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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狭仄的洗漱间,配上心底的那份局促,哪怕黎靖炜只是双手插袋站在门口,她依旧觉得拥挤。
  没再管电话那边在讲什么,唐绵收起手机。
  想走,他没让路。
  “追求者?”男人突然开口。
  唐绵低声说“不是”,否定得是又快又干脆。
  想继续解释对方喜欢叶引,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扯进别人。
  黎靖炜往她这边踱了踱,那样的距离,让唐绵心跳加速,他低头望着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有那么怕我?”
  “没有。”
  黎靖炜并不在意她的答案,视线落向她白皙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的唇角,想起她刚刚看见自己立马收敛笑容的紧张模样,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上次和你们吃火锅的那男人,是你什么人?”
  唐绵面露不解,想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还是给了回答。
  “朋友。”
  “哪方面的朋友?”他又问。
  “普通朋友。”
  他却说:“普通朋友,大晚上搂着腰骑摩托兜风?”
  唐绵先是一怔,然后随即才反应过来,从叶引家门口的那家餐厅出来那天,确实是那位叫游进的男同事送她回家的。
  只是,他怎么会知道?
  暂时敛下心头疑惑,唐绵解释:“那天,他顺路送我回家。”
  “我等会儿也顺路,开车送你回去,你搭不搭?”
  唐绵愣住了。
  黎靖炜不是没对自己说过“送你回去”,还不止一次。
  每一次,都让她心颤。
  可这一次,唐绵听出他话里的轻佻。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不作回答,心里也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黎靖炜看着她低头不说话,许久又道:“别人帮你,你都承情,跟我——就分得这么清楚?”
  他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迷人。
  唐绵抬眸和他对视,心跳越来越快。
  男人看着唐绵眨了眨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晃得他心慌,搞得他想抬手抓住。
  恍然间,他想起唐绵的那位朋友来采访那天,他说他喜欢眼睛漂亮的女人。
  黎靖炜做过很多采访,大都在说场面话,只不过这一句是发自内心。
  对于男人这句话,唐绵也来不及细细思考、琢磨其中的深意。
  两人对视,她当然甘拜下风,眼神闪躲,忽闪不停。
  但她在意不了这么多了,她在这一秒中只关心,黎靖炜是否能听到她胸口的“怦怦”声。
  这种声音,在安静的黑夜里显得很突兀。
  唐绵觉得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想要深呼吸,却提不起劲来。
  明明那么冷,但她整个人都在发热,脸也红扑扑的。
  当她想动动手指时,却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黎靖炜看到她眉眼间难掩的羞涩,不免情动,挺拔的身躯忽然贴上她,右手轻握她削瘦的肩膀,低哑着嗓音,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只有跟我,你才分得这么清楚?”
  男人似乎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并大有女人不回答绝不罢休的气势。
  唐绵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中有让人既想要退缩,又想要向前的情绪。
  “黎生,我……”
  唐绵想退,身后却是盥洗台边缘。
  她的耳根发热,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感觉自己的咽喉像被掐住了。
  男人见此未再逼她,再开腔的声音仍然是轻缓有度:“你刚说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可你明明也说过,你并不懂我。这两句,到底谁真谁假?”
  黎靖炜眼神移动,但一直未从唐绵身上离开,像是在给她时间让回忆她曾说过的话,停顿几秒才继续。
  “最初,我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够清楚,但现在看来,总归怎么说都是我的问题,不是你在装傻充愣,对吧?Cecilia?”
