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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待得过两日,自李纨起,一干贾家奶奶、姑娘、表姑娘等并已是出阁为人妇的迎春,皆来赴宴。黛玉久未见她们,比之向日越发亲近,因笑道:“好些时日不得见,今儿齐聚,倒似依旧在大观园那会儿,也是一般赏花吟诗,顽笑打趣。”
  凤姐听了便笑道:“你这话竟说迟了,不然我早禀了老太太、太太,也叫我在这儿住两日,享两日清福不说,顶顶紧要的事再瞧那林妹夫。这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倒叫他娶了我们林姑娘!”
  众女齐齐一笑,或嗔怪,或打趣,或吃茶,或含笑,被那亭台楼阁,花柳树木一映,真真是宛如画中人物,说不出的风流雅致。顾茜原与厨下吩咐,这会儿从那一处出来,抬眼便瞧见这般人物景致,不由脚下一顿,暗想:常言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果然不错。红楼书中,这些女孩儿最是钟灵毓秀,却一个个皆是没了好结果。如今是虽已有不同,可真要说是好,却也未必。也不知道,这般景致,再过一二载,是不是依旧风流云散,落得一个大雪白茫茫。
  她正思量,边上却有丫鬟低声唤了一句:“姑娘。”
  顾茜便定了定神,瞧着面有疑惑关切的丫鬟,因笑道:“没事儿,不过忽而想起一件事罢了。”说罢,她便往黛玉那一处而去。凤姐儿等人见着了她,也是含笑相对,又说两句打趣的话,便各自坐下。彼时丫鬟皆捧着食盒过来,各人皆一案一几一个匣子,内里皆是素日所喜之物。
  待得略略用过,诸人说笑两回,又赏了一回花,吟诗点评,凑了一番热闹。而后,或是往园中散逛,或是下棋,或是聚到一处说话,不一而同。黛玉与顾茜略略示意,便伸手拉了李纨衣襟,引她到了一处僻静之所,将头前所做种种,一一道明。
  李纨细细听来,皆是称心,并无不妥之处,忙笑道:“可真真是烦扰你了。我瞧着这些个先生都是好的,若做了西席,想来老爷也必会点头。至如纹儿绮儿她们,妹妹已是用了十分心意,我是深知的。旁的林林总总,也只能瞧着苍天作美罢了。”说罢,她想起府中人等的淡漠,不觉微微红了眼圈,又再三谢过,十分感激。
  黛玉忙扶住她,因笑道:“嫂子这是做什么?休说往日里你待我周全,自来一份情谊。单单说着亲戚情面儿,我也须得帮衬一二的。这事虽关系紧要,好在我们也并不费十分气力,不过牵线搭桥的活儿罢了。原不必这般,倒叫生分了。”
  正自说着,忽而边上传来一声:“四妹妹当真这般想的?”竟是迎春的声儿,难得她这般高声。
  李纨并黛玉当即止住话头,略略加重脚步,且循声过去。
  那边儿许是也听到响动,一时安静了下来。又停了半晌,迎春并惜春便从一道假山石子后头转了出来。惜春神色如旧,微微含笑,越发显出几分大姑娘的模样儿。迎春却是眼圈微红,细眉微蹙,形容里透着几分忧愁,与先前含笑之态再不相同。
  李纨便伸手拉住了她,黛玉则挽住了惜春,也不提头前那一句话的缘故,只笑着道:“我原说走着走着,竟越发往僻静里去。不想你们姐妹倒在这儿说体己话。都是一家子姊妹,竟不能让我们也听一听?”
  惜春素日孤介,于姐妹情却是好的,听了这话,当即便笑道:“这可是冤枉,我与二姐姐也是一般,一面说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这儿,正巧那假山石子边有一处石桌石凳,索性坐下来歇一歇罢了。”迎春也是点头,并不提旁话。李纨原是不管事的,听了也就作罢。倒是黛玉因旧日情分,心下思量半晌,虽按下不提,过会儿却不免往迎春那儿问了两句。
  谁知迎春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诉长短纷纷意难定
  黛玉闻说,也是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道:“她当真这么说?”
