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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370节

  范质拱手一拜:“老臣接旨。”
  杨士良便道:“官家下旨,范质把乌纱帽先放到宫里,不用在政事堂办公了,回家先自省,想明白了再来见陛下。”
  杨士良说话还算客气,因为圣旨里似乎范质还有机会改过自新,那便还没死透,得多少留点余地。
  范质顿时仰头长叹了一声:“忠言逆耳……唉!”
  杨士良不动声色道:“范相公不必多说,您从现在起便不是宰相了。您的官儿,要陛下让您当才能当,可得明白。”
  范质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内走去。
  杨士良无奈,只得跟过去。之间范质把袍服都脱了,叠放在案上,然后把乌纱帽和大印放在衣服上。身上穿了白色里衬,然后换了一身灰布袍,拂袖便出门去了。
  大厅里有几个人还抱拳向他道别,言语之中多有不舍。杨士良一看,难怪皇帝气得满面通红,也没真拿他怎样,不过暂时罢相而已。
  第六百八十九章 无欲无求
  风起皇城,北苑城楼上的黄色旗帜在风中“哗哗”摇曳。
  符金盏缓缓走上石阶,身后一群宫女宦官躬身跟随。风吹得她的衣裙贴在身子上,头发也被吹乱了,几缕青丝在风中飘起,飘在如玉的脸上,让她美艳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没有的凄美。
  她走上来,目光就看到了北苑草场上一个穿着武服的汉子独自站在那里,他便是大周的皇帝郭绍。
  郭绍的背斜对着城楼,方向很不正。符金盏扬起脸,感受空中的风向,猜测郭绍是顺着风为了射箭的精度。
  他在那里射箭,动作单调重复,拔出一支箭矢搭上弓弦,展开双臂,对准前方的靶子,瞄准停留稍许,便放箭。接着再次抽箭,如此循环重复,没有任何停顿和意外。
  “啪!”时不时传来一声枯燥的弦声。过得一会儿,又是“啪”的一声。
  那弓弦仿佛在符金盏的心头震动,不知怎地,她看到这个场面心里隐隐作痛。
  宦官曹泰小心道:“陛下早上见了大臣,看了一个时辰奏章,就在这里射箭,一直到现在。”
  符金盏直着脖子目光向下俯视着草场,一言不发。
  郭绍已贵为皇帝,他身边有很多很多的人,但符金盏认为除了自己没有人真正明白他,因为人的高度不同,看到的东西会不一样的。
  良久之后,郭绍总算回头发现了符金盏那一抹黄色的衣衫。他站在那里仰头注视着这边,符金盏也看着他。俩人隔着老远的距离,风声在中间呼啸,一个对视恍若离世,仿佛穿越了千年光阴的相望。
  曹泰道:“今早宰相范质上书进言议和,当场就被陛下罢了相……”
  符金盏终于开口道:“陛下还是个能够忍让妥协的人,只要有益处,与谁都可以议和,但独独不能与辽国议和。”
  曹泰忙道:“对,奴婢看范质此人就是貌似忠良,实则沽名钓誉之辈!”
  符金盏站了很久,什么也不打算劝,转身离开了城楼。
  ……一个拥有的东西越多、肩负的责任越大,胆子越小,越如履薄冰。
  郭绍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所有才迟迟没有决策。但是又有一种难以忍受的不甘堵在胸口,让他不愿意放弃。
  偶尔回头想想,对范质可能有点偏见,所以才会对他如此不满。中原这些年征战下来,真正能打的实力其实不多,年初北伐浅尝辄止,但已经试出了北伐的不易,否则结果也不会是仓促退兵。
  范质的建议实在刺耳了一点,但并非不是一条路,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很务实的法子。目前天下的形势,至少要统一大部分地区建立统一王朝,并不难,大势所趋;固守已得地盘,善加治理,对皇帝本身和已得大量资源的大臣贵族都有好处,至少共享荣华富贵没问题……历史上中原发现很难打下辽国,也是这么干的。
  但郭绍不甘心,更不安心。
  练了大半天的箭,他已觉得腰酸背痛,手臂软得没力气了,便收了东西离开北苑。其实这种练习换作七八年前每天都练,最近两年确实有点缺少锻炼。
  回到蓄恩殿,郭绍不召任何嫔妃侍寝,起居由玉莲照顾。
  玉莲见到郭绍,便道:“那天董夫人(高氏)来拜访我,我知道她和陛下有过金兰之义,不过与我并不熟悉……”
  她看了一眼郭绍,顿了顿道:“董夫人很喜爱金锁(公主),送了一对镶宝石的金镯子,应该很贵。”
  女子对有些事确实非常敏感。郭绍佯作不明白,说道:“送了东西,就收下罢。”
  “嗯。”玉莲道。
  郭绍在书案前面的金楠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额头,想起高氏,他也纳闷她那种身份的夫人都没跑掉被契丹人抓去过……却也可以想象,契丹袭扰掳掠人口非常严重!
