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都起吧,两府交情甚深,也不必如此大礼。”
  说起来,木家在峦安十多年,富贵人家的各色场合也经过不少,府中的姑娘也都偶然见过,即便是木安,孟小侯夫人心下也是约略有个印象的,却也因着太寻常,反倒令人记得不太清楚。
  “这就五姑娘吧?”
  孟小侯夫人打量了几眼,眼底难以掩盖便露了几分惊艳的颜色,忍不住便同木宛说起了话,木宛淡然一笑,抬头去看孟小侯夫人:
  “正是小女。”
  竟再不赘语,孟小侯夫人敛了敛神色,没能忍住,目光仍在木宛身上打量,木容和木安便都静静立在一旁。孟小侯夫人又拿眼往边上的两人看去,可也只一眼,神色便略变了变,随后带了几分不喜,回头去问梅夫人:
  “中间这位我依稀记着是府上二姑娘,可左边这位,我就不大认识了,莫非是伺候二姑娘的奴婢?”
  梅夫人略露了几分尴尬,笑着解说:
  “孟夫人合该不认得,她一向胆小不敢出来,这也还是头一回出来见人。”
  眼波扫向孟小侯夫人,孟小侯夫人怔了一怔,便有些悟出了,神色间就带出了轻慢来:
  “听说从前贵府周姨娘是很有几分容色的,如今看来,四姑娘倒颇有乃母之风,可今日如此装扮出来见客,也实在是有失体统了吧。”
  孟小侯夫人一下便猜透了木容的身份,其实也并不难猜,毕竟太守府里的几个姑娘,也就木容没出来见过人,自然一点便中。可眼下孟小侯夫人的话有些难听了,木容却也只是垂头,也并没有去接话,更没有露出怯懦来。
  眼看着话说的重了,难免伤及木家脸面,梅夫人给鸾姑去了个眼风,鸾姑便笑着请示梅夫人:
  “夫人同孟夫人也坐了半晌了,只怕也乏了,几个姑娘也刚来,不如去到外面疏散疏散,等缓缓了想说话再叫进来。”
  梅夫人笑应了声,正欲打发几人出去,却又听着孟小侯夫人冷冷道:
  “这位四姑娘还是别在园子里了,我也是为了梅夫人做想。”
  梅夫人应了声,便吩咐了鸾姑把木安木宛送去园子里逛,再分派了人送木容出园子去,木容自始至终未作一言,却是临去的时候抬了头,看了孟小侯夫人一眼。
  待人都去了,孟小侯夫人面上仍有几分余怒,见梅夫人正看她,叹了口气攥住了梅夫人的手:
  “你也别恼我,我实在是动了气,你家这位四姑娘,和我们家那位真是像,时常有客往来她便惯爱这般做派,就想和人说我苛待了她似的。天地良心,侯府里男丁兴旺,我们小侯爷兄弟六七个,却没一个姊妹,到现如今,整个侯府也只有我们房里出了这么个庶女,夫人疼的眼珠子似的天天带在跟前,我能怎么苛待?”
  愈说愈气,梅夫人也只好宽慰起来:
  “哪府里都不宁静,我们时常一处,你听谁家是安宁的,家家都有那么几个妾侍不老实,更有几个偏房庶女爱闹腾。我们都尚算好的,也都还弹压的住。”
  孟小侯夫人听到此处才约略减了恼怒,又露了几分难为情:
  “倒叫你看笑话了,你府里这些姑娘,三丫头六丫头都是好的,就连你养出来的堂姑娘都是好的,可西跨院里这几位,我瞧着二丫头木头似的,可她生母却不是个省油的,咱们心中都有数,你看哪个府里能分出两个跨院来,还交了个妾室去打理?五丫头我看着倒好,容貌这般出挑,在整个峦安都是难见的,性子也不似张扬好事,可这四丫头,我瞧着就不好,今日这般场合敢这样寒酸出来败坏,可见是个刁钻的!”