  “我倒想自己听错了,可再三盘问,却听得真真的。”迎春说到此处,不觉两泪涟涟,又呜咽道:“往日里我也木楞糊涂,甚少用心关切,竟不知道她知道了那么些龌龊事。怪道她素日孤介,原是有因!也难怪头前听得说抄检一事里,唯有她必要逐了入画,全不是姐妹一般,总有维护心腹之意。那入画,可不就是东府的……”
  见迎春言语呜咽,语词混乱,黛玉心里微微一颤,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且住。听你这话,倒是里头有些阴私之事。这若是往日,我断不会多问一句。可如今事关紧要,却真个要问一声——究竟什么事,倒叫她竟生了这样的心思?”
  迎春闻声沉默了片刻,竟收了呜咽,渐渐显出往日再没有的两分刚强,口里却低低叹道:“原这样的事,竟玷辱了你的耳朵,不合说的。可恨、可恨四妹妹如今景象,总须得商议了,将她劝回来。”说了这两句仿佛是自劝□□的话,她慢慢抬起头,面上一片忧愁愧惭:“你、我,唉,妹妹可曾记得,四妹妹小时极喜贾蓉的发妻秦氏?”
  黛玉微微点头,应道:“若说她,两府上下谁个不喜欢?四妹妹原是东府的,自然更比我们亲厚的。”迎春沉默了半晌,方又问道:“那秦氏过世,四妹妹可曾独个过去哭一场?”
  “这、四妹妹那会儿极小,哪儿能独个过去,总与我们一道儿的。”黛玉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只管明说,这般一句句问过来,到叫我心惊。究竟什么事,竟叫你这般提心,不敢直言。”
  迎春咬了咬牙,面上一片雪白,口里却一字一句,凛然如冰:“聚麀之事,如何明说!”这八个字一出,黛玉惊在当场,她却是慢慢盈泪,唇色皆无,哭道:“四妹妹是亲耳听到了的,她、她小时便罢,听不大明白。如今越发大了,一日日叫她战栗难言,那儿又有许多龌龊勾当。她原是东府的人,总比我们听到的多些。日久年深的,便养出如此这一番心思!”
  “这、这……”黛玉也是俏脸发白,浑身发颤,言语不能成声,只觉一阵一阵晕眩。往后连退了两步,她方因被桌椅抵住,且能勉强立住。迎春素知她羸弱,见状忙上来搀扶,因道:“快坐下,是我糊涂,原知道你身子弱,还说了这些个话。”
  “二姐姐……”黛玉叹了一口气,满目含泪,只伸手覆在迎春手掌之上,拉她坐下:“我现今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原无恙的。倒是你,现今双身子,更要仔细才是。”说了这两句,她顿了顿,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原知道两府中一些事的,却万万料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勾当。旧日我也曾想过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只是不敢言语。现今瞧着,果真是应了这样的话。可叹当初三妹妹在抄检之时的话,现在想来,可不是自杀自灭?”
  迎春闻说这般沉痛之言,不觉泪流满颊:“我们原是女孩儿,又各自成家为人妻母的,现今又能做什么?”