  中原王朝对他们仿佛就是牧场,没钱没粮了就大摇大摆地来取。不仅野蛮劫掠资源,还要抢女子供他们淫乐,形同他们的妓院!问题是,凭什么?!
  郭绍的脸色渐冷,一种羞辱感和恼怒又涌上心头。弱肉强食,这世道只有想办法打才是王道。
  他越想越不服,正因如此,怒火反而渐渐消退了。郭绍明白,虽然他一向号称仁义,但是为了内部凝聚,真正赢的不是仁义,反而是越理智越冷血,越容易判断准确。
  他翻开放在桌案上的卷宗,开始看王朴、魏仁浦以及曹彬等人出谋划策的方略。
  看一会儿,他又提起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把自己的想法画出来,都是一些圆圈方格,分析双方的优势劣势,总结经验教训,也对大臣们提出的方略进行一番推演。
  ……郭绍的生活变得十分有规律,他几乎不近女色,更不见符金盏。早上就照常与中枢重臣见面,然后挑一些奏章看看。接着就到北苑跑步、练箭、骑马,直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河北形势急迫,如同水火,大臣们各种言论皆有。但郭绍一律不予理会。
  他没有因此变得性急易怒,反而比平常更加平和耐心,脾气非常好,再也没有斥责过大臣。只有心平气和的心境,才能理智地审视风险和各种因素!
  八月二十九,大朝的日子前夕。
  郭绍一改多日以来十分规律的行踪,去了三清殿。他在神殿里坐了一会儿,不想见实在太呆的清虚,便径直去见太贵妃张氏。
  张氏似乎已经得知郭绍来了三清殿,已经打扮了一番坐在颜色单调的殿内等候。见到郭绍,她还是有点慌乱,忙上来见礼。
  郭绍十分随意,甚至身上还穿着已经穿了几年的旧袍,连一件装饰的玉佩都没有,要不是袍服是丝绸的、他都有点像道士了。人都在变化,以前郭绍还是挺喜欢黄金,大概是觉得一直到千年后也保值;但后来他对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因为到没有退路的至高位置,那些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郭绍没有在窗前的棋案旁坐,见一张书案上摆着经书,便指了一下,问道:“朕可以看么?”
  张氏忙道:“陛下请随意。我平素闲来无事,照着抄写的道家经书。”
  郭绍却是很仔细地翻看,看了好久。张氏也从初时的紧张状态渐渐适应过来,沏茶过来,在郭绍对面坐了下来。
  一个年轻的女子,每日能潜心抄经书,心性一定很好……虽然是被迫的。
  郭绍看了好一会儿,抬头道:“道家似乎讲究无欲无求,道法自然。”
  张氏笑道:“正是如此。”
  郭绍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抄经书能管用么?”
  张氏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郭绍见她虽然穿着道袍,但嘴唇却精心涂抹了浅浅的胭脂,虽然刻意很淡,但细看还是看得出来她的修饰。
  她轻声道:“上次多谢陛下准我赴宴。”
  郭绍道:“那等宴会其实也没多有趣。”
  张氏道:“总比抄经书有趣多了。人要真做到无欲无求,着实很难。”
  郭绍沉吟片刻又道:“今日我只是想来三清殿静一静,临时起意便来叨扰太贵妃……这会儿我忽然想到,如此会不会是强加于你的烦心事?”
  张氏毫不犹豫地摇头,脱口道:“其实……等待陛下来这里,也让我的日子有了一点盼头……”她说到这里脸上一红,缓缓继续道,“虽然时间总是很长很长,我也明白没有结果,但如此日复一日,实在太难过。”
  郭绍看着她,多日以来的压力让他此时言行不加克制,他欠了欠身,把上身靠近一些,悄悄说道:“人的渴求都可以实现,若是放弃,便是渴求的程度还不够。”
  张氏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郭绍本来是想到道家殿宇暂时静一静心,不料此时眼睛里的疯狂野心展露无遗,愈发难以自已。
  他的内心深处,原本是觉得在古代走到了掌握国家的地步、可以为所欲为,翻天覆地,不料连个幽州都收不回来、还要被辽军动辄威逼袭扰,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他不应该被这里的规则限制的。
  第六百九十章 空着的龙椅
  辽国上京对南院出兵的消息也才刚知道没两天。北城上时不时传来“砰砰砰……”的爆炸声,一直没消停过,那是宫帐军在训练战马;辽人找南城工匠调制火药塞在硬竹筒里拿泥巴夯实,一点就炸,营帐那片硝烟弥漫,像是在放火一般。
  耶律斜轸在萧思温府上见面就说:“那年萧公为南院大王时,急出兵南下,大汗便多加猜忌。而今耶律休哥大举叩边,却不知是功是过?”