  梅夫人听了这话似触动情肠,郁郁低头不再言语。
  ☆、第十二章
  木容被送出花厅,秋月便赶忙上前,却见着鸾姑低声对旁边两个丫鬟交代,便上来了几人,一边领着木安木宛往园子里众人齐聚的地方去,却又有一人过来,做了手势要送木容出去。
  秋月有些慌张,木容却是顿了脚步转头去看已走开了几步的木安,只从侧面就瞧出了木安面上几分不快,她这才又回了头,任秋月扶住,就又顺着来时路往园子外出。
  秋月碍着身后还有人跟着,也不敢言语,本想着那人不过将她们送出园子也就罢了,谁知这丫鬟将她们送出园子又对守园门的几个婆子交代了几句话后,就又一路跟随一直送着木容回了院子里,这才走了。
  木容此时才终是忍不住冷冷笑了一笑,好一个一箭双雕。
  梅夫人和苏姨娘当真是乐此不疲,还把木容当从前那没人做主的姑娘瞎胡闹腾,梅夫人此番她心里倒是清楚,毕竟她这病好了,没了由头把她往外送了避开云深,眼下自当该再出一计,难怪先前那几日没什么动作,原来就是为着今日里闹出这一出大戏。
  虽说一进一出半刻钟都不到,可木容这脸面却是丢的大了,富贵人家的夫人们再往一处聚着,恐怕都都要把这事当做笑话一般去聊,可这事再说起来,丢面子的也就不止木容,恐怕遭笑话的,就是整个太守府了。
  梅夫人可真下得去手,却也是料准了木成文此番必然不会再坐视不理,木家人谁心里都有数,木成文对什么都好说,却唯独在脸面上,格外看重,谁若是损伤了木家脸面,必不会轻饶。
  这一回,罚得轻了恐怕也会是到后院小佛堂里跪着,少说三两个月也不会放出来,而三两个月后,云深怕是也商议过婚事走过了。
  且木容到底是在西跨院里养活,西跨院又是苏姨娘管着,木容这一身寒酸去到人前丢了木家脸面,梅夫人少说也会提一句苏姨娘管制不周,算计的也真是精细。
  可在这之前,苏姨娘也分明透漏着想要木容往那花园子一去的意思,这又是为了什么?
  木容垂头想着,秋月急急在她身旁围着,看她那模样却又不敢去问,连带着莲子也一脸不解跟着。
  可木容却忽然想着,若依着从前自己那昏庸怯懦的性子,遇到这事会怎样处置?怕是会一味痛哭却又不敢分辩,躲在院子里直到听人传来木成文的处置,再由几个婆子押着,不管是被送出木家往别处教养,还是去后院小佛堂里跪着,却都听话受了。
  而自始至终,她都不会有机会见木成文一眼,梅夫人也不会让她见木成文一面。
  木容忽然以手轻轻叩击木桌,一声一声的闷响让木容心底愈发清晰起来,她笑了笑,抬头去看秋月:
  “也没什么,毕竟这一身去到前面见客,多少不合时宜了些,难免夫人不大喜欢,自然不肯让我在园子里多晃,免得见的人多了,愈发笑话太守府里寒酸。”
  秋月听了这话,约略放下心来,面上却又露了几分悲戚: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已然是咱们院子里最好的了。”
  “罢了,你悄悄往二姐姐院子外等着,看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些事想找二姐姐说说。”
  木容的笑里带了几分酸涩的勉强,秋月瞧了愈发叹了气,依言也就去了。
  可等秋月出去走远了,屋里就剩了莲子莲心两个,木容却是忽然抬了眼去看这两人,半晌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梅夫人怕是想要把我送出府去,把云家那婚事算给三姐姐。”
  此话一出,莲子尚好,毕竟早将这层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可莲心却是忽然一震,眼底的冰冷眼瞧着破碎,她竟开口说了话:
  “怎么,云家的婚事?”
