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长须,微微一笑,可眼中却殊无笑意唯有一片冰冷的猜忌:“不敢多言?这几年,可没几个人敢在朕面前说这个。”
蓝道行的额头抵在地上的地毯上,他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然后才断然应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三日之内,上天必有警示。”
听到这话,皇帝的态度才稍稍得缓和了一点——他还记得蓝道行当初预言了地动之事。他眯了眯眼,冷声道:“难不成,又要来一场地动?”
蓝道行仍旧叩首不起,委拒了皇帝的问题,只是道:“此乃天意,臣不敢妄言。”
一时之间,殿内诸人噤声,只能听到呼吸之声。
皇帝忽然大笑出声,用手中的拂尘敲了敲蓝道行的脊背,就像是敲打着自家不听话的狗,又似是打趣调侃:“行了行了,国事不敢多言,天意不敢妄言……你还能说什么啊?一张嘴还有什么用?”
蓝道行心中悄悄松了口气,静声道:“臣一片忠心,还望陛下明鉴。”
“唔,”皇帝沉吟了一下,并无什么回答,只是摆摆手道:“今天就先到这,你回去吧。”
蓝道行一席话虽然说得好听,可这话题到底不是皇帝喜欢的,皇帝一听,心里便觉得不大高兴。他挥手让人下去后又招了黄锦上前来:“你去,把陶国师也给朕请来。”
皇帝朝中用人讲究个制衡,手下养道士自然也讲究个制衡——蓝道行和陶国师一个是野道士出身,一个是正经龙虎山出身,行事做派上大有不同,自然也是彼此看不惯,正可以互相比较一二。
陶国师这些日子过得颇是不安:那日刚刚说了裕王之女克亲,没想到对方早早夭折,倒显得他当初推断有误。故而,今日得了皇帝召见,陶国师也不敢摆架子,匆匆整理了衣冠,立刻随着黄锦往西苑去。
皇帝仍旧坐在玉熙宫的谨身精舍中修炼,见了人只一笑:“好些日子不见国师了。”
陶国师连忙恭敬行礼:“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摆摆手,叫了起,很是大方的赐了座,随后便直截了当的道:“今日蓝道长和朕说‘国本未定,天下不安,来日必将有天降大祸’。可朕一琢磨就想起了你当初说的那句‘二龙不相见’。难不成,你们二人其中一人欺君了?”
皇帝目光有若刀剑,仿若实质的落在陶国师的肩头。
陶国师心口轻轻一跳,惶恐与不安同存。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个大好的机会——裕王乃是长子,祖宗礼法上正经的继承人。众人虽是心知皇帝宠爱景王但到底不能拿来说事,依着皇帝吞服丹药的习惯,若有个万一却没留下遗诏来,景王怕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偏偏他已经因为严家得罪了裕王。
陶国师心头一凛:若是此次能够说服皇帝立景王为储,那之后便再不用愁。陶国师心中这般想着,口上却不紧不慢,轻轻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话不说完也不说透,全由皇帝去猜、去理解,这是他往日一贯的做派。
皇帝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便笑了起来;“唔,倒是难得,你和蓝道长想法一致。”他心情不大好,也没多留陶国师,直接便道,“朕要修炼了,你也先下去吧。”
陶国师微微叹了口气,行礼退了出去。依他对皇帝的理解,这些话皇帝不过是信了五分。待他出了西苑大门,似是想起一事,招手让扶着自己上轿的陶府管家上前来道:“你亲自去严家一趟……”他深呼吸了一下,吸了口湿冷的空气,声音微微有点冷,故意压低了,“就和他们说,陛下有意立储。”
山雨欲来风满楼。
“立储”二字被陶国师咬得极轻,就像是无法捕捉的风,不注意听几乎听不见。
待得陶府管家一路紧赶慢赶跑去严家传话,严嵩独立于书房窗口,轻轻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到了起风的时候。”
严世蕃却是跃跃欲试:“正好,我回头就去写折子。再叫些人附议。”
严嵩侍奉圣驾已有二十多载,深知皇帝性情,淡淡瞧了儿子一眼,提点了一句道:“再等几日,先瞧瞧情况。”
严嵩说等几日,也就安静的等了几日。
不过三日功夫,四月十三日,果是天降大雨,雷鸣滚滚。戌刻,雷火骤起,火势从奉天殿至华盖、谨身两殿,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这三大殿可不是普通宫殿,合在一起便是人们日常所称的前朝,乃是皇帝日常工作的地方,这一烧,皇帝竟是连上朝的地方都没了,只得很是难堪的下诏“暂设朝仪于端门”。
