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219节
周宪张了张嘴,无言再描述偷窥这种事给别人带去的不愉快。
就在这时李煜偏了偏脑袋,目光从周宪上下扫过,在她的脸上、手的位置稍作停留。周宪觉察到了李煜的目光,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腹部陆续拿来。
李煜翻了个身,面露笑意悄悄说道:“要让妇人满意,可以有很多办法……”
“王上何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周宪下意识地正色呵斥他。
李煜轻声问道:“娥皇真的从来不想?”
那种欲望在周宪眼里从来都是羞耻的,一提到她就会自然想保护掩盖自己,所以刚才她都没多想就立刻作出了那样的反应。但是,周宪很快回过神来了……她不得不回忆起来一件事。
她和李煜还住在东宫时,寝宫的墙壁上有一个可以窥视里面的洞。而在她发现那个洞之前,悄悄做过一些事,都是一个人的隐私,原以为没人知道,但李煜很可能都看到了。
周宪想起那件事,又羞又恼,却没脸说什么。当下只好答道:“以前还是有点想……”
“什么时候?现在就不想了?”李煜忙问道。
周宪无奈道:“王上还没继位时。后来有别的事挂心,很久没想那方面,再提起时便挺反感。我没有兴趣了,不必再提。”
李煜听罢没再吭声。
周宪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脸,情知自己又已过关。如果刚才说从来不想,他肯定就会怀疑自己骗他……从来不想,又如何在东宫悄悄做那等羞耻的事?
李煜沉吟道:“娥皇要什么,只需告诉我,我都会尽力待你好。”
周宪柔声道:“臣妾谢王上的宠爱。”
二人说了一阵话,如同往常一样各自入睡。
……次日李煜起来得很早,他身边的大宦官高吉服侍穿衣时,便小声说道:“奴家找人问清楚了,昨夜在韩熙载府上表演剑舞的刘六幺很有来头,她是刘仁瞻的女儿。”
“刘仁瞻……”李煜顿时若有所思。
宦官高吉以为他在想刘仁瞻是何许人,当下便解释道:“淮南之战时,刘仁瞻是守寿州的大将,被郭绍攻破了城池,他们父子率南唐国精锐两万多人不战而降。太上怪他,夺了其在金陵的府邸;而他在淮南的良田产业已被周军所占,府中姬妾尽数逃散,刘六幺就因此沦落至金陵,却不知怎么到了韩熙载府上。”
刘仁瞻是南唐国以前很有名气的大将,李煜当然知道是何许人,他在考虑别的事。
李煜想了想说道:“你去韩熙载府上,把刘六幺请到宫里来,我上朝回来就要见她。”
“喏。”宦官急忙应答。
李煜先去朝廷上见了大臣,然后在御花园的一座亭台等着要见的人。从宫室内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草木葱郁,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李煜的心情反倒舒畅了不少。
他不慌不忙地在水榭亭台中品茶等着,许久后,宦官终于带着一个俊俏的小娘沿着道路过来了。李煜观察了一阵,发现那小娘肌肤白净,不过投足之间却少了一般小娘的温柔,很是洒脱果决。李煜心道:大将家连女子也有点彪悍之气。
李煜身边还有一些宫女,见他接见一个陌生小娘子,也面有好奇之色。李煜很难亲近除了王后之外的女子,众人都忍不住去看那小娘是长什么样的人。
宦官在小娘子旁边轻轻提醒了一句,那女子上前便跪在地上,拜道:“妾身刘六幺叩见王上。”
“快快请起。”李煜亲自上前扶住刘六幺。他不是只做个动作,而是实实在在地扶住了刘六幺的手。她顿时脸颊微微一红。
李煜微微侧目,宦官高吉当下便招呼近侍离开了亭台。
“朕方继位不久,鲜有闲暇。刚刚才听说刘仁瞻的女儿在金陵,方得一见。”李煜说道。
刘六幺已站了起来,恭顺地侍立在前,说道:“妾身罪将之女,今日能得王上召见,已是荣幸万分。”
李煜摇头道:“刘仁瞻是南唐国的功臣,怎能叫罪将?”
国主一句话就为刘仁瞻翻案,刘六幺顿时面有惊讶之色。
李煜一本正经道:“淮南战败,国中士气颓丧,父王只是收了刘家在金陵的一座院子以示惩戒。实则我们都没不怪刘仁瞻,他已经尽力了。却不料刘仁瞻之女竟沦落至斯,朕有疏忽之处,实在亏待你们了。”
“妾身不敢。”刘六幺忙道,“带家父多谢王上恩典。”
“家父?”李煜皱眉道,“你觉得刘公尚在世上?”
