜卦,进出宫门怎么能随性了去。
当她换上莫牙递给自己的那套坑爹的男子衣裳,她还是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惬意自在。
眼前莫牙给自己买的新衣,是素净的绢白色,有着细丝棉独有的舒服手感,袖口领口绣着几朵梅花,绣工虽是平平,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程渲摸着袖口的梅花,忽的听见过道里的动静,赶紧又缩回手去。
屋门打开,两个伙计扛着一个浴桶,莫牙两手各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扑哧扑哧的喘着气。伙计放下浴桶就走了,莫牙将热水倒进捅里,将肩上搭着的汗巾泄愤似的甩进浴桶。
——“程天师,您请入浴。”
——“有劳莫大夫。”
莫牙忿忿转身,又猛的一回头瞪了眼程渲,哒哒哒踩着步子走出屋。
难不成,这个程渲真是自己命里的魔障,天生的克星?莫牙越想越不甘心,自己竟是被一个瞎子使唤的团团转?
侧耳听见屋里传出水声,莫牙脑中荡起一个念头…不行不行不行,偷看女人洗澡绝非大丈夫所为。
——你又不是没偷看过…可你什么都没看见呐。
——非也,你流了鼻血…那是因为你肝火太旺…
☆、第15章 蜀中客
——你又不是没偷看过…可你什么都没看见呐。
——非也,你流了鼻血…那是因为你肝火太旺…
莫牙纠结着想扭头看一眼,一眼,一眼就好——上回是好奇…这会子,还有什么可以好奇的?一个跟搓衣板样的身段,送到自己眼前也没什么稀罕。
莫牙顿住动作,深吸着气挪到了墙角,抱着膝盖缓缓坐下,注视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像是给沐浴的程渲把着风。
冉冉的热气透过门缝飘了出来,悠悠荡荡在莫牙眼前晃动着,还夹杂着皂荚的清香,热气逗弄着莫牙的脸颊,莫牙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身体生出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
——萍水相逢,你和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有声音在莫牙耳边响起,你终究是要回到大宝船上的,而程渲,她属于岸上。
莫牙脸上的燥热渐渐平复,奇特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他是莫牙,莫家神医的传人,他本应该悬壶济世,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但他却一直在船上漂泊,也许最后干脆老死在那艘船上。
那又有什么不好。莫牙想起了永熙酒楼的瘦卦师,还有今天街上组团要赶走程渲的卦师们…莫牙还想起了摘星楼被火焚烧的那片废墟,那三十几条性命…
岳阳,这就是自己远离了多年的岸上。莫牙忽然想奔回自己的船上…莫牙耳边一声铜锣乍响——五十两银子,银子在哪里?
他一定会回去船上,但他要先赚到五十两银子,不,是帮程渲赚到。莫牙哀叹了声,神婆子该是洗的差不多了吧…真是,命里的魔障…
屋里
莫牙敲了敲门推开走了进去,一股少女独有的幽幽香气扑面而来,里屋的热气迷花了莫牙的眼睛,程渲拾着一把牛角梳梳理着齐腰的长发,青丝如瀑垂荡,莫牙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急促的跳动着,他想转身离开,可脚又跟定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开。
莫牙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千万别流鼻血就好。
程渲披裹着白绢新衣,肤白如脂,秀眉恰黛,柔唇似樱,垂眉不语的样子像极了一幅画。从前的莫牙,睁眼都是满满的碧海蓝天,他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许多的色彩,莫牙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这一夜,莫牙眼巴巴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明明已经快要入秋,怎么浑身燥热的慌?都怪死程渲把自己整的喷喷香,一定是。
这一夜,是莫牙有生以来最难捱的一夜,可他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次日
虽然已经在岳阳街上摆了几天的卦摊,但在之后的若干年,莫牙一直认定这天才是程渲又进入卜卦界的开始。
——“来了来了,就是他俩!”长街百姓指着这俩人低声道,“那个女瞎子,就是昨天胜过张胡子的异乡客,奇女子。”
——“张胡子可是岳阳小霸,不好惹呐?”
——“岳阳街最好的摊位,张胡子当众认下,可归这女瞎子喽。”
莫牙带着程渲走进长街繁华处,张胡子果然把自己摆了多年的卦摊给程渲腾了出来,莫牙抚着程渲坐下,对着围上来的百姓扬了扬眉,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十文钱去不了大理去不了匈奴,十文钱吃不了肘子买不了衣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程天师上可通天下可遁地,知过去晓未来,为你指点迷津助你青云之上…十文钱,只要十文钱!”
——“昨儿才两文,今儿怎么十文了?”有人皱眉道,“赢了张胡子,身价翻了好几番呐。”
莫牙指着嘀咕的那人道:“永熙酒楼的肘子卖多少,寻常酒肆的肘子卖几个钱?这能一样么?”
——“还是两文钱。”程渲张口道,“两文钱。”
“程渲。”莫牙瞪大眼,“说好了十文的,你忘了?”