当初,成祖时三大殿也烧过,成祖曾于灾后敕谕群臣“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视此为上天和祖宗的警戒。成祖善且如此,今上素来笃信此类之事,再想一想蓝道行当初所说的“上天必有警示”,皇帝心中暗暗惊惧,竟是果真起了立太子之心。
严嵩等人皆是日夜陪伴圣驾,皇帝此心一起,立时便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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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在家时倒是拿这事和裕王说了几句笑话:“现今朝议倒是不打紧,不过是叫那些大臣委屈些罢了。可明年乃是三年一次的大朝之年,天下官员皆是入京朝觐,若是都聚在端门,史书上记上一笔,后人还不知如何笑话呢。陛下现下想来也正为此事发愁。”
自从那日贝贝死后,昏迷了一场,她对于许多零碎历史记忆也印象更深刻了些。这场大灾她是早有预料,可她却半点阻止的想法都没有,反倒是想着顺势就此设局迫景王就藩。
裕王知她做的手脚,却也只是问一句:“严家真会上折子请立景王?”
他们两人正对坐在书房临窗的榻上,面前摆了一盘檀木棋盘,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李清漪手里捏了一颗白玉棋子,看着下头的棋局,淡淡笑了一声:“严党素来狡猾,自然不会直接上折子请立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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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党素来狡猾,自然不会直接上折子请立景王……”徐阶端坐在小书房里,搁下手中捧着的青瓷茶盏,正一派淡定和自己得意门生张居正说话,“他们只会上书,以三大殿之灾为引,请陛下早立太子。”
一身青色长袍的张居正站的笔挺,犹如苍松翠竹,他面上神色极是疑惑,认真问道:“倘若如此,裕王居长,自当为太子。必是轮不到景王。”
“那又如何?景王所依不过是帝宠,犹如无根浮萍,本就无甚胜算。”徐阶看着尚且年轻的学生,微微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白须,轻声揭露真相,“严党他们想的怕就是,先立裕王,再废,最后再立景王。”
先立,再废,最后才立。
如此荒唐而耸人听闻之语,徐阶却是漫不经心的说出了口,好似茶汤一般的清淡,好似谈论天气一般简单。
“今上多疑,倘裕王得立,若有些许差错,不仅会被废,更是永无翻身之日。”徐阶轻轻掀了掀眼帘,目中精光一闪而过,口中言语清淡却已然显出朝中腥风血雨的内情来,“所以,严党上折子,我们也要上折子。”
张居正似有几分惊疑:“是谏言‘莫要轻言立储’?”
“不,”徐阶轻轻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风轻云淡的笑意,言语之间却如刀锋一般锐利,直刺人心,“是请立景王为储。”
此言一出,张居正若有所悟,不由得微微颔首。他已然明白徐阶话中之意,刀锋所指何处。
第62章 景王之死(二)
皇帝确实是想立太子,也确实是拿不定主意要立裕王还是景王。
只是,等他看见案上那一堆折子的时候,立时就伸手一拂,直接把案上一叠子花花绿绿的折子给扫了下去,声音极其低沉却隐含雷霆之怒,叫人胆战心惊:“严家胆大若此,真真是可恶至极!”
黄锦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替皇帝收拾着地上的各色折子,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半折子是请立太子,另一半则是请立景王为太子……怪不得皇帝这般生气呢。
皇帝本就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越想越觉得严家用心可恶——他们心里要立景王,偏不直接来,还要摆出大公无私的模样自己上折子请立太子,然后再寻徐阶等人上折子请立景王。谁不知道,内阁里面,徐阶对严嵩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徐阶上折子肯定是严家那头教唆的!
