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听罢,长身而起,朝不远处的金顶乘舆望了望,轻叹一声,便吩咐备足饮水,启程上路。
  车驾随即启行。
  甫一出那片沙柳林,滚滚热浪便扑面而来,恍如走进了烈焰腾腾的烤炉。
  洪盛策马前后奔忙,节制着徒步而行的龙骧卫兵士们,几名档头和一众番役则随着徐少卿护在乘舆旁,整个队伍倒也勉强算得上井然有序。
  不多时,遥遥的果然望见两座耸立的石山,向前伸展,绵延成岭,高有百余丈,下方巨大的阴影里,笼着窄窄的一线,似是谷口,看起来仅能容纳几人并排而过。
  单单只是望一眼,各人便似乎觉察到了那份凉意,脸上纷纷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连本来蹒跚散乱的步子都瞬间轻快了起来。
  待到车驾由那狭窄的谷口进入,更是大吃一惊,只见那两侧山岩陡峭,直冲云霄,远比外面看见还要高,百丈之上的部分竟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将暑热完全遮挡。
  谷地内绿树繁盛,花团锦簇,狭窄的道路间绿草丛生,犹如铺了软垫,时不时还有鸟雀飞过,清脆的鸣叫着,行走其间,只觉惬意无比。
  众人都看得呆了,万万没想到这西北荒漠之地,竟然会有如此桃源仙境般的所在,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敢相信。
  这一流连,脚步就慢了下来,一想到外面的荒滩戈壁,酷热难耐,都心生厌倦,甚至想一直呆在这谷中,不再出去了。
  但这不过是句玩笑,他们只是途经避暑,自然不能在此驻足,很快便又在洪盛的催促下加快了步子。
  乘舆的锦缎窗帘轻轻卷起,放下珠玉垂挂。
  高暧隔着那一重重狭窄的缝隙,望见外面绝壁耸立,山石嶙峋,虽说鸟语花香,一派清新,也不再暑热难耐,却凭空多了几分压抑感,反而觉得闷气了。
  下意识的撩起几根珠串,瞥过目光向前,不由自主便落在那白色曳撒的背影上,但见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她呆了呆,随即心中一痛,便撤手坐了回去。
  自那日晨间雨中相对,又淡然别后,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循例问安,两人便再没交过一语,甚至连互相望望都没有过。
  她心头痛楚,却不知这一切究竟源于何故。
  后来想想,既然不久之后便要再次舍身礼佛,从此不能再有任何情愫妄念,而与他也将天各一方,不再相见,这般苦苦的去想又有何意?
  倒不如趁着尚未泥足深陷,及早断了那念头,也省得伺候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落个终生伤心的下场。
  这般想着,便觉自己该撒手放下了。
  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时不时的浮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而望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甚至只是瞥见曳撒的半片袍角,就足以令她脑中轰然,心痛不已。
  就像方才那一眼,针刺般的痛楚便又积聚在胸间,驱不散,化不开,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轻吁了口气,明知毫无用处,但还是闭目诵起了经文,指望能让心稍稍静下来。
  然而却不知,此刻那双狐眸也正瞥着兀自晃动的珠帘,玉白的面孔上一片阴郁,沉沉地发愣。
  痴望了半晌,暗自叹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策马向前奔了几步,像是要躲开似的。
  正在这时,前方忽有一骑哨探催马疾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近前,并没下马,只凑到耳边低声道:“禀督主,前方谷口发现一队猃戎骑兵!”
  “猃戎人?”
  徐少卿瞥眼看去,见那哨探番役的脸上也是一副惊惧莫名的样子,不由得猝然心惊:“猃戎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番役茫然摇了摇头,应道:“回督主,属下不知,但那些人头上编着索辫,胸口有狼头刺青,的确是猃戎人。”
  “有多少人?离此多远?”徐少卿略一沉吟,便又问。
  “前方谷口宽阔,属下远远的望过去,少说也有五百骑,不知还有没有后队,离此不过两里,片刻便到了。”
  “再去探来。”
  徐少卿抬手一挥,随即侧头对身旁道:“全队立即停步,准备迎敌。”
  一名档头慌忙返身去传令,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凑前皱眉问:“督主,咱们此刻只有十几名亲卫兄弟,算上那些随行仪仗的龙骧卫,也不过百十人,猃戎人可是少说有五百骑,这要如何迎敌?还是快些退出谷去为妙。”
  徐少卿斜了他一眼,冷然道:“笑话,咱们现在已然在谷地中央,还没等退出去,猃戎人便已追到了。便算真能退出去,咱们大部分都是步卒,又带着公主殿下的车驾,到了外面的戈壁荒滩上,难道还快得过骑兵么?”