  黛玉早年便思量过这般事体,现今虽悲痛震惊,到底还能说出一些话儿:“我们弱质女流,自然当不得荆轲聂政,也不过做点儿描补之事罢了——若能劝说,二舅舅素日端正,他早便劝服了。我们现今也只能早早预备了,或使人打探,或备下田宅店铺,或与四妹妹早定亲事……”
  说道后面,两人皆是沉默。好半日过去,迎春才低声道:“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只能如此……”说道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有些涕不成声,却渐渐收泪。黛玉看得心中酸涩,不由拉住了她的手,含泪劝道:“二姐姐,这不过是万一之想,未必当真如此。”
  迎春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又哄我,往日里我万事不理,竟也罢了。现今旁的不提,细想来独有你一个可商量,便知端倪了。那一件事,我敢说与旁人?三妹妹素日敏捷果断,我想她是未出阁的姑娘,竟开不得口。凤姐姐精明干练,我想着她与秦氏极要好,又自来刚强,也不敢多嘴。大嫂子更不必说,她孀居之身,原只有远着的道理。且她们也不是能做主的人。而当真能做主的……这样的话,我能说与老太太、太太?更别说大太太、大老爷了。这还只是我这一处,说不得府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事。禽兽无礼之家,甚个不能有?细想来,就是抄检一事,也不知道……”
  “二姐姐。”黛玉低低唤了一声,伸手轻轻拍拂她的背:“因果报应自来不爽,你我便是十分忧心,终究强扭不过的。只老太太慈爱,姐妹兄嫂向来极好的,又有一干好人,总还要护着。可这也须得自家稳住才是,不然,非但不能助力脱困,反叫人分心担忧了。”
  如此劝说了一番,迎春方和缓过来,又生出几分侥幸与逃避之念,便避过旁的,先道:“如今诸事难定,纵计较也无法。只四妹妹这儿,可如何设法?”
  黛玉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四妹妹如今十二,论起来原可说亲,只东府如此龌龊污浊,如何能与她做主?必不妥当。倒不如问一问老太太,太太,若她们应承,倒还使得,总大面儿过得去的。就是我们,也可经心些儿,说不得便有哪一处得了缘法。这是其一。再有便要劝她回转过来,且往前头看,这个却得斟酌,你我如今皆已出阁,常日里难以见她,竟还要劳烦三妹妹,她素来机敏,又是自家姐妹,自小一处的想来总比旁人亲近。”
  “这……”迎春略有些迟疑。黛玉则道:“只说四妹妹厌弃东府乌烟瘴气,生了左性便是,旁的也不须多说。再有,只消让她瞧着能似你我一般,从中脱出,想来四妹妹原也明白聪慧,比会调转心思。”这话却是不错,现今迎春诸事便宜,黛玉也过得安乐,就是探春所定姻缘,瞧着也不错。若让惜春想明这一处,再使老太太做主,她回转心思,也未必不能。
  迎春方点头称是,又与黛玉商议一回,方自散了。
  黛玉一面走,一面思量今日之事,忽而想起秦氏旧日形容,不觉有些哀叹。拿秦氏生的袅娜纤巧,为人又极周全温柔,堪称一流的品貌。原说她早逝便已是薄命了,现今知道这么一段隐情,不由得人越发怜惜悲悯——休说为贾珍所污的惨事,单单说她为人所污却仍要受轻蔑刻薄这一条,就叫人伤心。
  更何况,伊人已逝,那贾珍却还花天酒地的活着。早些年,不就有尤二姐尤三姐这样的话传出来,更何况东府素日有些荒唐,原时有一些事体。只不过这面府里有大舅舅,方不显得他如何……
  想到这些,黛玉便觉得有些冷意浸染,想着迎春之今日伤心,探春之旧日悲叹,惜春之日后思量,越发觉得有些事体,竟不能扭转。
  “难怪二姐姐那样的性子,知道后,她竟只觉家业倾覆就在眼前。可不是这么个道理——似这等禽兽之事做的,还有什么做不得。竟做了这么些禽兽之事,如何能不败祖德毁祖业?”黛玉一步更比一步慢,竟自微微站住:“可怜外祖母他们一干人等,覆巢之下无完卵……”
  正自想着,前头忽而有人唤道:“林妹妹。”
