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她在庵堂里冷冷清清,孤寂了十几年,若然这次真的走了,临了便也仍是个冷冷清清。
  他脸上有些沉,慢慢伸过手去,想抚一抚她额前的碎发。
  就在指尖将要碰触的那一刻,外面却忽然脚步声起,冯正的声音随即高叫道:“且慢,你等稍候,待咱家去禀报督主大人。”
  徐少卿抿唇一叹,又替她拢了拢被子,返身越后窗而出,仍走原路,眨眼间便返回了偏殿。
  外头断断的传来叩门声,他整一整衣袍,端坐在圈椅中,应了声:“进来。”
  冯正推门而入,捧着茶近前奉上:“儿子不恭,搅扰干爹。外头御药局的人来了,干爹看……”
  “叫他们进去吧,回头若须用药,你也盯着些,莫出了什么岔子。”他吩咐着,接过来喝了一口。
  “是。”
  冯正答应着,跟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干爹,方才有番役来报,儿子替收了,专等干爹来拆看。”
  言罢,便从袖管中摸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便返身退了出去。
  徐少卿拿起那笺子瞧了瞧,上头没封火漆,不像是什么要紧文书,于是随手撕开,取信只瞧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凛,不待看完,身子便猛地从椅中站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
  入夜。
  月上梢头,天地间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徐少卿换了套青色行衣,头束网巾,站在巷子里,眼望着对面那座破旧不堪,但却不断有车马驻足,人流出入的门楼默然不语。
  虽说早已净了街,可有些地方总是闲不住的。
  静观片刻,便领着那名同样作便装打扮的东厂档头出了巷子,一路穿街而过,径至那门楼下。
  甫一进门,眼前便豁然开朗,但见那厅堂之内屋宇壮阔,楼上楼下食客盈门,喧闹不已。
  他不由勾唇笑笑,大夏礼制森严,京师民家商家一律不准外饰奢华,这里却“深解其意”,另辟蹊径,外头依足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里面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竟连宫中的寻常殿宇似也颇有不如,所谓京师最好的酒肆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跑堂的店伴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来,面带歉意的堆笑道:“呦,二位爷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个生意太旺,楼上雅间都坐满了,二位瞧着是不是就楼下厅里……”
  他话未说完,便见其中一人斜睨着自己发笑,跟着轻轻掀起衣角,露出半片象牙腰牌。
  “把招子放亮点儿,留着擤鼻涕用的?”
  那店伴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颤抖着陪笑道:“是,是,小……小人这对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几位官爷千万恕罪,恕罪!”
  “罢了,别难为他,上去瞧瞧人到了没有。”
  那店伴本已魂不附体,一听这话便如蒙大赦,赶忙唯唯连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身后那名档头随即领命上楼而去,不片刻又转了回来,立在廊柱间不着形迹的打了个眼色。
  徐少卿点点头,抬步不紧不慢的上得楼来,由那档头引着,来到东厢尽头一处雅间,对那抬铭上横写的“莲香居”三个字望了望,便退门而入。
  阁间不大,但同样奢华,正中的桌子上已铺下了席面,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穿浅色鹤氅的人立在窗边,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信目远眺,不知在望些什么。
  那人听到推门声,霍然回头,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但见来人虽是丰神玉貌,一副书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骨子里溢出的那股凌厉之气,令人望之生寒,赶忙几步迎到面前,拱手道:“在下等候徐公公多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抿唇一笑,冷然道:“平远侯客气了,说起来,本督也算等候阁下多时呢。”
  第43章 君影香
  等候多时?
