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等用完了饭,孟大夫人心中满是对孟珩的嫌弃:该表现的时候就该用力表现,这只露一点儿出来,以为是打仗时呢还得事事当机密揣着。
  孟大夫人清了清嗓子,问孟珩,“下午还有事儿没?”
  孟珩今日就是掐了江陵城破的日期来的,又正好撞见盛卿卿哭了一场,即便她这会儿已经是没事人的模样,他也放心不下。
  于是孟珩面色严肃沉凝,“没什么要务。”
  “正好,”孟大夫人一挥手,“卿卿院里花花草草该翻土了,这丫头喜欢自己动手不爱操劳婆子,你去搭把手。”
  ——让孟珩帮她翻土除草?
  盛卿卿讶然地动了动嘴唇,原是想拒绝的,但不知怎么的又给咽了回去。
  孟珩看着她沉静下来,心中跟着平稳,纡尊降贵地嗯了一声。
  第41章
  等两人并肩出了孟大夫人的院子,盛卿卿突然道,“谢谢。”
  孟珩:“谢我什么?”
  “今日珩哥哥来,是看着日子来的吧。”盛卿卿笑道,“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即便事实确实如此,盛卿卿直白说出口时,孟珩还是有点不自在。
  他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绷住了脸上表情。
  盛卿卿却是在后半顿饭时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时才想明白了孟珩今日来意。
  孟珩去过江陵,又认识她父亲,那当然也会知道今日是江陵城破那一日。
  若非孟珩出现,盛卿卿其实是不准备将这一日的特殊之处告诉其他人的。
  寄人篱下,更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
  偏偏魏二公子好死不死地踩了盛卿卿的痛处,将她刻意淡忘的伤心事踩上了一脚,情感一旦宣泄便有了空隙,正好撞上孟珩前来查看。
  盛卿卿扪心自问,若是魏二不说那些混账话,今日孟珩来访,她是能用笑脸和道谢漂漂亮亮圆过去的。
  可魏二来了,这假设便没有意义。
  盛卿卿心中多少对自己在孟珩面前短时间就飞快地哭了第二次鼻子的事情有点在意,同孟珩大方地道了谢后便不再提先前的事。
  等到了盛卿卿院里,孟珩仔细打量她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花花草草,才意识到孟大夫人随口瞎扯的这个理由有多不靠谱。
  ——盛卿卿的院子里维护得整整齐齐,杂草恐怕弯下腰去才能看见新长出的两三根,怎么看也不是需要他来帮忙的样子。
  盛卿卿方才没拒绝大夫人,就是因为想同孟珩私底下道声谢,这谢道过了,她也不戳破孟大夫人的借口,只四下看了眼,道,“今日还没浇水,珩哥哥若不介意,便同我搭把手?”
  孟珩单手提了桶就去取水了,回来时,盛卿卿就蹲在他前一次进院时的位置。
  不同的是,这次她听见响动回转脸来,眉眼都带着令人春风拂面的笑。
  孟珩安下了心的同时,又有一股不同于暴虐的焦躁沿着背脊缓缓升了起来,叫他手指发烫起来。
  盛卿卿没察觉孟珩的异样,待孟珩提着沉甸甸的水桶走近,她便侧身指给他看了地上一朵才豆子大小的野花,“前几日还不见,今日就开了花,我险些当杂草拔了,还好还好。”
  孟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将水桶放下,视线在少女纤细又精巧的肩背上停留片刻。
  “我走时,江陵里也开了许多花。”盛卿卿抱着膝盖道,“虽说我家人不在了,不过江陵也有千万人家得以幸存,我想父兄的牺牲倒也算值得。”
  想到王敦,孟珩心中跳了一下,将旖旎心思收了起来。
  “毕竟他们是为国捐躯。”盛卿卿嘴角噙着点儿笑意,她伸手拨弄着小小的紫色野花,道,“死得堂堂正正,才能瞑目。”
  她的反常只这么短短的片刻,很快就转头朝孟珩笑出了小酒窝,“我这儿活不多,珩哥哥很快就能回去啦。”
  即便看出盛卿卿做惯了家务,手脚灵活得很,孟珩在场又怎么可能让她忙活,他避开了盛卿卿伸来的手,给她指了个位置,“你去那里。”
  盛卿卿看了眼,发现孟珩竟将自己安排在不远处的石桌边上,失笑,“我这点儿工还是能做的。”
  “不必今日做。”孟珩一脸冷酷地将盛卿卿赶过去,盯着她坐下后,才挽了袖子浇花。
  盛卿卿坐不住,按照孟珩的意思喝了两口茶便要起身,可孟珩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她一动,那双捕猎鹰隼似的黑眸就转过来盯住了她。
  盛卿卿只得将抬起一半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好在院里是真不用怎么打理,孟珩三两下就从院子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用了才一刻多钟的时间。
  孟珩:“……”他还没开始忙,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盛卿卿拿了自己闲时做的江陵点心慰劳过孟珩,两人又喝了茶,实在拖无可拖的孟珩离开孟府时,也还是大下午。
  太阳在空中明晃晃地挂着,孟珩心中却远没天色这般灿烂。
  他脑中一时间想的事情太多了。
  想盛卿卿这几日是不是都得强颜欢笑,想魏家把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想王敦瞒了关于江陵的什么,想怎么快准狠地收拾一顿魏二……
  盛卿卿不知身旁孟珩一成不变的脸下在想些什么,她临送孟珩到垂花门时,直白地道,“珩哥哥对我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孟珩立刻抽离思绪偏头看了她一眼,“从前是——”
  “我可不是要旧事重提。”盛卿卿顿了顿,又笑着补充说,“只是现在的珩哥哥太温和了,叫我恍惚觉得换了个人一样。”
  这话还是往好听内敛里说了,盛卿卿亲眼见过孟珩犯病时的样子,又见过其余人对他怕得像是恶鬼一般的场景,见到近来好脾气的孟珩,简直像是海市蜃楼似的幻境。
  ——也就是盛卿卿淡然处之,换了别人恐怕能被这个孟珩吓得尿裤子。
  孟珩将拇指扣进虎口,用其余手指紧紧圈住,面上一丝不漏,“待人温和不好?”
