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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只有立军令状表明决心,才是最有效地让皇帝不会因失望而撤换攻城主将的办法。
  但这个军令状需要有附加条件。精兵太少,虎捷军右厢号称二万精锐在寿州城外,但调不动;镇兵乡兵等杂牌军的战斗力郭绍已经见识了,敌军一冲就惊慌失措不能组织抱团。还有李重进那厮,老是干涉让人很心烦,无所适从。
  就好像你拉弓射箭时,正在寻找最恰当的时机和方位,有个人在你旁边嚷嚷:射啊、怎么不射,从这里射、你对着哪里,快射啊……我射你一脸!
  现在这寿州城,有粮有兵有墙,刘仁瞻又是个厉害的老将。郭绍真不觉得有什么时机,没有时机就贸然出击很不符合他的作风。
  没有战机但可以创造战机。
  ……
  不多时,李谷派人来了,说替郭绍准备的物资第一批已经运到了下蔡仓库。硝石、硫磺、木炭。
  郭绍丢下了面前的满目疮痍的战场,回头对李处耘道:“我去一趟下蔡,这里你看着,有重要的事就派快马去下蔡找我。除了收拾战场,其它事情一切照旧,地道也要继续挖,三面各处的地道都继续;但不要超过城墙……还要在城墙前面挖沟筑墙,掀墙垒土。”
  刘仁瞻用石油,守城毁器都很有效。郭绍不知道他的石油从哪里挖上来的,找不到挖石油的地方,但硝石、硫磺的矿点却很多人都找得到。
  唐朝就有火药了,不过无法用来炸城。挖地道常规的作用只是悄悄输送兵力偷袭,没有别的用法。想用地道从地下挖塌城墙是不可能的;自古到今没有战例,古人攻城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能挖地道把城墙挖塌,早就有先例了,周军围攻寿州两个月一定会用。刘仁瞻也不可能会认为地道除了运兵进攻、还有什么用处。
  炸塌一段城墙也不一定能攻进去,但现在没人能料到这种事,这就是战机……
  还要用垒土攻城迷惑刘仁瞻,郭绍当然知道刘仁瞻会在垒土的位置部署重兵工事,做好防备。这个法子不能凑效,但他刘仁瞻必须要防备,不然佯攻就成了主攻。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火药究竟能不能把城墙炸塌?
  郭绍表现出来的攻城策略一目了然:挖地道、垒土。刘仁瞻恐怕在嘲笑自己,连自己人都不相信郭绍如此攻城能凑效吧。不过他觉得无所谓,越是对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越容易抓住要害出其不意、给刘仁瞻狠狠一击!
  当然如果火药没把城炸塌,就听了个响动。那就悲剧了……世间真是充满了危险,郭绍之前忍着,但现在不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一硝二磺三木炭。郭绍在路上默念了几遍,这个比例究竟好不好,他不知道,更记不得精确的比例……记住了也没用,矿物有很多杂质,谁知道混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比例?
  在下蔡镇的一个屯粮院子里,郭绍见到了李谷。
  “郭将军要这些东西作甚?”李谷道,“用来烧城门吗?寿州有瓮城……”
  这句话提醒了郭绍,火药是燃爆,不是爆炸;燃爆的威力取决于燃烧的速度。他见仓库里只有几麻袋东西,用刀划开口子一看,是一些灰色的块状物,像是魔芋一般的颜色。郭绍微微一想,问道:“这是硝石么?”
