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428节
数日后,郭绍的车仗大军出现在绥州城外,城门洞开。李彝殷设立的官吏打开了城门,完全放弃抵抗。
“哐嚓……”金锣的敲击中,骑在马上的乐工吹奏起《秦王破阵乐》。城门口许军的军旗如云,如龙的铁甲人马浩荡地开拔进城。
郭绍在四驾马车里,他询问了前来的迎接的董遵诲等武将,没有发现李彝殷等酋首。
郭绍又从帘子里向外看,那些党项官吏带着放下兵器的守军跪伏在道旁,战战兢兢的样子,惊惧的神情。郭绍观察了一番,觉得他们确实被打掉了勇气,恐怕现在平夏地区,还有信心反抗许军的人恐怕很少。
无定河出奇制胜的痛快一仗,在整个平夏战争中确实是一劳永逸。接下来的城池都不用怎么打了。
这时郭绍看到了跪伏道旁的人群里,有一些服饰装扮与党项人全然不同的人,也不是契丹人,这让郭绍想起了去年西巡时,在灵州见到的吐蕃人和回鹘人。
他放下帘子,琢磨了片刻,便大概能猜到河西那边的诸部什么心态,他们这次没有直接参战,但肯定倾向党项。
平夏军第一、第二、第三军大部在绥州扎营,次日,曹彬部也来到绥州。这座古朴简陋的城池,一时间许军七万多人马都聚集到了一起。
很快前营军府便张贴出了安民榜,折黑哥带着一队党项人还拿着告示敲锣打鼓,用党项话嚷嚷着告诉绥州的党项居民。
朝廷宣称党项人在唐朝时就是功臣,与中原和睦如同一家。但少数部落首领野心勃勃、穷兵黩武,勾结敌国背叛君父,不仅威胁朝廷,更将党项百姓带入战乱穷困之中。而今王师平定叛乱,天子以仁待民,将士秋毫无犯,禁杀妇孺……
出自军府幕僚的冠冕堂皇之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这份安民榜并非没有作用。它以最快的速度,表明了朝廷治平夏地区的态度。最起码不是灭族屠杀,否则台面上的话也不会这么说。
反倒是到平夏地区来围观的吐蕃回鹘人,留在绥州还没来得及跑的,很快就倒霉了。随军的枢密院兵曹司先摸清了他们的住处,很快行馆就被将士砸开。一群士卒不由分说,把这些人逮捕进中军。
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先就被关在低矮的房屋一顿痛打。不多时,来了个文官,声色俱厉地道:“已经有人招供了,尔等来到党项军中为使节,替你们的主人资助党项契丹人战马、铁器、粮草,是否属实?”
一群人大呼冤枉。接着又被分开开押,日夜有人对他们威逼利诱。很快就有人招了,他们不是使者,只是来看情况的,不过知道确实有河西贵族资助党项军队。
第七百八十二章 风起北方
党项契丹联军十几万人被许朝四万一战击败,折损殆尽!
消息迅速从绥州传递出去,因为关心的人太多,这种消息是通过日行几百里的快马传递,完全不同于一般的信息扩散。
西北震恐,整个北方都为之牵动。
河西以及南边的吐蕃诸部都十分不安,他们很快派人到灵州,打听大许朝廷的态度,是否会继续西征……灵州设有诸部驿馆,本来是互市做买卖的地方,眼下也是东西来往方便的一个据点。
此时的北伐草原,远观已有隐隐绿意,春天已来了。一骑戴着毡帽的快马在草原上驰骋,“哒哒、哒哒……”马蹄反复着快速的节奏,草原伸出,上京陈旧的城垣已出现在地平线上。
没多久,信使便进入了大辽皇宫,他捧着一枝木筒,单跪在殿上,双手捧起来。一个侍从走过来,在分列两边的群臣注视下接过急报。在场的有穿着毛皮暖帽的,也有穿长袍戴幞头的人,他们不是汉人,仍是契丹官员,不过很多礼制都有汉官的影子。
侍从打开木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来,转身望着上位,耶律贤点点头。侍从刮开朱漆,展开纸递到耶律贤面前。
耶律贤看罢,立刻递给侍立在侧的萧思温,说道:“杨衮和李彝殷战败了,十余万人被追击死伤殆尽,百里内都是尸体。”
大殿上顿时哗然!
立刻有人大骂:“杨衮就是头蠢猪!”“上回不是报,许军精锐不过四五万,他就是单凭两万步骑也不至于如此!还有党项的十万大军……”“对,派往平夏的诸使臣不都回禀,党项人颇有战力,步骑不输部落军多少……”
就在这时,萧思温开口冷冷道:“杨衮是宿将,他能打成这样,诸位带兵也一定能好多少。耶律休哥以前拍着胸脯说如何厉害,在幽州又如何?”