  “并不是不好。”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道,“但看珩哥哥自己喜欢什么样了。”
  孟珩在门口停住步子,他哑声道,“现在这样就好。”
  他打定主意不伤害盛卿卿,那就最好连碰都别碰到她。
  盛卿卿点头信了他,她将孟珩送到门外才停步,含笑同他告别,“那就好。一段时间不见,我有些担心珩哥哥的身体,若你能过得顺心愉快,其实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
  孟珩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但若要过得舒心,他自然也有别的法子。
  比如,在起底魏家的时候,先把不痛不痒的魏二收拾了。
  魏二公子从孟府气冲冲离开时根本没想着带上魏仲元,他对不识好歹的盛卿卿气得牙痒痒,又不敢在孟府门口对她做什么,一肚子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便径直去了崇云楼里借酒浇愁。
  身为汴京城里也鼎鼎大名的纨绔,魏二在京城各处自然有不止一个老相好,他随意叫了两个伶人过来陪酒唱小曲儿,借酒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同她们骂骂咧咧了一番。
  两个姑娘娇笑着给魏二添酒,自然知道规矩,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哄得魏二很快就飘飘欲仙起来。
  孙晋得了孟珩的命令,轻而易举找到魏二的踪迹,在门外听了片刻他不着天地的唾骂,渐渐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什么叫“小兵就是该在打仗时拿性命去堵城门的,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什么又叫“谁叫他们出生就是那般,生来就是要给我这种人拼命的”,这是仗着自己出生在汴京就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啊?
  一旁引着孙晋前来的崇云楼管事听得嘴角一抽一抽。
  她能在崇云楼里以女子之身当上管事、站稳脚跟,当然有自己的眼力见,看得出孙晋是武将出身。
  哪位武将听了这番话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更何况,要知道崇云楼里这人来人往,可不都是魏二这样的草包!
  孙晋没推门进去打断魏二的自吹自擂,他道,“秦征稍后同王御史等人来此喝酒,你知道该将他们安排在何处。”
  崇云楼管事点了头,“孙参将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孙晋侧头听了屋里动静,又道,“别让他这么快醉了,找个会说话的进去稳住他。”
  真醉倒了,就什么厥词都放不出来了。
  崇云楼管事又应了是,将面色沉凝的孙晋送走后才擦了把汗,叫来个惯会说话、嘴灵巧得能颠倒黑白的姑娘又送进了魏二那边。
  等秦征带着一帮子御史台的人来崇云楼喝酒时,他竖起耳朵听了一路两旁的动静,果然才走到半路就听见了魏二大大咧咧的嗓门。
  “——江陵城?一万多人几乎死光,连一天城也没守住,大庆简直白养了他们这群兵!”
  尽管早知道这个魏二说话不过脑子,秦征也还是被这高谈阔论的架势给惊住了。
  魏梁这么个谨慎的老狐狸,怎么儿子一个个的都这般拿不出手?
  走在秦征身旁的王御史皱起眉往魏二的门看了一眼,“虽是酒后,这说话也太过没有分寸了。”
  秦征恐怕是如今最清楚孟珩心中将盛卿卿宝贝成什么样的人,他在心中已给魏二盖好了棺材扳,面上摆出了十分不快的表情,“今日不是江陵城被东蜀军所破的日子吗?”
  就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二的声音也没停下来过。
  “要是我说,他们死了才叫一个光彩,还能如今叫人缅怀吊唁,要是不死,一个个的草包败兵可没现在人人嘴里这么风光!”
  另一名御史家中却正好有亲人是在江陵的,忍不住上前就把门给推开了,“何人大放厥词?”
  魏二醉得七七八八,见到门被人打开,也只是虚了虚眼,就接着道,“怎么,他们酒囊饭袋不堪一击,还不准人说?要不是他们一无是处,东蜀军哪里能拿下江陵城?”
  秦征听他说得笃定,心中不由得一动,“你这话恐怕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便拿来直接胡说八道的吧?”
  魏二一瞪眼睛,拍着桌子大喊起来,“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姓魏!我爹是魏梁!我爹说过江陵城破就是因为守城军孱弱、疏于训练、不堪一击,这还能有假?”
  “你爹姓薛也没用!”那推门的御史冷笑起来,“我倒要一本折子参上去问问魏大人,他是不是对江陵忠烈说过这令人不齿之词!”
  第42章
  魏二一片浆糊的脑子终于有些回魂了,但在他能仔细思考起眼前是个什么情形之前,他率先听见身边的伶人掩嘴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相当短促,可魏二离得近,到底是听见了。
  他迷迷瞪瞪地转头看过去,见到坐在桌边的三个年轻姑娘都在看他,脸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像是对他的嘲讽,顿时胸中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来。
  刚刚还拍着胸口吹捧自己,被个不认识的人随口指责了两句,怎么就能怂了!
  在盛卿卿面前刚刚怂过一次的魏二愤恨地咬了牙。
  ——刚才那是孟府门口不好发作,又正好有官兵路过,现在可不同了。
  想到这里,魏二站了起来,浑浑噩噩的头脑不及思考便放任嘴巴闯了祸,“我一句假话也没说过,你找我爹也没用!”
  御史被他气得倒仰,“好!我明日就当面去问魏大人!”
  他说罢,转头同秦征告罪一声转身就走,竟是连酒也不打算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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