  黛玉猛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是凤姐儿立在池畔。后面一片田田的莲叶蔓延而去,她一身红装,粉面朱唇微含笑,当真粉光脂艳,明艳照人。
  “凤姐姐怎么在这儿?”黛玉收敛心神,笑着上前。凤姐一面笑着拉住她,一面又往园子里去:“原我得了差事,奉命来捉你回席呢。”两人说笑一阵,眼见着要到了地方,凤姐微微用力,与黛玉使个眼色,低声道:“妹妹可听说了,娘娘又有些不大好呢。”
  黛玉脚下一顿,抬头看她:“这又如何说来?不是前回说了,原是尽好了的?”凤姐原是一等精明果决的人,现今已是开了口,自不会吞吞吐吐,因道:“这原是常有的事儿。不说旁人,头前我有一二年,不就时常有些病症,现配了药丸吃着才好些儿。何况娘娘身子娇弱,略有反复也是有的。只我近来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有些儿心惊肉跳……”
  见她如此说,又有头前之事,黛玉触动心肠,不由道:“既如此,你旁的不必理会,先置办祭田。这原是一等不必愁的,任凭什么事儿,总有一条后路可期。”
  凤姐听到这话,却是怔在当场,忽而面色有些苍白。直直盯着黛玉半日,她方眼圈儿微微一红,道:“当年秦氏也曾托梦与我说过这一件事……”
  黛玉没料想听见这个,心里一震,却又听见凤姐道:“她还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且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后头再出了一个主意,便是你所说之事。一则可保祖茔祭祀,二则家塾供给无虑,总有一步后路。”
  说着,她便细细道明,却比黛
  第一百八十八章 道柳暗谁知又逢春
  凤姐闻说, 不由苦笑道:“便是我自个儿,也曾虑到此处。只我到底是小辈, 这样的事体, 哪儿能独个儿置办?再有, 为着娘娘省亲,又有这人口滋生家业亏空, 现今府中的银钱也就可着头做帽子,哪儿还能有甚么盈余。这两样搁在哪儿, 就是十全十美的巧媳妇儿也当不好家,何况我。”
  见她说得灰心, 黛玉思及先前迎春所言,并旧日自己所思所想, 不觉也叹息一声,竟垂头没了言语。凤姐看在眼中, 越发觉得自己头前所想, 竟还有七分理儿的,因拉着黛玉得手,目光殷切:“我先前总有些儿担惊受怕,还只说是有了儿女,不免忧虑些儿——常理便说, 生儿一百岁, 长忧九十九。只现今你也这般思量,又有头前秦氏那一件,可见这一番思量, 竟不是凭空而来。说不得是苍天有意,竟让我留一步后路——就算旁的不管,想着巧姐儿并长生,我也要总要安置安置才是。”
  她说得情理皆备,黛玉不觉心里一酸,忙接过话头:“我虽无能,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凤姐姐只管说来。”
  凤姐儿便细细道来:“虽不能置办祭田,我总也有些嫁妆,这些个年攒下来,倒有一二万。我现今尽数换成银票,近日打发人送过来。妹妹与我置办田宅店铺,只做万一之想罢了。”
  这原也不算难事,黛玉又是新妇,将一些压箱钱置办产业,也是有的事。再有,她原也有尽心之意,当即就一一应承下来。而凤姐亦是雷厉风行,又是早早备下了的,不出两日,借着送点心绸缎之名,她便将金子送到黛玉手中,外人一丝不知,独一个平儿晓得三五分罢了。
  而黛玉于这些上头,到底得了贾母教导,虽不甚关切,却也明白通晓。再有,这又是得了凤姐所托,一发用心留意。却也是巧了,许是这两年光景不同,虽京畿重地,买田的不甚多,可宅院店铺却也常有买卖。黛玉细细打探挑拣,不出半月,便买了十亩地,又有一处三进的宅子,两处店铺,余下一二百金——就是她自个儿,也斟酌着办了差不离的东西,只做预备。
  黛玉便使紫鹃亲往贾家,将这些一五一十悄悄说与凤姐。凤姐便道:“我原信得过她,方敢托付的,怎么她还使你过来报备?日后再不必了,至如余下的只管再买田地,便是散的也罢。若我后头还得缓出手,必再送一些过去。”又说了许多衷肠话儿,令紫鹃代为转告
