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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233节

  理由是他手下的剑南军将士大部分在水军中干过,懂水性和水战;缴获的南唐军战船闲置在铜陵浪费了。
  郭绍把书信给左攸等人传视,说道:“战船并非闲置,如今湖口、京口东西两头被封锁,能调战船去中央十分困难;我正打算从韩通手里调将士过来,增加采石水军实力。”
  左攸看罢笑道:“攻南唐之战,水战尤为重要,何况高彦俦在陆上一直未受李处耘重视,他是在琢磨立功的机会……却不知蜀军将士是否真如高彦俦所说善于水战?”
  郭绍想了一会儿:“想立功有上进心的人,咱们应该给他机会;何况高彦俦若能调一部分兵员扩充采石水师,就节约了韩通那边的兵力。立刻写封信给高彦俦连夜送去,同意他的请命。”
  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郭绍回头又看了一眼长江对岸,招呼身边的人上马,离开江畔,返回和州。
  采石的李处耘部仍旧是全盘的关键,郭绍心里一直惦记着,这种滋味就好像做高风险生意的人、一门心思想着是不是会亏本负债,这种持续不断的心理压力,让人感觉心在半空悬着一般。
  采石矶的关键不是李处耘是否拿下码头;南唐首都江宁府在这个要地受到攻击后,必然有所反应,南唐军主力如何增援部署才是关键所在……毕竟对岸的周军兵力比较单薄。
  多想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告诉他已经赢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采石之役(三)
  人的压力和恐惧是逐渐到来的。就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感到害怕,但肯定比不上真被拉到刑场上时感受强烈;而等枪口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更加绝望了;若是开了枪,不幸卡了壳要重新打……大哥你掐死我吧,太他娘的吓人了!
  李煜此时就是这种感受,恐慌感在逐步增强。
  数月前他听说周军要打南唐国,就情知极可能打不过,每天都提心吊胆,在亡国的惊吓中度日如年;但那时的感受毕竟还不直观。现在,他得知铜陵、芜湖、当涂接连战败,周师已抵达采石渡口,渐渐感觉到敌军正在逼近,马上就要打眼皮底下了。
  李煜眼前浮现出一片景象:“八十万大军”如同潮水一般从采石渡口涌过长江,向江宁府奔袭过来,他的国土上全都是敌军。
  采石渡口离李煜呆的江宁府,只有一百二十里!
  就在不久前,周军渡江的人还远在池州,相距四五百里,短短半个多月就到达了一百余里内,而且中间无险可守……当初京口、池州、武昌都被攻击,不知道周军会从哪里突破,京口的可能最大,那里最近;而现在,李煜无论如何都已意识到了采石形势的严重性。
  那里正有一枚利箭对着李煜的胸口。李煜感觉屁股怎么也坐不实,座位上如有针毡一样。
  今天是阴天,宫殿里的光线气氛十分阴郁,莫名让人感觉压抑……江南降雨的天气比较多,恰恰冬季雨水最少;现在低温有点低,却适合北方步骑活动,河流浅下雨少。
  此时大臣们陆续来到了宫殿上,国王先到、大臣后到的时候比较少,李煜今天的心情很急。
  一番礼仪过后,李煜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周军至采石,谁有退兵之策?”
  别人都打过来了,总不能派人去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劝说周军退兵,最终只有打!李煜也情知只能派兵去采石大战,他把目光投向了皇甫继勋……希望这个大将能主动请缨,为主分忧。
  金陵的大将,身份职位够格的人中间,李煜最看好的还是皇甫继勋。忠良之后,忠心靠得住;兵权地位也够高,乃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平素在李煜面前也恭敬可嘉,并非那骄悍之辈。
  但此刻皇甫继勋却装聋作哑,并不上前分忧。李煜心道:他虽然不够主动,但也可能是担心打不过的原因,毕竟周军太强;持重的人,会比较谦逊,这也是谨慎可靠的优点。忠臣往往都不是那种自我吹嘘、毛遂自荐之徒!