刘六幺惊道:“家父已过世了吗……”
李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表情,问道:“刘公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六幺道:“家父丢失了寿州后,父兄都被周军俘虏,听说被押解到东京去了。后来的事妾身都一无所知。”
李煜听罢,说道:“你一直都在江南,难怪不知。去年南唐国动荡,朕在东京逗留过一段时间,传闻刘公已经过世了。朕从一个好友那里打听到,说刘公被周朝君臣百般羞辱,含愤而死……唉,真是可惜可叹,朕知刘公虽然投降,是为了保全寿州城百姓,一直都守节不屈、不受周朝的官职,难怪被如此对待。”
“父亲……”刘六幺神情一变,脸色苍白地再度跪倒在地上。
李煜观察了一番刘六幺,觉得她已深信不疑,毕竟一个国主是不会信口开河的。李煜一脸伤感,劝道:“刘娘子节哀。”
刚说到节哀,刘六幺的脸颊上就滑落泪水,她没有奥啕大哭,只在那里抽泣。
李煜叹息道:“国家衰微,臣子受辱,朕也有错。”
“不敢让王上自责,我们刘家没有为王上守土尽职。”刘六幺哭道。
李煜扶着泪眼婆娑的小娘起来,指着旁边的板凳赐坐,一番温柔的劝诫,又道:“刘公是南唐国的良臣,朕不能坐视其后人沦落江湖,你便留在宫中罢。”他又提醒道,“宫中人多嘴杂,你暂且不要说出自己的出身。”
第四百零九章 长亭外
显德五年(958年)七月下旬,时节已经入秋,东京连日的骄阳晴天,气温依旧很高。饶是如此,清晨的风中已经带来了秋的凉意,阔叶树早早地飘荡到半空的落叶,在风中回旋,更添几分凄清的气氛。
东京南面驿道上的十里长亭,此时有很多人在此逗留。
世间总带着古代的人活动过的痕迹,比如这长亭。最先是秦汉的制度“十里一亭”遗留的东西,后来这种制度不复存在,但长亭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杨柳、长亭,成为了送别的寓意被保留下来。郭绍转头看亭子外面,果然种着柳树。
“马队已停止行军。”一个小将在外面抱拳道。
李处耘转头道:“下马休整。”那小将道:“得令。”
郭绍见李处耘器宇轩昂、得到兵权机会后踌躇满志的举止,心下又更放心了。郭绍觉得一个人越想要一样东西、他就越容易得到……没有原因,就是一种直觉。李处耘渴望树立战功、想要胜利,这是好兆头。
郭绍从奴仆端着的木盘上端起一杯酒,周围的几个人,王朴、李谷、还有李处耘的女儿李圆儿都拿了一只酒杯,李处耘最后也端起来。
“这杯酒为李大帅践行,我等在东京等候你的捷报传来。”郭绍举杯说道。
另外几个人纷纷说道:“祝李将军旗开得胜,早定武平。”
“借郭都点检、诸位之吉言,本将此去,不破武平终不还!干!”李处耘中气十足地大声道。
“干!”大伙儿纷纷仰头一饮而尽。连李圆儿也拿宽袖遮住嘴唇,喝了一杯酒,她把酒杯放下,说道:“父亲出国门打仗,定要谨慎当心。”
李处耘道:“放心,老夫不会有事。”
郭绍侧目看驿道上的马兵,约两百骑将士在还没散去的尘埃之中等着,李处耘此去的近卫侍卫,连大军都不用带。到江陵府去调兵就是,水陆都是齐的。
“刚得到消息,南唐国主已经听从了朝廷的旨意,把武昌节镇的林仁肇调回金陵了。”郭绍说道,心想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具体怎么打还得靠李处耘实地决断。
王朴道:“李将军在水上不会被南唐军威胁,渡江容易。”
李处耘听罢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南唐国新君是个软柿子,禁不起拿捏!朝廷定鼎江南指日可待,今我就为郭都点检前驱,先拿周行逢动手,此战胜券在握,诸公且等我消息,两月之内传回捷报。”
李处耘笑起来,长长的鬓毛和一嘴的大胡子自抖,声如洪钟仿佛要把亭子都震动了一般。他长得也是又高又魁梧,郭绍再次产生一种错觉,如果拿红颜料把他的脸染红,可以装作是关公,因为神庙里的关公也是长鬓、大胡子,长得又高又壮。
站在郭绍身边的李圆儿却生得圆润白净,自然不像李处耘那般长了浓密的大胡子。不过只有郭绍知道,其实李圆儿还是很像李处耘,只不过外人瞧不出来。
“攻打周行逢没有时限,不过还是希望李公在做外公之前能返回东京。”郭绍笑道。李处耘看了一眼李圆儿,她的身孕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便笑道:“那太容易了。”
众人又谈论一番,李处耘便抱拳道:“郭都点检、诸位同僚请留步,老夫要启程了。”
长亭内郭绍等人又是抱拳作拜,李处耘回礼大步走出亭子,翻身上马,又对李圆儿这便挥了挥手,大喊道:“动身!”
驿道上隆隆的马蹄声渐渐响起,李处耘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土路上弥天的尘土之中。等马队远去,一行人才离开长亭,向停在驿道上的车马走去。
郭绍亲手撩开一辆马车后面的帘子,扶着李圆儿上去。众人见状纷纷侧目,此时的习惯、高位者当然不会对妇人那么有风度,于是郭绍的行为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不过大伙儿一想到这个女子是刚走的李处耘的女儿,或许就大概想得通了。众目睽睽之下,李圆儿的脸颊也是微微一红。
“慢点。”郭绍又不忘问一句,“乘车晕吗?”