  紫鹃自是记在心中,口里应承,又唤来一个小丫鬟,取了个匣子呈与凤姐,道是黛玉吩咐送的,解释道:“我们奶奶使我过来,一件是二奶奶,又有老太太、太太、大太太几处问好。这两眼俱是全和了。只剩下与各处奶奶姑娘送了些儿新鲜样式的珠花这一条儿。若是二奶奶没有吩咐,我便去了。”
  事情皆了,凤姐自不强留,留着吃了一盏茶,便令平儿送紫鹃。待她坐车回去,便将种种道与黛玉,又道:“旁处皆是得了,也都无甚事。老太太十分欢喜,问了我好些奶奶的话,我皆是一一回了。只三姑娘、四姑娘被二姑娘请去说话,却不曾见面。”
  黛玉点一点头,心里却微有所动,暗想:二姐姐使人相请,可是为了四妹妹之事?也不知她那儿究竟如何了……这样的事体,她又是个随和的,一时半日的,未必能说明白。后头若是得空,我说不得也要与三妹妹、四妹妹说两句,总也是略尽一尽心意。
  她想着这些个没有意趣的事,不觉有些郁郁。顾茜这会儿又寻过来,且要与她说话,本是满脸皆是笑的,这会儿也收了笑意,轻轻唤了一声,见她回转来,方问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黛玉叹息道:“没什么,不过是些琐碎事体罢了。”
  顾茜见她言语淡淡,神情却全不似那么个模样,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含笑道:“既如此,嫂嫂随我一道儿园子里散散心罢。再过一阵儿,天气暑热,怕是想出门子,也不好动弹。”
  这本是小事,黛玉自不会推脱,两人当时起身,暂且不提。倒是迎春那儿,正有些凝滞,不是旁的,只惜春已有所觉,今番迎春下帖子相请正是为了她。可想着探春原还在闺中,又是这等羞耻之事,便是迎春,也是那会儿她说漏了嘴,方明白道来。何况现下……
  惜春便着意为难,时不时两句冷言。这么一来,虽压得迎春不能行事,可场面也一发冷凝起来。探春本是敏捷知机的,这半日早瞧明白了,因含笑打了个岔:“说了这半日话,二姐姐想来也坐累了,不如我们去云哥儿屋子里瞧一瞧?”
  迎春自是应答,就是惜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点头应了。三姐妹一时往云哥儿屋子里瞧了一阵,惜春虽冷清,却颇喜婴孩,不由上来逗笑一回。探春便往后退一步,拉着迎春往边上椅子坐下。迎春恰将一封书信塞到她袖中——她虽软和,却并非愚笨,又素知姐妹性情,如何会当面说破,不过想着千万小心而已。
  探春一怔,便反应过来,脚步微动便挡住这动作,且将那书信仔细藏掖妥当,神色一丝未动,目光却落在迎春面上。迎春深深回视,又无声吐出一句仔细,再无旁样举动。
  这一应事体,惜春皆无所知,后头照常如旧,待得散了,她方舒出一口气,只说事儿作罢。而探春回去后,也不曾立时拆信,反倒□□如常,只待晚上更衣入睡,她方道:“等一阵子再熄灯,我瞧要翻两页书的。”又令丫鬟自去睡:“我要睡了,便会熄灯,你先洗漱了罢,没得又生出动静。”
  侍书答应一声,便自出去。探春见再无旁人,就将书信取出于灯下细看。这一看之下,她便吃了一惊,由不得坐直了身子,皱眉道:“四妹妹怎么入了这等迷障!”却是迎春实还不能说破东府污浊,便略略两句话作罢,只细细说了惜春意欲出家一件,又请探春婉转相劝,不要强扭等等。
  原都是自家姐妹,又自小一处,虽脾性未必相合,可也有一番姐妹情谊。探春又是极有心极有担当抱负的,见是如此,自是放在心上,又知惜春性情孤介偏执,迎春所说不无道理,当下斟酌再三,到底将一封信细细藏好,只待日后慢慢查探行事。不过,她也料不得,这正有一愁,府中竟就忽而锦上添花,生出一件大喜之事来。
  不是旁个,正是宫中贤德妃元春的喜事。
  却说先前元春有恙,满府上下皆是惊惶,后头虽好转,前儿却也传说又有复发之症,不由人心惊肉跳。由此,这些时日,自贾母起也多有烦忧。谁知到了今日,忽而宫中来使,竟请贾母、王夫人前去探视贤德妃,道是元春有孕,圣上十分欢喜,特意恩许的。
  府中上下一番欢欣雀跃,自是不提。就是探春也将惜春之事暂且压下,且陪贾母、王夫人行动。又有凤姐儿,她前头密密做下那一件事,今儿却听说如此,不觉咬牙啐道:“竟是我想岔了!”