手握重兵的耶律斜轸立刻附和道:“萧公言之有理。”
众臣感觉到了什么气息,谩骂声立刻小了不少。
等皇帝耶律贤再度开口时,众臣便不再随便开口了,耶律贤道:“等杨衮回来,问他怎么回事。”
耶律贤又问道:“郭铁匠坐上中原皇位后,究竟要干什么?本汗听说平夏之战前,中原朝廷勾结高丽,欲取我东北渤海之地?”
有贵族拜道:“郭铁匠只是虚张声势罢?”
连他自己的口气都不确定。
萧思温道:“郭铁匠谋夺周朝皇位,这才几年时间,已经用武力占了多少地盘了……”
大殿上的人们渐渐感受到了极大的外部压力。不仅是因为平夏之战的失败消息,还有多次战场上的往事就在不久前。
……
许军沿着无定河,顺利“接手”了银州、夏州、宥州等城池以及沿途各城镇。几乎没有遇到抵抗,李彝殷战败后,诸地无心抵抗,也再也没兵了。
灵州节度使折德扆解除了全州军民的戒备,奉诏赶到夏州面见皇帝,他也想问朝廷的态度,以便在面对西北诸部使节时能恰当地应付。
夏州,旧称“统万城”,虽然十分陈旧,但土夯的厚实城墙依旧展现着占据这里的统治者的野心。古老的城池,天边起伏的山影隐隐在望,北方荒凉的草原一望无际,仿佛未知的复杂的人口比较稀少的西北地区。
郭绍的军队没有贸然攻占屠戮王宫,中军大营也只设在夏州的一座衙门里。
折德扆被带引到简陋的大堂时,深深感觉到了禁军武将的兴奋。大堂上对西北方略一片喊打喊杀!一战剪灭三倍于己的敌军,让武将们有点控制不住血液的狂热。言语中听说前营军府逮捕吐蕃、回鹘人,许多人嚷嚷着要趁胜西进,一路杀到西域!
文官们纷纷向折德扆见礼,言语间十分客气。禁军大部分武将还好,只有大个子的史彦超用斜视的目光看折德扆。折德扆也不愿意失了气势,一脸严肃地直着腰板站在那里,不主动招呼。
就在这时,听到门外“哗”地一声金属磨蹭声,侍卫一起把樱枪提了起来,接着便见一身戎装的郭绍从门外走进来了。
众将纷纷抱拳执军礼,文官作揖。郭绍走上公座,坐下来才说道:“你们能把全西北的人都杀光么?”
满堂文武顿时鸦雀无声。
连折德扆暗地里也是一个激灵。说不出什么具体感觉,但心下就是对皇帝忍不住有敬畏之心,除了因为他身后的赫赫战功和皇权,而且本身今上就颇有气势。但或许那气势是他位高权重后历练出来的。
郭绍给折德扆不止一次很特别的感受,他的威怒并不像史彦超这种、说话带着刺和暴戾之感,反而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口齿思维清楚,干脆利索,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让人们绝对相信他心里有数,没人敢乱来。
皇帝的身材高壮,典型的青年武夫身躯,但是姿势非常笔直,头颅从不低下。站有站姿、坐有坐相,有力而端正的动作,让感受到秩序、条理。折德扆不止一次觉得皇帝和所有世人的气质都不相同。
不需要发怒就能让人服从,折德扆一直很好奇……或许是姿态言行中透出的光明正气?有一定原因,就算是武夫们也不会尊重蝇营狗苟、猥琐的事。但也不完全是那种正气。
而且郭绍的所作所为有“仁”,那种骨子里的仁,对百姓仁,也会对自己的武将讲手足情意,将恩怨。
这绝非软弱,而是人情,是可靠、安全和信任。没有人愿意对那种完全冷血的人忠诚,因为你对他再好,他可能恩将仇报,这样还有啥意思?
郭绍所作所为,不是在演戏,每一件小事细节都有恩怨分明的心理。包括私下有人悄悄说的他娶族兄嫂子的事,折德扆了解一些内情,对这事的看法又不一样。他对一介妇人都能如此,何况对过命的兄弟?
折德扆满怀期待,很想瞧瞧皇帝在大捷之后对西北的态度。
第七百八十三章 君无戏言
郭绍身上穿着戎服甲胄,乍看和武将们的装束差不多,更崭新干净,因为郭绍不用上阵,甲胄兵器也仅仅是装束,佩剑从来没用过。
但郭绍肯定与武夫们一样,他是武将出身,立场却完全变了;武将只要战功,他却想要稳固治理好打下的地盘。纯粹的武将,坐不稳他的位置。
有时候文武会在御前闹哄哄地议论,甚至争执不休。不过有时却都不吭声,这时候郭绍便会出面说点什么。
他便开口朗声道:“短短数年,朕与诸位一起从河北幽州打到南海,而今又平定夏州等诸州,大许的国土已比周朝立国扩大不止两倍。”
一句话又鼓舞起了众臣的情绪,大伙儿纷纷拜道:“陛下武功盖世!”