  若在平常,这般“惦记”的话听在耳中,定然是不寒而栗。
  东厂侦缉天下,刑狱更是令人闻之色变,被他们盯上,这条命十成便算去了九成,尤其是这话还出自东厂提督之口,胆子小些的,恐怕一早便吓得三魂出窍,心胆俱裂了。
  顾孝伦心里知道,眼下情势不同,对方也并非真有这个意思,但饶是如此,仍让他身上暗自一寒,当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席间一比手:“徐公公说笑了,本侯今晚略备酒宴,还请赏光稍坐。”
  徐少卿把眼盯着他,心下也自筹算。
  东厂办事向来不问身份,可也不是无所顾忌。
  如今太后当朝,外戚顾氏颇有几分势力,这平远侯是太后亲侄儿,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说是顾家的命、根、子也毫不为过,自己行事还需讲些分寸才好。
  他微一拱手,还了个礼,近前道声“请”,便和顾孝伦两下里坐了,跟着举杯敬道:“侯爷是朝中贵戚,本督素来敬重,不过眼下事出紧急,侯爷遑夜约见,想必也是为此,所以还请长话短说,据实相告。”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顾孝伦听他这般说,赶忙也将手中那酒干了,搁下杯子,点头道:“徐公公所言极是,时间紧迫,早一刻便多几分成算,本侯就不绕圈子了。”
  他稍顿了一下,便接着道:“日间本侯在御花园液池畔游逛时,偶然看到云和公主由一名内侍引着匆匆而行,神色忧急,不知要去哪里。本侯心中疑惑,便没有贸然上前见礼,却又觉得事出蹊跷,跟着走了几步,便见他们去了液池边的一处水榭。本侯正暗中觉得不妥,就见公主扶柱而立,也不知怎的,忽然翻身向下,落入液池中。”
  徐少卿一直不动声色的听着,这时忽然插口问:“侯爷可曾看清那奴婢的样貌了么?”
  顾孝伦摇头道:“当时事出突然,隔得又远,只能瞧出年岁不大,其余就不知晓了。本侯只见那内侍并不理会,转身便走,想去追赶已来不及了,况且那时公主已然落水,急需施救,只能先顾一头,终究叫他逃了。”
  言罢,扼腕叹了一声,又继续道:“不瞒徐公公说,本侯家学识得些医理,这些年来云游四方,也算有些见识。当时在那水榭的廊柱间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知其中含毒,想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特意引公主到那里,再加上天气炎热,只要坐卧时稍一碰触,便可能身中其毒。当时我未及细想,过后寻思了半日,那香气像是西域所产的一种奇花,花开时白如绢纱,状似驼铃,因其美丽,倍受西域人推崇,奉为圣花,非是达官贵人,等闲求不到一株。但其花捣碎后汁液却剧毒无比,咱们大夏边境的商人都管它叫噬魂香。”
  徐少卿身子微微探前,双目直视他问:“既如此,侯爷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本侯在西域也只是听说,并没亲见谁中过此毒,又如何解救。”
  顾孝伦寂然摇了摇头,忽然脸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压低声音道:“眼下公主情势危急,本侯也就不再讳言了。我记得太后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来的噬魂香,或许……或许因其有毒,随贡附有解药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徐少卿像在自言自语,狐眸一亮,闪着些异样的光。
  “徐公公,你?”顾孝伦皱眉一愣。
  “没什么,侯爷可还想起些别的么?”
  “这个倒没有,其实本侯也只是猜测,未见得便真的有解药,但那几株花总是有的,若是让御医见了,兴许也能找出法子来,只是眼见已经过了半日,这时候……”
  “既是这般,那就多谢侯爷示知,本督告辞了。”
  徐少卿应了一句,双手抱拳拱了拱,便起身离席。
  “徐公公。”
  顾孝伦却也站了起来,忽然开口叫住他。
  “侯爷还有事么?”徐少卿并不转身,只回过头来,面上平静如水,不起半分波澜,语声中却不自觉的带着些许凛冽之感。
  顾孝伦嚅着唇,似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了声“徐公公走好”,便没再多言。
  出了雅间,候在外面的档头立即迎上前来。
  “有事报么?”