  男人不单是身体还是语言都在步步紧逼,她没有后退的余地。
  唐绵看着眼前的纽扣,又抬头看男人。
  除了他,除了昨晚以及前不久的那个凌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人再这样称呼自己了。
  她脑中快速闪过那段在伦敦、香港和东京的日子,只觉得恍若隔世。
  身体一斜,唐绵的肩胛骨撞到侧后面的玻璃推拉门。
  门“嘭”的一下子就划过去,关上了。
  霎那间,他们二人像是被封锁在了这不算密闭的小空间内。
  唐绵心慌又意乱,眼睫毛快速颤动。
  大家都是成年男女,当男人简单粗暴的把自己的想法摊在她面前,唐绵除了无措,只有无措。
  她能感受到黎靖炜对自己有好感,但男人对她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超出她的意料。
  这完全是在她的计划外,她感觉一切都在失控。
  天气预报很准,此时,蓉城下雪了。
  窗外,轻轻的雪花慢慢地飘,像是停留在唐绵心尖,痒痒的。
  她可以看到男人身后洋洋洒洒的雪。
  唐绵忽然想到了叁年前她抵达东京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
  但是今天,唐绵却无法装出怡然自得的模样和黎靖炜笑着寒暄。
  不知何时,她已经拽上了男人的衬衣衣袖,并且那布料已经快要被她捏来微湿。
  她悄悄将手放开,不着痕迹地想把那些皱褶抚平。
  但她没碰到,因为男人伸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
  忽然,黎靖炜慢慢低下头,两人的脸靠得越来越近。
  唐绵甚至看清他微翕的睫毛,不算长,但很密。
  当男人高挺鼻梁碰上她的鼻子,她脸颊的热度似要烧起来。
  因为紧张,眼睫打起颤。
  在她晃神的刹那,黎靖炜搭在她肩头的大手下滑,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他一直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薄唇快碰到她唇瓣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指腹摩挲她的嘴角,动作带了试探。
  唐绵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大脑乱成一团浆糊,手掌下,是男人的心跳。
  是沉稳但却略快的心跳。
  她很喜欢闻黎靖炜身上的烟味,不刺鼻,淡淡的,有薄荷的味道,混着成熟男性健康的体味,强势地侵入她的肺腑,让她的每根神经都跟着战栗。
  当薄唇触碰上她的唇瓣的刹那,她抬手勾住了男人。
  唇齿间的悸动,有感情、有欲望。
  这份悸动,让唐绵意乱情迷。
  男人的大掌温热干燥,略显粗糙的指腹带着刺感,贴着唐绵的肌肤,混肴着她已经纷乱的思绪。
  少许,黎靖炜稍放开怀里的女人,看着她嘴唇红肿,脸颊像擦了过分上色的腮红。
  他重新低头,封住那两瓣嘴唇,撬开她的牙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更久,也更加温柔。
  吻很稠密,唐绵的五官变得木讷又迟缓,意识变得混沌,只有舌根处的酸麻越来越明显。
  被放开的时候,男人的大舌也从她齿关里退出来。
  唐绵甚至感觉嘴角有黏湿的液体。
  新鲜呼吸灌入口鼻,记忆像被从中间切断,对刚刚发生的事模糊。
  她的手还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隔着衬衫面料,掌心下是滚烫的体温。
  “不说话?你不是也挺喜欢的吗?”
  男人低头,低浑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鬓。
  唐绵颤栗不已,想要从他怀里退开。
  她有轻轻的挣扎,黎靖炜却搂着她不动。
  他看着她目光躲避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眼底也蓄起笑。
  “你不喜欢吗?”