  几名档头面面相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被潮水般蜂拥而来的猃戎骑兵淹没的景象,脸上都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督主,那……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先前那档头喉间咕哝着。
  徐少卿此刻心头却也“砰砰”的跳着。
  为祸西北边境的猃戎人不是早被晋王驱入大漠深处了么?怎的无端绕过边关出现在这里?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猃戎人向来以残忍贪婪著称,所到之处便如蝗虫过境,绝不会有半分手软,凭着手上这点人马,就算自己武功高强,几个档头也是不可多得的硬手,便能对付得了那数倍于己的猃戎骑兵么?
  更何况,还有她在。
  他猛然回头向来路望了望,心中略略盘算了一下,便对身旁吩咐道:“全队后退百步,分几人护送公主先走,让龙骧卫在谷间最窄处结阵,务必将敌阻住,本督亲自在这里督战。”
  几名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说完,也拨转马头,一路飞奔至乘舆旁。
  高暧坐在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周围乱糟糟的,车驾又突然停住不动了,正自和翠儿奇怪,便见窗口白影晃动,那冷凛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前路有变,臣安排人手即刻护送公主绕行,请公主快些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候了~~正文来了(* ̄3 ̄)╭~鞠躬致谢~
  第57章 不思量
  高暧在乘舆内听得心惊不已,急忙起身,由翠儿扶着向外走。
  身子刚探出去,便见一众军卒在四下里奔忙,虽不见如何慌张,但形色间却难掩惶然惴惴之意。更奇怪的是,很多人竟急匆匆的跑去附近砍伐树木枝干,不知要用来做什么。
  她愈发觉得有异,颦眉问:“厂臣,究竟出了何事?”
  徐少卿微一躬身,淡然应道:“公主勿惊,不过是前方有一伙贼匪流寇来袭,兵力不再少数,眼下大队人马已不及出谷。为策万全,请公主先行离去,臣料理完这头,自会带人追上。”
  言罢,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不待她追问,便略一拱手,却身而去。
  一旁的冗髯档头随即拦在面前,抬手向谷口方向一指,恭敬道:“小的奉命送公主动身,请。”
  高暧将信将疑,有些茫然的随着他向前走,却忍不住又回头去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贼匪,会让他如此紧张?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尤其是他那目光中流露出的不安,别人或许瞧不出,可对她而言却是彰明昭然,再清楚不过了。
  她越想越是心惊,堪堪走到马匹前,便顿住脚,转头问道:“前方究竟出了何事?你如实告诉本宫。”
  那档头闻言微一尴尬,便正色应道:“回公主殿下,正如方才督主大人所言,前方哨探发现一股贼匪流寇迎面而来,人数甚众,只恐不易对付。公主殿下千金贵体,自然不可以身犯险,还请快些随小人出谷绕行,待到了安全之地,督主大人自会随后跟上。”
  她听对方说得滴水不漏,反而更加认定自己猜得不错,转过头,直视对方道:“你不用替徐厂臣掩饰,合起伙来欺本宫无知,我若宽心,便不会问了。望你快些说出实情,否则今日本宫是断然不会走的。”
  那档头昂然七尺,身材魁梧,此刻瞧着那柔弱却又坚定的目光,不由竟有些心虚:“这……公主殿下说笑了,军情如天,小人怎敢拿这等事胡说八道?还请公主快些动身,若真出了差池,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赎其罪。”
  “好,既然你不肯说,本宫便只好亲自去问徐厂臣了。”
  高暧目光决然,转身便走。
  那档头吃了一惊,这时候再回去,徒然误了逃走的时机不说,自己定然还要被厂督重责办事不力,那可同样是吃罪不起,一咬牙,赶忙叫住她,索性将实情大致说了一遍。
  翠儿本来就有些慌张,这时听着听着已吓得面色惨白,当即忍不住拉着高暧,颤巍巍地央求道:“公主,奴婢听说猃戎人杀人不眨眼,咱们……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高暧攥着衣角,手心中汗水涔涔,不禁也愣住了。
  之前从那老农口中也听闻了猃戎人的凶蛮残忍,但那时只觉有些义愤同情,而当知道三哥已将他们击退驱逐后,心中安慰之余,却并没如何在意,没曾想自己现下竟然也碰上了。
  “时间紧迫!猃戎人的骑兵片刻便到,耽搁不得,请公主速速随小人离去,督主那边也可安心御敌!”