  木容看了看她,低了头,莲子瞧着木容那神色似也并不准备瞒着莲心,便把这内中由头三言两语□□讲了清楚给她听,就见莲心眼中几番震颤,最终落下,又成了深深冰冷,到底还是冷笑了一声,却又没再言语。木容看着,便又说起:
  “云家那婚事,以我如今这境况,想要翻手怕也艰难。今日这事我也实言告诉你们两个,恐怕一场大干系是逃脱不了,那事不管将来如何,可眼下这罚我若真是受了,恐怕今后在太守府里都难翻身,未来想要一个好归宿,也是妄想。”
  木容话说的实在,莲心抬眼去看这四下寒酸的卧房,终于点到了重要之地:
  “总要让能罚姑娘的人知道了姑娘也是不得已为之,这罚,怕也能轻些。”
  木容点了点头,便也说了实话:
  “要见父亲,也只得到前院去,或是等到父亲到后院来说这事的时候。可我一个后宅女儿,去到前院若再碰了旁人,脸面丢的更大,父亲的恼怒也愈盛。如此,也就只能等父亲来后院的时候了,我既养活在西跨院,怕是父亲总要到苏姨娘那里去,可梅夫人未必不防着,等到筵席散了我再想出这院子,也就难了。”
  说着,也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又对着两人道:
  “莲子等会就躺到我床上去,秋月若是回来了,莲心你便告诉她,我觉着乏了,要睡一会,别扰了我。”
  两人急急应了,木容又换了自己惯常穿着的衣裳,出了门去也就好像个二等丫鬟似的,先是隔窗一看,赵妈妈和酒儿大约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她便低了头往外走,径直出了院子,就往前面苏姨娘的住处去了。
  苏姨娘喜欢梅花,院子外面种了好一片梅林,眼下临近晌午,各院的人都在自己院子里忙着主子的饭食,院子里倒也清净,木容一行便直到了梅林,一闪身便隐了进去。她也不能先见苏姨娘,苏姨娘和梅夫人相斗是两人的事,她却未必肯帮她,毕竟手里也握着许多周茹的陪嫁,多少还是忌讳着木容。
  只是这一等,却一直等到了夜间掌灯时分,木容等的腹饥口渴两眼昏花的时,才从梅林枝叶的缝隙里,影影绰绰的见着了光。
  她悄眼去看,是几个婆子打着灯引了路,来的,正是木成文。
  可也不止是木成文,就见木成文旁侧上,还跟着梅夫人。
  木成文面色冷沉,眼底却烧着一团火,一身儒雅气度,虽已年过四十,可那好相貌却丝毫未因年岁而磋磨,反倒愈发的沉稳如玉,木成文这相貌,木宁倒是十足十的继承了。
  眼看着众人走近,木容往里又避了避,免得让人瞧见她,直等着人都进去完了,这才侧着耳朵听着院墙里的动静。
  苏姨娘院子并不十分的大,木容就听着一阵脚步声,随即就听了苏姨娘迎到院中软糯嗓音惑然请安:
  “给老爷夫人请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老爷夫人一齐到这里来了?”
  木成文未曾开口,梅夫人也没出声,却是鸾姑笑着说了话:
  “给苏姨娘请安,花园子里今日赏菊宴,也不过将将把客送走,本也没什么,只是其中出了些小事故,夫人不敢擅专,便请示了老爷,故而老爷夫人此刻也就来了姨娘这里,也是有话想要问一问。”
  苏姨娘听了这话笑了笑,回过头去却不看梅夫人,只对着木成文道:
  “原来如此,既是有事,那便问吧。”
  眼底柔和,这一眼看去,木成文竟是约略减了两分气,梅夫人一瞧如此,心下便生了恼怒:
  “你有心给二丫头说一门好亲事,也总该提前和我知会一声,我心里有数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你瞧哪家府上儿女亲事是妾侍操持?哪一家不要当家夫人出面?况且二丫头终究唤我一声母亲,我莫非看不得她有好去处?合该今日里孟小侯夫人忽然一提要见我们家的姑娘们,也令我手足无措,到底匆忙着把这边三个姑娘给叫了去,可你既是心里有数早给二丫头做了打扮,也该顾着这院子里也并不是二丫头一个,总都要出去见人的,还好五丫头有吴姨娘帮衬,可怎么就让四丫头那般模样去到人前?没得丢了脸面任人奚落,孟小侯夫人好一顿恼怒,到底不欢而散,莫非对二丫头就好?”