  萧思温道:“当初周国境内三李欲反,我自当作出反应策应。”
  耶律斜轸听罢点头道:“虽觉大汗有些不公,但耶律休哥攻破周国城池还是很解气,报了年初的一口恶气!南人愈发嚣张,北上撩拨几次,真是没把大辽放在眼里?”
  “郭铁匠便不惧大辽。”萧思温不动声色道,“这次大汗狩猎归来,我要上书劝诫他别再出巡,得留在上京应对南边之事。”
  耶律斜轸听罢沉吟片刻道:“郭铁匠会北来幽州?”
  萧思温道:“谁说得准?不过防着点总没坏处。”
  耶律斜轸拜道:“萧公深谋远虑。”
  萧思温道:“倒也无须过于忧心,年初郭铁匠打不下幽州,这才过了半年多,情形没什么不同;据说南汉国被周国灭了,周军新增十万大军,不过那些人打南汉那等昏庸小国尚且可用,调上来与大辽作战就是笑话!
  这些年大辽也不安生,我不主张无事袭扰招惹周国,但事儿已经出了,咱们也不必惧怕。草原上的规矩照样适用于南人,终究还是要用武力说话!”
  耶律斜轸拜服道:“萧公所言极是。尚若大辽不堪战,草原诸部又岂能服咱们?”
  萧思温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咱们暂时别攻讦耶律休哥,万一周军趁机北上,耶律休哥用兵尚可,此人在战场上有些头脑。”
  因为当年萧思温率兵南侵,没有攻破过河北重镇,也就是在郊野劫掠一番就回来了。而耶律休哥成功赚开了易州城门,却不是蛮打蛮撞之辈。
  萧思温想到这里又道:“一切以大局为重。郭铁匠若要再度北伐,失败一次他的处境就更糟。老夫便等着他先死!”
  ……
  宣仁二年九月初一,昼愈短,夜愈长。
  庞大的东京大都市在已早早苏醒。宣德门城楼上,一队将士整齐地走上来,在黯淡泛白的天幕下,只见高矮一致的影子。一员武将上前报上官职姓名,拿上兵符与夜值武将核对,二人面对着抱拳一拜。便听得一声短促的军令:“换防!”
  不多时,一声长声幺幺的喊声:“时辰到,开城门……”
  鼓声一通响,顿时惊扰了四周大片街坊尚在沉睡中的清梦。女墙边上,衣甲整肃的将士拿着樱枪,跨腿昂首站在上面,黄色、红色、青色的锦旗在半空飘扬,一员武将按剑在上面走动,转头看着外面的光景。
  城楼外面,长长的御街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一条长长的亮光向远处延伸,仿佛一条庞大的灯龙,分外壮观。今天是大朝的日子,没有特殊的原因,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要进宫朝拜,这些人便是前来上朝的官员,加上随行的侍卫随从,御街上天还没亮就车水马龙,人非常多。
  “哗……”厚重的城门磨蹭着砖地,缓缓开启,城内的灯光煞是照射出来。
  人们下车下马,整理衣冠,大步向宣德门走去。
  文武百官陆续来到了金祥殿大殿,依高低秩序站立在殿上,等待着上朝。
  但是今天上面的龙椅宝座久久空着,等了很久,殿外的天色已大亮,太阳都快出来了,皇位上依旧没动静。宦官站在台阶的两侧,也没人上来解释或者传旨。
  渐渐地有的人终于察觉到了今天的异样,前排好些位置空着,一些重要的大臣没上朝。
  不过京官们相当沉得住气,大家察觉气氛不对,反而没有人喧哗交头接耳,只是呆站在那里等着。这些人在某些时候就算不吃不喝站三天三夜都可能扛得住,拼的就是毅力和忍耐力。
  ……郭绍当然不是睡过了,他已经不在宫廷。
  禁军军营校场上,营寨门大开,一身甲胄头戴高冠的郭绍带剑骑着马走进来,左侧是鬓发胡须已经花白的枢密使王朴,右侧是一嘴黑浓胡须的红脸李处耘。后面一队衣甲鲜明的内殿直骑兵。
  校场上一大片铁盔,刀枪旗帜如同树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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