  李谷点点头:“硫磺和木炭都不是问题,大批已从各地调运,克日即到。但附近诸州能收集到的硝石不多,只有从关中急调,地方官累积上报数量不下两千斤,可能还得十天才能运到。”
  郭绍忙拜道:“李公能如此得力帮忙,感激不尽。”
  “都是小事。”李谷微笑道,“我以前做过宰相,和许多地方官都有公文来往,也常被官家授命筹办军需,轻车熟路不过举手之劳。”
  郭绍便把一块硝石从麻袋里抠出来,拿在跟前仔细瞧。前世他到底是读完了高中又上过大学的人,知道硝酸钾这种化合物应该是类似盐巴的晶体,手里这石头一般的玩意灰不拉几的,不知道有效的物质究竟有多少。
  他一番寻思,不想泄露军机,又派人去寿州把罗猛子部下三百亲兵调到了下蔡,下令封锁仓库,驱赶闲杂人等。
  接着在郭绍的授意下,大伙儿就在院子里架起大锅来,又去找来一些需要的物什。钾是元素周期表靠前的活跃元素,钾的化合物一定易溶于水。
  半麻袋硝石被锤碎后,就被在木桶里掺水搅化,然后用滤豆腐的纱布过滤出水。过滤过的水被倒进大锅里煮,烘干。终于炒出来了一堆白灰色的晶体,这就是硝酸钾?郭绍抓一撮在手心琢磨,发现里面的晶体规则不一,有些像盐巴一样的小颗粒,还有的晶体是长条形。这不是一种物质,不然结晶后形状应该一样。
  郭绍让人拿竹编的筛子来筛,分类。然后把两种晶体分别混合大概数量的木炭和硫化,点火来试。发现只有长条晶体才能急剧燃烧。
  然后另外几口锅也架起来了,用那种方法半天就把几麻袋硝石加工成了三桶硝。
  左攸帮忙,用称量贵重物品的戥子来称,混合成四十九种不同比例的火药。混合的时候比较麻烦,干燥的三种物品搅重了会自燃,不搅均匀又怕混合得不好。不过左攸等人很容易就想到了法子,直接掺水打湿,和面团似的然后拿到加工粮草的石舂里舂。晾晒一天后,次日再小心碾磨成粉。
  但这时郭绍让他们不用费事磨成粉了,直接搓碎成颗粒,拿细筛子筛匀即可。
  大伙儿忙活了三天,四十九包黑乎乎的玩意就献了上来。郭绍便和左攸罗猛子以及十几个亲信的亲兵留下,在屋子里试验起来。
  方法很简单,试出哪一种燃烧得最快。
  四十九种火药再细分成七组,每组选出燃烧最快的一种;然后胜出者再一起最后试验。跟比赛的规则似的。七种火药用纸折叠,弄出一个长条,然后数一二三一起点燃,看哪一种最先燃到尽头。
  屋子里很快硝烟弥漫,大伙儿咳嗽不已,只好把门窗打开透气。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简单,郭绍等一个时辰不到就试验完了。找出了那包火药的比例:七两五钱硝、一两硫磺、一两五钱木炭。
  郭绍隐约知道火药颗粒比粉末烧得快,寻思原因,估计是中间有空隙更容易烧起来?不过他觉得实验是证明一切猜想的方法,而且这事儿又简单,便独自拿同一种火药的颗粒和粉末来点,果然差距明显……同样长度的火药条,颗粒火药烧没了,粉末连三分之一都没燃到。
  这边捣鼓得差不多了,郭绍命令左攸留守仓库,罗猛子节制亲兵,叮嘱他们不得泄露军机,否则死罪难逃。另派亲兵斥候至淝水附近设明暗哨,提防细作。
  郭绍返回了寿州城。次日,皇帝派来的大臣又到寿州。这回来的人不再是好说话的王溥,倒也是郭绍认识的人:窦仪,还有个随从赵普。
  郭绍渐渐想起来,赵普似乎是投靠赵匡胤的人,现在怎么和窦仪在一块却不得而知。
  窦仪什么都没说,就在城池附近到处转悠,实地考察城外的部署。郭绍在旁边一一解释自己的部署意图和如何防备城中反击的考虑,并毫不避讳地说李继勋按兵不动,自己精兵不足又遭偷袭,才导致几天前的失败。
  两天后,窦仪去了虎捷军右厢大营。然后向东南方滁州去了。
  没两日,快马就赶到了寿州,下旨李重进移镇濠州,李继勋部向东北涂山方向调动;部署在南部庐州方向的虎捷军左厢第三到第六军主力向寿州调动,归厢都校郭绍节制。
  传旨的窦仪对郭绍说道:“官家说,虽然你并未懈怠,却让守军反攻得逞,难辞其咎!既然立了军令状,在诸将跟前也有话说了,官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限期一个月,时间一到,若无进展,郭都使要自缚于君前请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长的一梦
  向东北的大路上,无数的士卒步行,人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李重进坐在马上,转头对李继勋说道:“我去濠州也好,这下寿州的事就与我无关了,咱们就等着看那郭绍怎么死!”