由此可见,徐阶在内阁装温顺老实装得有多好,不说严嵩,便是皇帝都信了。在皇帝看来,严家这一招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皇帝疑心重又是个多思多想的,一时之间,越想越气,气得脸都涨红了。
黄锦连忙用坛盏端了茶水过去,这坛盏乃是皇帝御用,刻有“金籙大醮坛用”的字样,乃是皇帝日常用惯了的。
皇帝喝了口,胸中怒火稍稍下去了,冷笑道:“他们既然请立景王,朕就偏不如他们的意思!”他素来便是个倔驴脾气,因着大礼议那几年闹得,大臣们越是说东,他就越要往西。
先宪宗朝,百官在文华门前哭请,争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宪宗听从了;至本朝,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左顺门跪请皇帝改变旨意,放声大哭,声震阙庭,皇帝不仅不听反倒更生怒火,直接便令锦衣卫拿人,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满朝皆是噤声,不敢再言,从此君心独断。
所以,在皇帝这里,群议逼迫是没有用的,反倒更要惹得他生出逆反之心。他今日先是被严家“险恶用心”气了个半死又见着折子上面整齐的请立太子、请立景王的折子,立时就起了逆反心理。他随手拣出一本搁置了很久的折子——这是宗人府谏言“景王渐长,不宜久留京都,宜早日就藩”的折子,往日里皇帝都是看一本丢一本。
今日皇帝正是气头上,索性提笔便批了这折子,又吩咐黄锦:“叫礼部和宗人府的人来一趟,景王就藩一事,是该议一议了。”
黄锦心里暗暗叹气却没有半句二话,知道这回景王裕王之争怕是已分出高下。他干脆的应了一声,随即出了门去传唤大臣来见驾。边上伺候的李芳耳里听了几句话,心里琢磨了一下,暗暗的使了个眼色给门口的小太监,自个儿借着出门拿丹药的功夫,悄声和那年轻太监吩咐了一句:“去,拿盘栗子送去裕王府,给裕王,就说是我这个老奴才恭贺他的。”
栗子,立子。
李芳这是见着两王之争分明,打算提早站队裕王。
那个被教过来的年轻太监连忙恭敬的应声,很有几分激动:“是是,我这就照着干爹您吩咐的,这就去。”
李芳瞧了眼他匆匆的背影,目中神色微微一变,忽而又出声:“冯保,你先回来。”
那个叫做冯保的年轻太监连忙重又跑了回来,恭恭敬敬的问:“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再过段时间,我筹划筹划,把你调去裕王府……”李芳瞥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
冯保吓得一哆嗦,连忙伏跪在地上,抱住李芳的腿:“干爹,您这是……”
李芳蹙蹙眉,只是淡淡一笑,把他给踢开了:“行了,我这是给你铺路呢。用心些,好好干,后几十年,说不得我还得沾你的光。”说罢,他也没再理会冯保,径直拿了丹药,直接回殿里伺候皇帝修炼了。
冯保喃喃的对着李芳说了几句谢恩的话,独自一人半跪在地上,待得李芳人影不见了,他那双乌黑的眸子腾地一声亮了,好似点了一团火。很快,他一咕噜的爬起来,跑着去拿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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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好事,”李清漪瞧了眼裕王手上端着的那盘子宫里送来的栗子,笑了笑,“栗子立子,这时候送了栗子来,岂不是说陛下已下决心,就算不立殿下为太子,想来也会让景王就藩。”
裕王捏起一块炒栗子,剥了几颗递给李清漪:“只怕严家还有我那四弟不会轻易就范。”
李清漪抿唇笑看着他,随即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然后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把栗子末也给舔了。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落在她今日穿着的正红色洒金小袄上,好似柔光映照在粼粼的湖面上,温柔缱绻,无限静好。她本就清美柔和的眉眼,在这样的微光中,如诗如画,仿若春水绕远山,能把人看得心如鹿撞。
裕王指尖被她舌尖一舔,整块皮肤都跟着热起来了,好似烧着一团火。他面色一红,连忙掩饰似的又抓了一把来,小心剥壳子。
一个剥,一个吃,倒也和谐。
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报喜的声音来:“殿下,大喜啊,陛下令景王就藩,已命有司准备。”
李清漪与裕王闻言,会意的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立刻就下了决心——