  男人故意又问了一遍。
  唐绵明白他在说什么,脖子也跟着红透,经不住他直白到不加修饰的询问。
  黎靖炜搭在她腰际的手加大了些力道。
  唐绵被他拥得往前一带,再次撞上他的胸膛,耳边是他低沉磁性的声音。
  “你不开腔没关系,我亲你的时候你没感觉?如果你不愿意,刚才完全可以推开我,你明明喜欢的,不是吗?我很抱歉——这么久了,都还让你不懂。”
  男人顿了顿,唐绵心里一怔,又再一次听见他说出“懂与不懂”这个话题,她想起了那晚的童安格,也想到了台北的自己。
  可她心中还未来得及百转千回,黎靖炜又继续道:“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不够,或许是因为我的各种条件不符合你的要求,或许是因为我似乎还未同你讲过——唐绵,我蛮喜欢你的。”
  “……”
  听着男人的话,唐绵只觉得手臂上浮起了鸡皮疙瘩。
  黎靖炜的一字一句,就像是狂风,吹过来彻底翻乱她心中所有原本就七零八落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太不真实了。
  唐绵做过很多关于黎靖炜的梦,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她完全木在那里了。
  外面雪还在飘,冷风吹过来,像是带了几片雪花进阳台,她打了个冷颤,却没有变得清醒。
  跟“Cecilia”相比,黎靖炜几乎没有叫自己唐绵,如果她没有记错,上一次还是萦绕着张学友的“旧情绵绵”的翡翠城门口。
  那个晚上,她自己亲口道出了“喜欢”二字。
  “我不知道……你让我,让我想想……”
  唐绵的嘴像是张不开,声音沙哑且颤抖。
  她明显被吓住了,想退,可是,被男人有力的臂弯搂着,整个人陷入被动当中,连声带都变得反应迟钝起来。
  通常情况下,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自己倾心多年的男人。
  况且,今晚这个男人搂着自己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字都超出了她的预期,甚至她从未想象。
  此时此刻的不真实比以往任何一次,包括那个清晨,都要来得猛烈些。
  当然,心中的震惊与局促,也已经完完全全盖过正常情况下应该有的欣喜感。
  她仰头看黎靖炜,她的手还搂着男人的脖子。
  双手的手指搅动,不经意就碰到了男人硬而扎手的头发。
  踮着脚探头看了看窗外的雪,一片片在有些亮光的空中飞舞的瞬间,唐绵的脑子里已经像光影一样过了多种杂念。
  望着男人看自己的眼神,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像是哽住了她的呼吸。
  往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她的脑海快速掠过。
  ……
  他从走廊里传来的咳嗽声。
  夕阳西下的蓉城机场。
  Emily与他在宏盛的争吵。
  会后办公室那杯咖啡。
  她在台北时对自己说的话。
  种种夹杂,混乱得让唐绵的手心渐渐变凉,但再开腔时,声音依旧喑哑:“黎生,我想,你今晚一定是同我以前一样……冲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仰慕你。”她的语气很轻,仿佛常年戴在她脸上闷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面具,终于可以暂时卸下来:“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这种情感、这种情愫,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转浓的?我自己都记不清……就像那个早晨我对你说过,我有过期待,可,可现在——你突然这么说,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那我再说一遍?”黎靖炜打断她。
  唐绵觉得自己耳根发红,她低声说不用。
  黎靖炜笑了笑,望着她的视线深邃:“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唐绵,30%的宏盛股份,我怕你会被成功拐带走。”
  顾不上什么称呼,唐绵心里一惊。
  她是一个有着正常情绪与情感的女人,不可能不脸红心跳。
  但她也是一个奇怪又纠结的女人,迎上他的深情目光,思绪却纷飞。
  因着他的话,让唐绵脑海中的画面,最后的最后,定格在了李谢安明在银芭轻蔑摔掉热手帕的那一幕,以及她两次对自己说到宏盛将来会聘请专业经理人打理时的神情。
  原本思绪已经像是被搅乱的毛线,但现在似乎终于要理顺了些。
  微微推开他,唐绵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回刚刚想要说的话:“这个跟股份没有关系。上次在家里说的是气话,我自己心中有杆秤,我不会选择那个人,所以不会有被拐走的问题。但是同样——”,她顿了顿,道得像是很艰难:“同样,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选择你。”
  话音刚落,唐绵感到男人覆在她腰际上的手,有微微的僵硬。
  她也放开了双手,但却不知道往哪儿摆,也只能虚虚搭在男人的肩头。
  缓慢地组织着措辞,她再开腔:“首先,我们都不是小孩,既然是成年人,就应该分得清轻重缓急,认得清现实。其次,如果我们之间这种暂时的吸引,会乱了彼此的心神,带去一些负面效果以至于伤着身,我觉得这种引力,是不应该存在的。”
  唐绵说着说着,语气也越加凝肃,也陷入沉思。
  她没了声之后,整个洗漱间除了风声,似乎没有了其他,只听得黎靖炜问:“首先、其次,还有没有最后?”