  李继勋默不作声,想起寿州城外的营寨被袭,自己也应该有责任……毕竟那郭绍是来求过自己的。如今想来真是低估了刘仁瞻;要是能料到,自己当然不会为了私人成见拿军务当儿戏,再说对郭绍也没太大的成见,就是有点看不起他的本事,他太年轻了。
  李继勋沉吟道:“郭都使的对手是刘仁瞻,让他去和刘仁瞻较力,确实有点不像话,以大欺小甚也。郭都使也够霉的。”
  他心道:自己也不是刘仁瞻的对手。刘仁瞻虽然是守城占了便宜,但兵少,南唐军战力也不行。
  “挖地道、垒土……哎,还敢立军令状一个月期限,给他一年期限不知能不能下,这得看寿州城有多少粮。”李重进叹息道,“我是很想看他怎么死的,不过咱们在淮水没捞到半点好处,郭绍在寿州不能逼出南唐的援军,又要干等一个月!看扬州那边……”
  说到这里李重进打住了,他不想提张永德的名字。身边的李继勋和赵匡胤据说是结义兄弟,那赵匡胤又是张永德的人……懒得提了。赵匡胤现在能风光,也是靠张永德在高平之战后卖力替他请功,不然赵匡胤根本没机会进入皇帝的眼里;这知遇之恩,加上老部属的关系,赵匡胤一定是和张永德一个鼻孔出气。
  ……
  扬州的赵匡胤确实打得很轻松。他一脸黑脸成天都带笑意,有时候脸都快笑烂了。进入淮南后不知为何那么顺利,好像是有上天眷顾一样,顺手起来就非常奔放,常常可以随性发挥。比如打滁州时,一番煽动后试手,单骑击落南唐军主将,竟然就这样把城破了,简直和伸手进口袋里掏东西一般。当然刘仁瞻守的城他是不去的,那是留给傻子打的地方。
  最近又立新功,一股兵马本来是从长江南岸渡江去别的地方,发现扬州陷落,居然想过来攻打扬州。
  这种送上门的人马,赵匡胤当然不放过,一面派人请旨,一面不等回复就率铁骑军出城攻击。
  铁骑军经过大规模整顿之后,淘汰了近半的人,又从全国各地选拔精兵悍将补充兵员;数量多达三万的铁骑军,骑兵尤多,非常善战。赵匡胤率铁骑军打南唐军名不见经传的一支军队,不需要任何战术,重骑在前无脑冲击,后军蜂拥而上杀人便是。击溃唐兵三万,一天斩杀万余众……砍菜切瓜似的,南唐军简直是送上门的人头。又是大功一件!
  ……
  但寿州的郭绍就完全相反,他已经不择手段了,仍然非常艰难。
  “你确定这绳子的长度刚到城墙?”郭绍谨慎地问一个士卒。
  士卒答道:“没错,小的在路上趴了半晚上,凌晨时见城墙上的兵打瞌睡了,这才爬到墙角牵好绳子。”
  郭绍就像是啰嗦的妇人一般又问:“绳子牵直了?”士卒答:“直了。”
  他低下头,旁边有个枯井一样的黑乎乎的土洞,下面就是地道;不过地道的头在后面第二道防线内,现在城里很难发现地道的方位。
  而且这样的地道在城池周围一共十八条,分散在东、西、南三面二十里的范围内。李重进走了之后,郭绍下令攻城全部停了,只用投石车攻打城墙,大伙儿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挖地道和垒土。
  郭绍抬头看去,远处的城墙脚下一片火光,浓烟滚滚。许多军士拿着铲子正刨土灭火。
  有两座土垒正在赶工,但是非常不顺利。在寿州城正面的城墙垒土叠山,显然无论是敌我都知道周军想干嘛……把土堆在墙边,垒土为山,就能在城墙旁边形成一个坡道,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器械仰攻上去。不过众将不觉得这个方法能凑效。冒着箭矢、石木、猛火油在城墙脚下叠土非常缓慢,要被墙上的人攻击骚扰。
  周军想到的办法是,先在城墙下面掘沟,然后在沟边定桩、镶木板,土夯板筑的修墙法子;意图修好一道不结实的厚墙之后,拆掉木板推倒土墙。以此来避免被城墙上的箭矢攻击。不过刚刚唐军用抛石车投了点燃的猛火油坛子下来,把木板给烧起来了。昨日更惨,不幸被一枚抛石车的石头恰好命中,直接打翻了土墙。
  就算这种垒土方式花费了大力气筑好、形成了斜坡,城墙上早就在狭窄通道防备严密,准备妥当简直有一百种方法把周军进攻人马堵在外面。
  不过郭绍还是下令众军没完没了地垒土叠山,十八条地道也在偷偷地挖。刘仁瞻肯定猜得到周军在挖地道,但他很难摸准这些地道具体究竟在哪些位置,十几里长的城墙,他要搞清楚每一条地道的方位需要很多时间。郭绍估摸着刘仁瞻也在挖地道。
  ……还有没有什么疏漏?郭绍不断地问自己。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限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郭绍来到下蔡镇仓库,十二口棺材平放在一间屋子里。走进去时,郭绍顿时有种阴风惨惨的错觉,好像这里死了全家一般。不过是一些木头做的大盒子,却能非常直观地给人萧杀的气息。
  打开棺材,里面装满了火药包,拿桐油反复浸泡过的布先密封,然后用被子包裹,然后再封一层油布、这种布便是做行军帐篷的布。这些火药,是李谷一个月内可以筹措到的原料极限,主要是大量的硝石一时间搞不到。
  “威力够吗?”郭绍问,但不知道问谁。旁边的左攸等人无人能答,皆尽沉默。