皇帝今日本就是借着怒火下了决定,可这趁势点起来的火还不够旺,还得再添一把柴。所以,需动一动埋在景王府的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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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里,李彩凤正轻手轻脚的收拾着景王所赐的白玉杯盏,她轻轻颤抖的手指显示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去年八月,李清漪问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想要些什么,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李彩凤跪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清漪,便好似被什么引诱或是鼓动了一般,立时就答应了下来。
之后,她被人改头换面的改了个清白背景,送进了景王府——反正景王贪色,自世子病逝之后更与景王妃离心,时不时的就要采买美人。李彩凤生的美貌又有手段,还得了李清漪一二的提示,进了景王府之后果是如鱼得水,很得景王欢心。
然而,这几个月来,她站得越高,心中的忧惧便越深。她心知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水月镜花,倘若裕王府里传了消息来,她恐怕就什么也没了。李彩凤手一抖,手上的白玉茶盏就掉了下去。
“啪”的一声,白玉茶盏碎了开来,就像是李彩凤乱成一团的心。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声,景王推开了房门。
李彩凤心中一狠,索性不去管地上的碎片,径直起身去迎景王,朱红的石榴裙铺展开来,看着好似极艳的花,年华正好,惹人爱惜。她垂下眼,温柔恭顺的行礼道:“奴婢拜见景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景王伸手一揽,把人揽到怀里,揉搓了一下。他面色微沉,一声不出,显是闷了气在心口。
李彩凤看了眼就明白了,她先是小心翼翼的服侍着景王坐下,然后才温了杯酒递过来,轻轻道:“是谁惹王爷您生气了?”
景王面色难看,接了酒盏喝了一大口,这才恨声:“还不是父皇,我哪一点比不上老三?!他竟是要赶我出京!”
李彩凤怯怯的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不是还有严阁老吗?有他在,定然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的。”
听到这话,景王更气了,“砰”地一声把拳头敲在了桌子上,声音里头满是怒火:“别提了,严家那两个王八蛋,吞了我那么多好处,口上说得好听。真到了现今这关键时候,他们倒是学会关门不见客了!只和我说了一句‘再等几日’。”
其实,这话却也是严家瞧着皇帝的心思说的——皇帝逞一时之怒的事情多了去,等皇帝自己稍稍回过神,再想一想,说不得便改了主意。所以,现今景王最要紧的就是安分,叫皇帝知道他老实。
偏景王明白不了严家的深意,吃了个闭门羹便把严家上下恨了个要死。
李彩凤把头靠在景王胸口,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奴婢这儿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
景王闻言又惊又喜,转而去看怀中的美人儿,见她容若娇花,可人疼得很,忙把喝剩下的酒盏递过去,柔声道:“心肝儿,我就知道你最是个能干的,府上再没个人能比得上。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
李彩凤接了酒盏,抿了一小口,双颊略有醉红,很是娇艳,就像是牡丹花绽开了重重花瓣似的,娇嫩嫩的。她顶着景王期待的目光,温柔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念叨了一句话:“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本朝素来重孝,倘若宫中的卢娘娘病了,殿下必是要侍疾的,想来就能……”
“是啊,倘若母妃病了,我就和父皇请旨留京侍疾。”景王立马就会意了,抚掌一笑,“父皇最是看重‘孝心’二字,我和母妃到时候再多求求,他说不定就能心软,收回旨意了……”
要紧的是先找借口留下,只有留下,才能再图以后。
景王自觉得了好主意,抱住李彩凤柔滑的小脸蛋儿一边亲了一个,慌慌忙忙的站起身来:“心肝儿,我先去宫里和母妃说话了,迟点再来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