  梅夫人接连说了这一大晌,把苏姨娘说的渐露了惊色,木成文的面色也就愈发难看了,本消了几分的气,眼下反倒愈盛了起来。
  可苏姨娘此时竟是一句也不辩解,紧蹙了双眉咬住了嘴唇。
  木容隐约听着里面动静,觉着眼下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才从梅林里出来,抚了抚褶皱衣角,迈步便往院子里进,于是里面正因着苏姨娘不言语,梅夫人正待再烧一把火的时候,却听着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回头去看,竟是木容一身简陋越过一众丫鬟婆子走了进来,而这些个人谁也没曾料想木容竟敢如此前来,一时愣怔竟忘了阻拦。
  木成文眼见梅夫人和苏姨娘面色均是约略一变,便也回头去看,只见那小女子瘦弱娇小,一身困顿,却仰头挺胸直视而来,丝毫没有退避,她上前几步走到近前,双膝一顿跪在了地上,眼底蕴着泪光却又倔强忍着,她一字一字道:
  “容儿,来认错了。”
  ☆、第十三章
  莫说是梅夫人和苏姨娘,带有这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惊了一惊,就连木成文,长眉也那么略微扬了起来。
  木成文不常见女儿,而这个四女儿尤其少见,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回见木容是什么时候,可却只觉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小女子,并不像他的四女儿木容。
  只是这女儿杏眼桃腮,弱鼻薄唇,木成文忽然有些恍惚,不知多少年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也在这样昏暗的火光下,对他说了那样一段话,让他恨也不是,弃也不是。
  她和周茹,简直像极了,也只是浑身一股子青涩惘然,没有周茹那时的坚定决然。木成文上下打量了木容一番,眼神就这么冰冷了下去,可木容却仍旧紧咬着牙一句没有辩解不回,此时却从那眼中滚下了泪来。
  只是苏姨娘眼下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一般。木容不该来的,以她的心性,实在不该来。她本有更好的安排去将梅夫人这一军,却根本没盘算过木容能出现,可眼下形势如此逆转,她想要赢,也就只能顺着木容那条路往下去了。她往常再三交代过木安,木成文不喜爱生事的人,她让木安凡事退避隐忍以得木成文喜爱,而眼下,因着木容的出现,她若一个不查,恐怕就露了生事的马脚。
  “我早也交代了四姑娘,这几日里花园子里有宴请,让她退避一些莫冲撞了人,只是没想着今日夫人却刻意招她入园,也是我疏漏了,仓促里只顾着二姑娘,未曾想起给四姑娘遮掩遮掩。”
  苏姨娘软声沉音先行认错,木成文尚未开口,梅夫人却冷声道:
  “西跨院里的人,你照料到了这般境地,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听了老爷的话,分出个西跨院来给你打理!”
  苏姨娘听了这话,却也只是顿了一顿,反而偏了头对身旁丫鬟低低交代了几句:
  “香枝,让院子里伺候的都先退出去,老爷夫人身边带来伺候的,也一并带出去。”
  话音虽低,可就近几人却都能听见,香枝得了主子令便张罗着让人都退了出去,只将灯笼挂在了院子里,连自己也退了出去,更将院门也一并关上,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们夫妻父女四人。
  只是此举却令木成文面色缓和了许多,再看苏姨娘时,便没了方才那般冷冽。
  梅夫人虽极是在意夫妻情分,却到底自持出身不肯伏低做小,更不愿意刻意讨好木成文,就如眼下,虽说明知木成文要脸面而故意兵行险着想要让木成文亲自出手惩处了木容,可她却忘了,这太守府的当家人还是木成文这老爷,木成文忌讳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却也忌讳在自己府中丢了脸面,让下人们笑话。
  苏姨娘瞧着院内清净了,低头看了看木容,眼波柔和却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她看了半晌才终是又开了口:
  “四姑娘此番必然是错,这般去到人前令人笑话,丢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脸面,损伤的,却是我们整个太守府。无怪老爷恼怒,可也只一样,夫人既是招了西跨院里三位姑娘前去见客,连我事先也并不知道,四姑娘也断然不敢违拗,这才去见了孟小侯夫人,也出了今日这档子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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