  平儿原知道三五分,这会儿听说这话,便笑着道:“奶奶这话说的,倒似不放心那边儿。不然,原前头放利钱的事已是丢开手的,纵在这儿,到底也是买田买铺子罢了。”
  凤姐一想,自己也掌不住笑了:“你说的很是,倒是我混忘了,只还照着前头那边想着的。也罢,她那一注嫁妆,范不着对那一点子银钱动心。再说,原也不是那样的人。”说罢这事,她又想着元春本是王夫人嫡亲女儿,不由又有些燥乱,因道:“只现今忽而生出这么一件事,府里上下闹腾的很,也叫人瞧着心烦。”
  “奶奶,这原是好事儿,不免热闹些,只这会儿也热起来了,便有些燥。”平儿笑着将这话说全乎了,又道:“不如去瞧瞧哥儿,前儿才说他会喊人了,只还没亲耳听见呢。”
  见说到儿子身上,凤姐方静了些儿,因道:“那便去瞧一瞧。”主仆两人便自往长生的屋子里去。不想才走到半路,邢夫人又使人叫凤姐过去:“原有一件紧要的事,必得奶奶过去的。”
  凤姐皱一皱眉头,也只合吩咐了平儿两句,自己去了,一路又想究竟是什么事。但等入了邢夫人屋子,她却吃了一惊,地上一滩碎盏茶汤,边上一个丫鬟正自掌嘴——也不知掌了多少下,两颊已是红肿紫胀起来了。
  “太太这是怎么了?”凤姐上前一礼,又瞧着屋子里人人敛声屏气的,唯有那巴掌声,她便也收起笑,悄声道:“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与媳妇儿。”
  谁知邢夫人却冷笑一声,道:“说与你又如何?你还能反了天去不成?现成的,我都不被人放在眼里,你还能怎么了?夫妻两个不过给那边儿当个管家罢了!”这一通话,说得含冤带怒,指桑骂槐,再不似头前总遮着一张体面的皮儿,竟明明正正,将底下的暗潮皆翻了开来。
  凤姐虽也有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这婶娘兼姑母,却也不曾想揭开了皮儿说明话。这会儿吃邢夫人这两句,她动了动唇,究竟没有吐出一个字:都是长辈,又亲疏远近皆复杂,她竟也不合多说,也不想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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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问题的话,今天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九章 锦上花暗涌风云意
  她一言不语, 邢夫人却正是怒火冲冠之时,见状连连冷笑几声, 方不阴不阳着道:“真真是大家小姐, 金尊玉贵, 最是自重不过的。我原是个破落户的出身,合该学一学的, 再怎么着,也要脸面好看才是。既如此……”她伸手一指边上垂头束手立着的一个婆子:“你跟二奶奶说, 究竟怎么回事!”