  唐绵点点头:“还有的——对,我是仰慕你没有错,但我还是个普通的女人。”深吸一口气,她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忘了是谁讲过,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于年龄,在于阅历,在于方方面面,我觉得这话好客观,所以你刚刚说的话不对,不是你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我们两人的条件摆出来,彼此之间不够匹配,不存在好与不好这种说法,你在我心中……。”
  唐绵像是反应过来一下收住,看着黎靖炜的衬衣扣,抿了下嘴唇,只需一秒,她换了种口气道:“一直以来,我都希望,我以后的对象是个普通上班族,我每一日回家能够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我,或者他偶尔下了班来接我,外面随便吃点然后我们手拖手散步回家,这就是我觉得我会有的恋爱与婚姻,平平淡淡,是我期待的。而你,不会给我这样的生活。”
  同样,你需要的、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你。
  最后一句话,唐绵放在心里,没有再说出去。
  黎靖炜想说点什么,唐绵抢先一步打断他:“黎生,我从小到大,想要做的,基本上都能够完成。对于这件事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尝试,想要纠正我以往的种种习惯,我相信我也可以,但或许需要你得帮助会让进程快一些。你帮我多次,应该不介意再多一次——”
  唐绵的表情比她的思绪更加能够紧跟她的心中所想,也更加能够适应这场合该有的变化,她扯起一抹难看的笑容,说道:
  “以后如果再见面,我们就当作从未相识过吧!”
  闻言,黎靖炜的眼神很深,像是要把这夜色中最浓的黑揉进其中。
  说着这样的话,对上他的视线,唐绵的心,坠坠下沉。
  刚刚的一切,不管是暧昧也好,温暖也好,似乎都是幻觉一场。
  此时,手机在男人裤兜里“嗡嗡”震动起来,响个不停,无法让人忽视。
  唐绵挣扎,黎靖炜顺势放开了她,拿出手机侧了个身。
  她趁着男人接电话,用手捂着已然没有温度的嘴唇转身,不再多加停留,拉开推拉门,快步向寝室门走去,尝试地转了几下把手。
  下一秒,门从外面被打开。
  唐绵越过走进来的女生,攥紧衣袖,低着头,跟下了课的学生频频擦肩而过,匆匆跑下楼梯。
  直到坐进出租车,她的心神还没有缓过来。
  司机在前头问了她好几遍去哪儿。
  “翡翠城。”唐绵回过神道。
  两旁的路灯光迅速倒退,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跳如雷的同时,是前所未有的无力。
  看着她的背影,黎靖炜有那么一瞬,没听进电话那边说的话。
  唐绵在小区外转了一圈又一圈。
  情绪的大起大落让整个人心烦意乱,此刻更加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脸都是木的。
  她摸摸口袋,却没有烟。
  一片片雪洒下来,就像是一件件往事涌入心头。
  抛开那些思绪,唐绵迎着雪去便利店买了包,站在外面连着抽了叁支,心中的泛起的浪潮,都未见平息。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在山城对Charlie说的那些心中话。
  也想起了同Candy在台北唱片行时老板放的那一首林慧萍的老歌——
  我是如此爱你,却只能沉默站在原地。
  黑色揽胜驶出公司地下停车场,开上去机场的道路。
  十字路口,红灯跳绿灯,黎靖炜挂档,踩油时稍有迟疑,戴着腕表的左手往回转了方向盘。
  当车子停在翡翠城公寓楼前时,他却觉得莫名,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凌晨1点多了,只有少许人家点着灯。
  雪越下越大,洋洋洒洒的,雨刮器开着也没什么用,车内视野也不怎么好。
  黎靖炜打开车门,下车。
  他没有打伞,低头拢手护住火光,点了支烟夹在手里,背倚车身,抬眼凝望着耸入夜色的黑漆漆的公寓楼,只想寻找那扇窗。
  在绵绵飞雪中,火花像只是一瞬间的光彩。
  雪,慢慢积在他的肩头,又化开,微微打湿了衣服表面,他却浑然不知。
  直到两根烟然尽,他整个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看了眼那扇没再开灯的窗,似虫洞般幽黑,黎靖炜将烟蒂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重新拉开车门。
  如来时那样,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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