“就是两文。”程渲捋了捋发梢,“我说了算。”
——“程卦师发话了,还是两文钱。”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欢呼声还没低下,程渲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龙,排队的多是穿着粗布衣裳的岳阳寻常百姓,人人面上都满是喜色,巴望着看着笃定自若的程渲。
莫牙嘴巴动了动,指着程渲说不出话来,忿忿的哼了声扭头走开。
迎面走来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一人指着人声鼎沸的卦摊道:“两文钱一卦?这能算出个什么鬼?也只有这伙子贫苦人才会算这种卦象。”
身旁一个胖胖的男子顿住脚步看向程渲,莫牙眨了眨眼,那胖子不就是在永熙酒楼,奉献给他们第一桶金的胖傻么?
胖子认出程渲,眼睛里溢出一种敬仰来,拉住朋友道,“我认得那个盲女,程渲程天师,要不是她替我拨云见雾,只怕我已经酿成大错。两文钱?程天师真是宅心仁厚。”
——“哦?兄台竟然管她叫做天师?”几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改日也去试试。”
胖子走出老远还不忘转身看眼程渲,莫牙远远望着,又狐疑的瞥了眼被人围着的程渲——是骗术,还是灼见;是盲女,还是…天师?
午时过去,眼见有起风落雨的意思,围着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程渲这半日少说也算了二三十人,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口干舌燥又不见莫牙,真是个没义气的鸡肠小人,程渲暗暗啐了口。
程渲正想收拾收拾走人,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朝自己一瘸一拐步步走来,那人是…昨日见过的…挺身而助自己和莫牙的…那个男子。
唐晓走到程渲半丈远就不再向前,他深邃的眼睛打量着静坐不动的程渲,眸子沉郁让人无法洞悉,敏锐如程渲,就算已经复明,也有些看不透这双深藏不露的眼睛。
唐晓顿了片刻,又直直朝程渲走来,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按在程渲手边,拂开衣襟大大方方的在她对面坐下,淡笑不语。
程渲推开钱币,“起风了,怕是要下大雨,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赶早。”
——“天师傲气,说停就停,连个人情都不卖给在下么?”
“别叫我什么天师。”程渲淡淡道,“不过一个混饭吃的女瞎子,岳阳卧虎藏龙,有的是厉害的角色,程渲什么来头?不敢自命天师,你可别给我惹来祸事。活着难,瞎眼的活着更难。”
唐晓也不去拿回自己的钱币,带着坚持道:“你听出我是谁,就再耽误少许,替我算上一卦?”
——“急卦?”程渲挑起眉梢。
“心急。”唐晓轻声道,“烦劳程…”唐晓幽幽道,“程姑娘…”
程渲没有松口,“岳阳数百卦师,不乏精准大师,你应该不是出不起银两的人,程渲我两文钱一卦,不过是做寻常布衣的生意,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乌云翻涌,街上的摊贩都急急拾掇着物件准备归家,唐晓却丝毫没有让程渲收摊的意思,一屁股坐着动也不动,“在下唐晓,在岳阳生活十余年,连自己都快要忘了我是从蜀中来,能一口说出我的来历,程姑娘好本事。光凭这点,我的卦只有程姑娘你可以卜。”
程渲摸出钱袋,掂了掂今天的收成,“人难忘本,你又怎么会真的忘了自己是蜀中客?不过是…你不想提起而已。”程渲闭上眼,“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蜀中豪杰辈出,蜀中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除非…”
——“除非什么?”
程渲舔唇浅笑,“除非啊,你有鸿鹄大志,蜀中多是游勇,游勇虽强,却好聚也易散,常常难让人掏心重用。岳阳凝聚贵气,你一心要扎根岳阳,这才以岳阳人自居,说的一口岳阳音,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长的也是一副好模样吧。”
唐晓凑近程渲,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低低道:“程姑娘,你眼盲,又是异客。如何听得出岳阳音,又能算出我是蜀中客?张胡子用眼观相,就算你靠耳朵听,也听不出什么,何况你昨天并未卜卦,看着不过是随口一说…莫非?”唐晓压低声音,“你认得我?”
——“我不认识你。”程渲澄定的摇着头,“要什么都被你猜出来,我还靠什么吃饭?岳阳商贾遍布齐国,听得出岳阳音有什么稀罕?算了算了,你无非就是缠着我给你卜一卦嘛。我坐了半天水还没喝一口,了却你的事,我还要去吃热汤面呢。说吧。”
“程姑娘要是赏脸,这顿我请,吃什么都行。”唐晓边说着边拉过程渲的手腕,轻轻的扳开她柔软的手心,“程姑娘,我要卜的…就是这个。”
唐晓指尖触上,一笔一划在程渲手心写下两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程渲的手心渗出润湿的汗意…
——修儿。唐晓在她手心写下的,是一个名字,程渲在司天监的名字。
☆、第16章 吃干醋
唐晓指尖触上,一笔一划在程渲手心写下两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程渲的手心渗出润湿的汗意…
——修儿。唐晓在她手心写下的,是一个名字,程渲在司天监的名字。
程渲急促的回忆着自己在司天监的那些年——她不认识唐晓,她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眼盲的人除了听觉异于常人,触觉感觉也是超过寻常人很多,而程渲更是其中翘楚。一个人就算没有开口,只要经过程渲的身边,她也能敏锐的觉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