  凤姐儿原待邢夫人便心存轻蔑鄙夷,现今见她指桑骂槐, 又寻了个粗使婆子说嘴,显见着要落自己脸面, 不觉目光微微一冷,脚下往前一步, 垂着眉头慢慢道:“太太息怒, 万事总要保重身子才是。”说着,她又亲过去倒了一盏茶,送到邢夫人手边:“我虽年轻不知事,也还知道孝敬老太太、太太、老爷的。就是头前尤大嫂子那会儿,我也忙打点了要与她出气, 更何况太太。”
  这一番话, 说得不疾不徐,却叫邢夫人登时噎住。先前两个婆子顶撞东府的尤氏,凤姐使人捆了, 她却借机发作,这样的事儿,她怎会不记得。现凤姐儿又翻出这个,说得明公正道的……
  凤姐儿却还只是笑,又道:“只是一件,凭着什么事,这一圈儿人围着,虽恭敬,却也教人气闷,倒不如散了。太太也吃几口茶,且静一静心。”吃了这两句话,邢夫人恼怒消去了些儿,却犹自恨恨,又见那跪在下面的丫鬟呜咽不止,巴掌身却慢慢轻了下来,便当头一脚踢了过去:“哭甚么?后头撵出去,可不是正称了你的意?”
  说罢,邢夫人吐出一口气,与后头立着的喜彩道:“那些话我也不想说了,你且说与二奶奶听。也让她瞧瞧,咱们这一房落在人眼里成了个甚么!”说着,她挥一挥手,令旁人皆尽出去,只留了王善保家的两个心腹婆子。
  那喜彩原是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是贴身伺候的,自是知道事情原委,当即应了一声,就细细说了缘故。
  原来,头前迎春写信与贾母,讨了那潘又安,要成全了司棋的好事儿。贾母也有心,非但亲自唤了司棋之母做了媒,前儿成婚时正巧赶上元春有孕一件喜事,她因着高兴,索性好事做全,将司棋一家子皆送与迎春做陪房。虽说这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心腹,可到底隔了一层,原与她无关。谁知,贾母打发琥珀过来,偏邢夫人不在,她便将此事说与头前跪着的小丫鬟,令其禀报邢夫人。
  偏她混不放在心上,一时竟忘了禀报,却还记着艳羡。今儿于园中与小姐妹说话儿的时候,她便言贾政一房如何光鲜,又有前程,自己在邢夫人屋子里,却是一丝好处沾不着,最是个寥落无用的,大有轻蔑这边的意思。后头再说及司棋一家,也觉比邢夫人这处好上十倍,更不提各处奶奶姑娘云云。
  恰这会儿邢夫人路过,因隔着一处假山石子,两处皆不曾见着面儿,却一句一句不曾漏了一个字。她原就是厉害的,偏做了个高门继室,从贾母至妯娌乃至仆妇等皆不甚尊重,早已存下无数怨怒。如今元春有孕,二房越发得意,王夫人更不必提,竟是人人皆要尊重避让三分了。这正是越发嫉恨之时,这丫鬟又戳破了皮儿,倒似连着下人也瞧不上她,怎不叫邢夫人怒火冲天?
  后头种种责罚掌脸等不提,她又想着发作一回,也显一显自己的地位。可饶是在怒火中,邢夫人也知这样的事,不能怎么了王夫人,自己反要受累,方想到了凤姐儿,必要拿她做筏子。
  谁知凤姐儿往日倒还罢了,现今越发面上也有些散漫,几句话不显山露水的,却生顶了回来。邢夫人又是一等愚懦之辈,见着情势不对,又想着现今凤姐儿女双全,再不似往日那般好压服,这事又说不得她身上去,自己又是继室,须不能闹僵,由此,她只得硬生生忍下这一口气,眼见着那喜彩说罢,方添了一句:“你瞧瞧,这些个人眼里可还有我?”
  一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罢了,撵走便是,倒还兴出这十分的新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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