  就在这时,光政院辅政陈乔出列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调兵增援采石一策。臣有两句话进言:其一,用良将贤能;其二,要快,绝不能拖延。
  此前臣便进献方略,劝陛下早日派兵加强采石防卫,当初李处耘的人还在数百里之遥……以前的疏忽多说无益,今周军李处耘部兵力单薄、当涂城亦在我手。尽快以重兵反击,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臣举荐林仁肇率军奔赴采石,主持此战。”
  李煜听罢,陈乔这话有当众责怪国主的意思,心下有些不悦,人之常情,任谁被指责也不会愉快……何况李处耘进军到采石难道是朕的疏忽?如果没记错,陈乔当初上奏的方略是从京口分兵,对采石的增强重点在水面;要是早早按照他说的办,到时候京口丢了,他们就要说周军主攻方向就在京口,是不是又要责怪朕判断失误?
  这些久居高位的大臣,陈乔、韩熙载等等,胆子都很大,有意无意之间就有点不把新君放在眼里。不过李煜并不打算与他计较,毕竟现今大敌当前,与大臣争斗绝非好事;李煜还想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来。
  他说道:“陈公言之有理,不过周军李处耘部人虽少,却掌握了采石附近水面,可能会从江上增兵;我国应以重兵进趋采石。林仁肇可为大军前锋……皇甫将军。”
  皇甫继勋忙拜道:“末将在。”
  李煜道:“神卫统军都虞候林仁肇为前锋,你是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出征为主帅如何?”
  “不可!”陈乔不等皇甫继勋答话,忽然毫不客气地谏言道,“皇甫将军虽为忠良之后,但从未有过拿得出手的战绩,也没提出过什么有见识的言论;单以出身和位置授予军国大任,恐非上善之举。战阵之上,无论出身贵贱,都是一样的作用。而林仁肇则不同,至少微臣比较了解他,此人主持采石之战,是较好的人选。”
  李煜听到陈乔当面说皇甫继勋坏话,话里虽然比较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说他徒有出身,没有本事!李煜不动声色,心道这样可能反而激将皇甫继勋。
  不料皇甫继勋并不生气,抱拳道:“陈公之言,并非没有道理。末将并未担当过大任……可林仁肇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与他都不怎么适合担当此番大任!”
  陈乔道:“那皇甫将军何不举荐个人来?”
  李煜这时开口道:“文武不和,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没什么用,何不听朕之意?”
  陈乔忙道:“臣等皆是进言,下旨的还是陛下。愿尊陛下旨意。”皇甫继勋也表示遵从国主的权威。
  李煜便道:“意见不合,应相互让步。便依朕之意,皇甫继勋为主帅,林仁肇为前锋。依朕看,皇甫继勋沉稳,林仁肇勇猛,二人相互商量协同,正是各为所长……”
  陈乔听罢一声不吭,但也没反对了。皇甫继勋刚刚才说过愿意听从陛下圣旨,当下也抱拳道:“末将遵旨。”
  李煜一琢磨,自己说错了一句话……皇甫继勋以前就多次说林仁肇的坏话,刚刚也说林仁肇也不是个好将领,显然不和,说什么“相互商量协同”是睁眼说瞎话。于是李煜又改口道:“林仁肇为前锋,可以直接听命于朝廷,不受主帅所限。只要他够勇猛,没人会限制他的能耐。”
  “陛下英明!”陈乔这时才比较满意地作拜。给予林仁肇一定的自主权力,显然对陈乔来说也算比较好的结果了……陈乔一直举荐林仁肇,如此下旨应该能让他稍稍满意。
  李煜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虽然陈乔口口声声自喻忠臣贤良,李煜也还算相信他;但陈乔是作为大臣的身份在考虑。李煜是国王,不得不提防一个原本不属于统治中心的中层武将,何况他对林仁肇很陌生,没太多的了解;让皇甫继勋为主将,主要是皇甫继勋是圈子里的人,更可靠,至少不会卖主求荣;若是林仁肇这个闽国降将想拿南唐军来作为投降本钱,皇甫继勋也能制约他。
  接下来又与大臣商量出兵事宜,李煜催促皇甫继勋尽快准备出征。皇甫继勋主力将率禁军二厢兵力四万余众,林仁肇前锋也将得到一万多人。增援采石的人马将近六万人,兵力远远超过李处耘部……因为李煜对百余里外的威胁感受强烈,这次确实是下了重本。
  然后李煜又选了一个官儿,再度带着圣旨去湖口,催促朱令赟尽快驰援京城!