  那档头说着,便伸手将马拉了过来。
  高暧似是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忽然摇头道:“不,我不走。”
  “什么?”翠儿和那档头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她却不再言语,猛地一转身,便快步向回跑,却没留神草枝绊到裙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厂臣莫要怪他,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高暧咬唇望着他,方才还是满腹怨怒,可一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便又软了下来。
  徐少卿却没看她,仍冷冷地斜睨着那档头,森然道:“公主不必替他求情,臣自有道理。连这区区小事都办不好,东厂的差事便也不用做了。本督这里先给你记下,即刻送公主离去,莫再让本督说第二遍。”
  那档头吓得面无人色,正要应声,却听高暧又道:“厂臣再说这般狠巴巴的话也没用,我是不会走的。”
  他回头望着她,凛然的目光中泛起一丝责备,又带着些许无奈。
  “公主想是已知实情,臣也不是有意欺瞒,只是事出突然,敌众我寡,疏无几分胜算,决不能让公主以身犯险,还请听臣一言,速速离去,以策万全。”
  高暧毫不避让的与那双狐眸对视着,凄然一笑:“厂臣的意思是,明知不敌,你却还要带着手下和这些兵士在这里苦守,为的便是要保我一人的性命?”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自禁的提高了些,周围不少人都听到了,有的抬头,有的侧目,偷眼向两人瞧过来,但随即又各自垂了下去,手脚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似乎都在暗自倾听。
  徐少卿目光在周围扫了扫,索性也不再避忌:“臣奉皇命,领这些东厂和龙骧卫兄弟一路护送公主前往洛城,沿途不曾稍待,幸得亦无差池。今日突逢变故,臣等舍命保驾也是天经地义,若公主陷于戎贼之手,我大夏社稷颜面何存?臣等就算侥幸留得性命,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还望公主不要一意孤行,让臣等的忠心到头来都付之东流。”
  他说话时故意暗暗送气,声音随不算响亮,但却经远不衰,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不管是旁边的东厂档头、番役,还是龙骧卫的众兵士,心中都是一凛,不由省起此行的职责所在,面上的惶惧之色淡了许多,渐渐重又变得沉毅起来。
  也不知怎的,在高暧听来,他这番言语竟像是只对她一人在说,仿佛要把心剖出来似的。
  她也四下里环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这景色宜人的山谷莫名有些悲凉,却又有种别样的美,红着眼眶,缓缓摇头道:“厂臣差了,地藏菩萨偈语有云’众人度尽,方正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以厂臣与众人之不幸换我一人之性命,到头来不过徒增恶业,究有何益?倒不如生死同心,不分你我的好。”
  堪堪说完,好像将这些日子郁积的不快和沉闷都吐尽了,吁了口气,噙笑与他对望着,她瞧得出,他懂得自己话中之意。
  这一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余都已化作虚无。
  远处,山谷的对面已隐隐传来密而不乱的马蹄声,如同擂响的战鼓一般,竟似连大地都在震颤。
  徐少卿却在笑,而且笑得畅怀。
  “公主这般说,是逼着臣此战非胜不可咯。”
  高暧也是一笑,盈盈而立,巧盼嫣然。
  人群中的洪盛左右瞧了瞧,忽然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护卫公主周全既是陛下旨意,更是咱们龙骧卫的本分!如今不光徐厂督大人,就连公主殿下也不愿先行离去,咱们宁不自愧?猃戎人又怎样?还不是爹娘生养,血肉之躯,今日便与他们拼了,也好叫那帮戎贼知道大夏儿郎的血性!”
  众兵士闻言,身子便如凭空注入一股劲力,如风帆一般鼓胀起来,望着山谷对面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恐惧。
  徐少卿挑唇一笑,朗声道:“结阵,迎敌!”
  洪盛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喝道:“□□手在前,□□准备!”
  那阵前早已用又削尖的树干斜插在地上制成了防马栅,二十余名龙骧卫□□手或单膝跪在栅后,或隐蔽在山岩之侧,均已经搭箭上弦。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清一色手提四尺长锋,执生铁盾的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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