郭绍又道:“不过吾等君臣切勿狂妄冒进,下盘得稳。而今平夏大捷,但平夏军火器磨损需要修缮,弹药粮秣准备不足;西北地大,应准备妥当再缓图之。待诸州稍稳,禁军便班师,回朝正要论功行赏。”
谈到论功行赏,武将们又高兴起来。大许立国后,天下日趋太平,但比起以前王朝完全依赖武夫保障权位、不顾一切的厚赏,现在的赏赐依旧没有削减。所以这事儿着实值得期待。
郭绍有些话没说,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打击士气。在场的武将都是开国身经百战的大将,战阵经验丰富,郭绍相信能明白此战和今后的战争情况。
这次无定河之战战果惊人,但除非外族蠢到家,此战再也没机会复制了。
火绳枪、铜火炮等兵器首次用于会战,并随之产生了新的战术。对手不了解,才会十分“配合”地前来会战,才会守旧地用密集大阵进行决战。这才能出奇制胜,打党项契丹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郭绍就算能赢,绝不会这么轻易。他想摆开决战,得问问对手同意与否。
而且今后再作战,敌军再也不会上当了。
许军在西北,补给问题很大,全部军力也不足十万人。就这么多人,用兵成本、国库压力都很大,郭绍不愿意与所有人一下子成为死敌。
你不给人家一点点活路,所有人都会联手起来打你!郭绍准备缓一缓,不能太咄咄逼人,分化和诱导一下形势。
郭绍着实凭借后世经验在关键时刻用了新东西,但日常治理诸事,还得要尽量适应规则,火器并非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不过战争着实让很多问题都更简单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西北很大,骑良马跑一圈能累死马……”他又语气欣慰道,“好在我朝占据了平夏诸州,除去了一大侧翼威胁。朕将与诸臣商议,在平夏设‘平夏行在省’,暂且治理这个地方,让朝廷在此地站稳脚跟,再图进取。”
所谓“行在”,便是有临时的意思,比如郭绍出征时期封的官职,有时候就有行在二字。
众人高呼道:“陛下英明!”
郭绍也不多留,当即站起来离席,看了一眼刚到的折德扆。君臣一番礼节,他便转身去衙门后面的签押房。
不多时,宦官王忠便道:“陛下召朔方节度使(灵州)折德扆入内觐见。”
折德扆立刻拜道:“臣遵旨。”
折德扆跟着宦官刚进签押房,便听见“哈哈”的笑声,郭绍一脸笑容道:“折将军,阔别一载有余矣!快来陪朕下一盘,看看朕的对弈之术可有进步!”
“微臣荣幸之至。”折德扆见皇帝很高兴的样子,也露出笑意。
郭绍叫折德扆在几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把棋盘摆上来。郭绍知道折德扆虽是武将,却出身世家,弓马骑射、琴棋书画无一不懂,起码下棋比自己强多了,上回不过是让着自己。
郭绍当下便痛快地说道:“折将军这盘若赢了朕,朕封你做国公,世袭罔替。”
……折德扆顿时一惊,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郭绍脸上依旧带着很真诚的笑容,看了他一眼,“君无戏言。”
折德扆忙抱拳道:“臣不敢受此大恩,恐朝臣非议。”
郭绍指着棋盘道,“来罢,朕要封爵位,是朕的权力,什么理由能非议?”他又道,“折公与折将军两代替朝廷镇守西北,忠心耿耿战功卓著;这次平夏之役,朕闻折将军将灵州布防得固若金汤,又派人替朕分忧。虽未参战,实对大局胜利有大功。以前没有封折将军,迟早也会封赏。”
折德扆听罢跪伏在地,拜道:“臣叩谢皇恩!”
郭绍起身亲手把他拽起来,说道:“先别急着谢,赢了再说。”
折德扆脸上涨红,郭绍却“哈哈”大笑,他见状也不禁陪笑起来。
说实话,折德扆和郭绍下过棋,觉得郭绍确实学了不少棋谱套路,但毕竟练习不足,折德扆认为自己能赢他轻而易举……但无论输赢,要恰到好处,让陛下有兴致,却是不容易。
而且,这盘棋是该赢还是输哩?
郭绍随手落了一子,二人一开始下得很快,因为下棋前期都是那么些套路,一般不会乱放,没人起手就在正中间放一颗棋子吧?一般想办法占角,然后占边。
轻松的起手,郭绍也用轻松闲聊的口气道:“此战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抓住李彝殷。”
折德扆道:“不过陛下手下败将,又输光了实力,已穷途末路。”
郭绍道:“四夷好战,作战勇悍,不过朕看来,他们的弱点很明显,便是极易离心分裂,折将军看现在的吐蕃诸部。又如党项由很多分散的姓氏、部族组成,没有拓跋氏,确实很难把他们聚集在一块儿。折将军可知为何?”
折德扆想了一下,觉得这不是在问他,便道:“微臣愚钝,请陛下教诲。”
郭绍道:“他们部族人口,是各自依附于一个家族,是人身依附关系。一般庶民不认别人,心中更无国,只认依附的那个贵族。所以各部极容易分裂各自为政,一般人和姓氏不能统摄他们。”
折德扆先附和道:“陛下言之有理,臣觉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