  ……李煜处理完一堆急事,累得够呛,终于可以离开前殿,到后宫歇口气。
  后宫他独宠周宪……因为宠不了别的女人,而周宪在李弘骥兵变那会儿、就知道了自己身体上受损的私密事,反正不用瞒,和周宪在一块儿倒自在一些。
  可是李煜见到周宪时,心里顿时像被泼了一瓢冷水,十分不高兴。
  只见周宪在寝宫里无趣地画画,头发脸上没有不打扮,连穿的衣服上下搭配都十分懒散,好像完全不在乎仪表一般。李煜“唉”地叹了一声:“人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娥皇这番模样,心里没有我了么?”
  周宪起身作了个万福,懒懒说道:“臣妾与王上已是多年夫妻了,您又成天都与臣妾相处,久而久之自然就没那么在意了。再说我今天也不想出门,花那么多精神打扮好,一会儿天黑了又要卸下来多没意思。”
  “我要操心军国大事,不在时,娥皇可以出门去见见其它嫔妃,找人陪着也好。”李煜道。
  周宪一副慵懒的样子,无趣地说道:“与她们有什么好谈的?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对别人说七说八的言语,没甚么意思。”
  李煜道:“周二妹已经进宫了,在母后那里。你多到母后那里走动,也可以见见你妹妹。”
  周宪道:“有母后疼爱她,在她心里,母后比我还亲,随她罢。”
  李煜与周宪谈了几句,听出她的几句话里一脸说了几次“没意思”,看她的精神也是了无生趣,这阵子她都这样呆在寝宫里自娱自乐,画画、批阅乐谱。
  李煜有种感觉,这女人不仅对丈夫失去了兴趣,仿佛也不怎么关心国家的存亡。人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确实忠心没那么可靠。
  周宪此时百无聊赖、收拾略显邋遢的样子,就好像一枝枯萎了花似的,已经没有什么生机活力了。
  ……
  第四百三十五章 采石之役(四)
  采石矶守军已被李处耘轻易消灭。郭绍巡察地形后、与幕府官员及部将商议,认为在控制江面的形势下可以实现架设浮桥,于是王朴被受命调集工匠民壮操办此事。
  一众人再度实地考察长江,乘坐战船游于长江水面。
  王朴身作长袍在船头翘首眺望,郭绍从甲板上走过去,也久久观赏着江上的景象。风帆点点,水车的轮子转起来哗哗作响,江面上溅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良久之后郭绍道:“江心两片陆州,长江在此地是三条水道,最西边那条最窄。王使君监造浮桥时,应考虑西边这条的便捷拆除。”
  王朴想了想说道:“郭将军意下,为了给水师船只让道?”
  郭绍道:“正是。采石渡口被占,我军有大造浮桥,金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不管,首先威胁采石的是金陵那边来的南唐援兵……李处耘把水军主力放在北边江面,在那里构筑水寨,他应该也预计到了。
  但南唐军还有大量水师在湖口,谨防他们突破皖口、池州防线。到那时李处耘部水师应穿过浮桥,于南面迎敌;只能拆掉一道浮桥。”
  王朴以为然。
  这时战船到了东岸采石渡口,大伙儿便在江上观察了一番。郭绍要登岸去见李处耘,于是和王朴分别,从采石码头登岸。李处耘的中军行辕就在采石码头。
  起先郭绍等离开和州的行程安排,只是巡视江面。渡江来见李处耘是郭绍临时决定。
  郭绍与李处耘几个月没见面了,但李处耘见到郭绍顾不上嘘寒问暖,径直便问:“一个时辰我派人禀报主公急事,主公可收到了?”
  郭绍道:“没有,估计奏报还在和州。李将军有何要事?”
  “我们到大堂里说。”
  一行人遂入室内,李处耘才道:“细作密报,江宁府近日兵马调动频繁,传言要增援采石!”