  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先例可循。除非修一堵墙,像寿州城墙那样在地基上铺上厚厚一层石料,然后埋上火药试一下……唯一预先估算威力的法子。但郭绍是没有机会的。
  这次攻寿州,他也只有一次机会!炸不塌城墙,或者炸塌了却没攻进去……没有第二次准备的时间了。就算有,刘仁瞻也不会给你第二次突袭的机会。突破口不够宽,估计又有大量坍塌的土石阻挡道路;只要城里有针对性地妥善防备,完全有机会反应过来封锁口子。
  打不掉就得去还军令状,军中无戏言,何况是对皇帝说的。
  郭绍搬了根板凳坐在棺材面前沉思,好像是在死者面前默哀,久久的沉默。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所有的地方。
  一连想了几遍这半个多月、加上之前准备做得事,他认为成功与否只取决于两件事:第一,火药的威力是不是有效。第二,是不是麻痹了刘仁瞻,搅乱了他的视线?
  任何一项出现问题,全盘进攻计划将无功而返。
  在这佳节时候,在这大战前夕,郭绍的心情却是非常伤感。本来是来立功的,耗在寿州已是十分不幸;现在顾不上好处了,却要担心脖子上的脑袋。
  如果被柴荣咔嚓了,人还有灵魂吗,还能回到姐姐身边吗?也许死了突然醒来,一睁开眼能看到姐姐那熟悉的脸,微笑着说:你做噩梦了。
  是的,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噩梦。
  而且竟然舍不得醒来,舍不得皇后,也舍不得玉莲和一帮兄弟。如果要在皇后和姐姐挑一个,自己会挑谁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两个都挑不到,会失去一切……
  符氏,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也许你根本没有名字。应该有小名的吧?但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郭绍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思念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女人、一个不属于一个世界的女人,而且如此强烈。
  可是,她没有我也活得下去……至少眼下会有官家来保护你、爱惜你。
  郭绍两世没有对任何女人有这样的心思,以为所有事都可以理性推论。但此时郭绍觉得自己舍不得符氏……他最爱的女人。他可以不管对错、不管规则,哪怕有一万个不该非分之想的理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谢谢符氏,没有她的存在,此时自己将多么绝望多么恐惧!但是此时的伤感和依恋的强烈,却远远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没有任何理由,绍哥儿第一次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此情胜过自己的生命。
  如果战败,可能会立刻被逮捕捉到皇帝跟前。郭绍寻思结果揭晓后,自己没有机会了。须得告诉符氏,把自己想的告诉她……郭绍不想把这些心里的话带进棺材。
  还应该写一封信给玉莲,交代一下。在东京所有的财产归玉莲支配,由她按自己的意愿分给其他几个人。玉莲没有依靠会活得很辛苦,但如果有足够的财富,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郭绍站了起来,打算用两种纸写信。其中一封是黄色的纸,不必提姓氏,京娘会明白的。此时此景,这个险值得冒,极有可能会成为最后的遗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天刚蒙蒙亮,浅浅的薄雾笼罩在天地之间。寿州城楼城里在雾的深处若隐若现,像仙都。而城池南面的大地上,缓缓移动的马潮人海就像是去朝圣的万民。大家走得很慢、很轻。郭绍骑着马带着成片的汪洋大海一般的人马正在雾中穿行,周围窸窸窣窣叮叮哐哐,时不时夹杂着马儿像打喷嚏一样的沉重吐息。
  那雾,那朦胧,似乎藏着令人敬畏的未知神力。
  人们陆续从防线藩篱内部的斜坡上翻过了土墙木板,陆续停了下来。各军主将副将策马来到了中路,聚集在郭绍的跟前。
  郭绍没有别的话,在那里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将奔过来说道:“都准备好了,这边敲锣就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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