  “回督主话,是,方才有人来报,宫中又出了事,淳安县君柳盈盈晚间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经御医诊查,乃是中了剧毒,脉象症状与云和公主一般无二。”
  他脸上一滞:“人在哪里中的毒?”
  “回督主话,是……清宁宫。”
  “呵,知道了。本督要进宫面圣,你吩咐下去,翻查历年西域贡品单目,找出西域噬魂香何时入贡进宫,是否附有解药。再让御药局连夜查清此物毒性,与云和公主和淳安县君所中之毒照验清楚,若贡品中无解药,便立即找出化解之法。”
  “是。”
  “另外,再多派些人在北五所暗防,凡遇可疑人等靠近,一律拿下。”
  他说话时脚下不停,穿过回廊,一溜步的下了楼。
  出了酒肆,那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则经由便门回到宫中,径奔武英殿。
  夜已深沉。
  内室阁间,青铜鎏金的镂尊长灯依旧亮着,烛火摇曳,将御案上那副仍未完成的工笔图画映得有些散乱。
  显德帝高旭立在案旁,拈毫在那熟绢上晕染了几下,片刻间却又停了手,摇头搁下笔,坐倒在榻上,向后一靠,自言自语地轻叹道:“一团和气……唉,为何不能一团和气呢……”
  内侍走入,趋步近前:“陛下,徐秉笔在外间,说有要事求见。”
  顿了顿,又道:“天晚了,要不……奴婢去回一声,说陛下已歇了,请徐秉笔明儿再来?”
  “朕睡不着,让他进来吧。”高旭阖着双目,抬手捏了捏眉间。
  即便身子不累,心却早已疲了。
  那内侍不敢多言,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徐少卿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眼中也带着一丝沉窒的倦色,可融在骨子里的干练劲儿却仍让那副颀长的身板绷得笔直。
  “徐卿不必多礼了,近前说话吧。”
  他刚要行礼,便见高旭摆了摆手。
  “谢陛下。”
  他稍一躬身,抬步绕到软榻近旁,低声道:“云和公主落水一事,臣已查到些线索。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下毒所致。”
  “下毒?”
  高旭身子一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悚然惊问:“何人下毒?现下已解了么?”
  徐少卿微微摇头,沉色道:“回陛下,据平远侯所言,此毒乃是西域所产奇花——噬魂香之毒,中原罕见,臣已命御药局查阅档案典籍,务求找出解毒之法,至于这下毒之人,目下还未有定论。”
  “平远侯?他与此事有何关系?”高旭奇道。
  “回陛下,今日公主落水,正是平远侯所救,噬魂香之毒也是由他辨出。陛下当也听过奏报,今晚淳安县君也突然昏厥不醒,其中毒症状与云和公主全然一样,只要两下里照验清楚,便可确知他所言不假。”
  徐少卿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臣还从平远侯那里听说,清宁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的噬魂香。”
  高旭闻言,身子又是一悚,转头看着他,喃喃惊道:“什么?你是说母后她……”
  徐少卿抬手一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那几株花乃是贡品,以作赏玩之用,虽然养在清宁宫中,太后娘娘对其却也未必了然知情。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高旭垂着眼,面露难色,沉吟好半晌,似是也没什么主意,于是叹声问:“徐卿,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徐少卿正待要回话,内侍忽又匆匆奔入,却是满面喜色,近前伏地报道:“禀陛下,云和公主与淳安县君方才用过药后,已醒了过来,据御医奏说,已无大碍了。”
  高旭先是一愣,沉郁的面色随即舒展开来,待那内侍退下后,抚胸长叹一声:“谢天谢地,好歹没出什么大事。徐卿,既是皇妹与县君已无大碍了,朕瞧此事便不必深究了,你莫辞辛劳,现下便去北五所瞧瞧,明日再来回朕。唉,今晚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徐少卿躬身退了出去,心中澎澎涌动,催着脚步如飞,但脸上依旧淡淡的,没见多少喜色。
  不必深究,自然有不必深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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