  郭绍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采石至关重要,此战一定不能失手。”
  李处耘道:“南唐军自江宁府南下,最可能的目标是采石渡口,其次是当涂城。如果是采石渡口,我打算以高延俦部及龙捷军步兵守采石锁溪河,正面对敌;龙捷军骑兵埋伏在采石东南面石坡山。锁溪河战场列阵决战时,石坡山伏兵冲出山林,快速向敌侧后翼突袭,以动摇其阵营……”
  “目标可能是当涂城?”郭绍沉吟道。
  李处耘的手掌放在下巴的浓密大胡子上,说道:“南唐军进攻采石,意图很明显,想夺回渡口,重建江防。成功了这是对南唐国最有好处的做法。
  但若南唐军主帅认为野战不是我军精锐对手,便有更稳妥的办法:增援当涂城。此法之意图,不在守大江,而在守江宁。”
  郭绍顿时恍然道:“我明白了。”
  李处耘点头道:“只要当涂城有重兵,我大军想从采石向江宁府进发,渡口和腹背就时时在当涂城威胁之下。咱们会被逼攻城,而非野战决一胜负。”
  郭绍道:“调战船去西岸,急调虎贲军三个军到采石,以部署采石之战。”
  郭绍留在江东,前期的战术部署是,龙捷军在主力在锁溪河(采石码头)布大阵以逸待劳下;虎贲军第一军骑兵和第二、第三军骑马步兵部署在东南石坡山;高延俦部剑南军在东南二十里外的大黄山扎营。
  如果南唐军从东面纵深绕行当涂城,高延俦部则向东出动阻击,采石附近的周军主力随后增援高延俦。
  ……
  这边郭绍急着调动虎贲军过江,但还是高估南唐军的反应速度了。十天之后皇甫继勋才从江宁府出发,林仁肇先锋先行,皇甫继勋主力四万余众随后。”
  林仁肇派出大量斥候于南面打探军情,发现了采石东南二十里扎营的高延俦部。两天后,林仁肇部前锋万余步骑至锁溪河北二十里停下。
  他骑马亲自返回主力中军,进言主将皇甫继勋:“此战不宜取采石,咱们先去当涂。”
  不料皇甫继勋一脸不可思议,很不客气地说道:“你脑子有病?当涂已成孤城,周军正从采石渡河,咱们不就近拿回采石渡口,千辛万苦跑去当涂喝西北风?”
  林仁肇听得那很不顺耳的口气,强压住恼怒:“我国将士,在水上尚能一战,守城亦有可为,步骑野战必败!今去采石,不能正面击败周军,则功亏一篑。不如退而求其次,大军增援当涂;此城虽是孤城,所幸工事坚固,粮草充足,我军可长期驻守。”
  皇甫继勋冷笑道:“驻守当涂那个死地有个鸟用!现在当涂城也在咱们手里,挡住周军了吗?你去江边瞪大眼瞧瞧,周军照样大摇大摆从采石渡江!”
  林仁肇道:“当涂城不能威胁周军,是因兵力空虚,不敢出城。我部六万大军进驻,情况便全然不同。只要周军主力精锐敢北上攻打都城,我部便可自当涂出击,夺回渡口、切断周军后路。”
  皇甫继勋摇头道:“在江宁时,喊打喊杀急于求战的人是你,大军出动了,要东躲西藏的人也是你。”
  林仁肇大怒:“打得赢谁他、娘愿意这么磨叽,打不赢去送死有什么用?”
  皇甫继勋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去降了。”
  林仁肇道:“你愿意去送死,你去!老子到当涂去了!要怎么说随你,陛下有言在先,我可以不听你的,直接听命朝廷。”
  林仁肇一肚子气回到军营,当着众将士的面大骂了一通主将皇甫继勋。
  这时他又见到了当涂城过来的斥候,了解到姑溪河岸发生的野战详细过程,又是怒不可遏。他不顾影响甚坏,又当众大骂道:“杨收纯粹是个草包!这等人怎么成了南唐大将?朝廷不会用人!”
  部将们忙劝说他。上头的很多同僚都和林仁肇不睦,反倒是下层将士很快就与他称兄道弟,因为林仁肇总是和大伙儿一起同甘共苦,更不会克扣军饷赏银,处事也很公平,将士自然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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