“阿郎,我不晕。”李圆儿望着他轻轻摇头,然后才放下帘子遮住马车入口。郭绍下意识想起一件事,古代的马车轮子是木头的,车辆底板也是简陋的木板,完全没有减震一说,马车在驿道上颠簸得厉害,但还没见过晕车的人,着实有点奇怪。
妇人乘车,别的人都骑马一路返回东京城。
前后都是马兵侍卫,三骑在马车前面并排而行,郭绍在中间,左侧王朴、右侧李谷,两个都是文官。一众人骑马走得比较慢,因为马车跑得快了更颠。郭绍便向左边转头随口说道:“周行逢在大江南岸,咱们对他动手,图谋显然就是南唐国。南唐国君臣不会猜不到,却听从了咱们的意思,这么快就调离林仁肇,我着实没料到。当初建议太后下旨派使节前去,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王朴摸着下巴的稀疏胡须,淡然道:“南唐国主此举,实非高明。不过他们要下定决心与大周开战,也确非易事,江南人可能还心存侥幸观望,毕竟咱们还没正大光明要进攻南唐。”
他顿了顿,转头又道:“先拖延一些时间对我们有利。南唐国既如此应对,老夫以为,派遣使者去吴越国联络他们合攻金陵的事,可以暂缓,以尽可能地麻痹南唐国。”
郭绍点头称是。
王朴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同,当下又继续说道:“蜀国那边,派遣的武将、官吏一定要谨慎。我国今年方下蜀国,又能立刻部署对南唐国用兵,是蜀国易主后太平无事之故,否则要拖累我后方。”
“王使君年初写给我的信,我详细读过,深为认同。”郭绍道。
王朴听罢目光增加了一些光彩:“郭都点检能有此见识,不枉你我好友一场。”
郭绍笑道:“能让王使君当作好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请王使君赐教,咱们治理蜀国的理念。”
“理念?”王朴微微皱眉。
郭绍忙道:“便是一种方略,大方向、真实的态度。”
王朴点点头,说道:“就几个字,维持原状。”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蜀国士庶原来怎么过,现在也那么过。大部分人的财产没有被掠夺,最穷困的人不会面临饿死的灾难,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切勿为了眼前的一点好处,对蜀国敲骨吸髓。比如盐政,如果照中原的做法,一斤官盐五十文到二百文,猛然在蜀国施行,蜀人感受差异太大,必然民怨四起。”
“盐价那么贵,光这一项果然称得上敲骨吸髓了。”郭绍小声道。
郭绍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时代最穷的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青壮,但他曾在市井过活,比较了解百姓的日子。一文钱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一块钱,但此时的一般百姓收入很低,一斤盐就加派最少几十文负担,是非常沉重的;而且不止这一项,还有各种古今常见的苛捐杂税,如同唐朝苛政猛如虎的感叹。
他说道:“中原地区的负担太沉重,一视同仁的策略只有将来削减中原的赋税;而不是将中原的办法照搬到新攻取之地。”
王朴道:“郭都点检所言极是,这也是年初我病重时、忍不住要给你写封信的缘故。朝中确实存在一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士大夫,十指不沾泥,开口便是何不食肉糜,咱们必不能让太后听信这些人的胡话。”
郭绍抱拳道:“王使君一席忠言,我定在太后跟前与王使君的言论相互呼应。不过国策方略应从长计议,不敢急进,王公之‘维持原状’的话颇有见解,确应因时制宜慢慢调整,权宜之计也不能轻视。”
王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骑着马只听不说话的李谷,说道:“老夫是枢密使,不管政务,随便对朝政指手画脚,别人会说老夫狗拿耗子。李相公是政事堂的人、与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何不找个时间,咱们三人坐坐,看能不能说到一块儿?”
王朴此人说话总是有点刺耳,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说话方式太直接的原因。比如“李相公和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这样的话,着实不太中听。
郭绍不吭声,微微侧首看向李谷。
李谷总算开口道:“王使君年初写给郭都点检的信,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二位曾经谈论过什么内容,听得一头雾水,因此刚才不敢轻易妄言也。”
王朴道:“信在郭都点检手上,随你处置。”
“就明天下午怎样?到我府上饮盏粗茶。”郭绍干脆地说道,他是个比较爽快的人,想到什么直接就干。二人听罢都说明天下午没有要紧的事。郭绍又寻思了一下,王溥还在蜀国,不然他还想拉王溥入伙、参与这次政见的商量。他便道,“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常寺少卿左攸,一个是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
王朴立刻说道:“左攸是郭将军的幕僚,老夫倒是想得通……”
郭绍的额上微微一黑,幕僚什么的,他觉得还是不用明说的好……但王朴就那性子,实在无奈只有忍了。最主要是郭绍现在有恃无恐,压根不怕任何人说他结党,结党就结党,能把他怎地?
又听得王朴道:“那黄炳廉我也认识,一个断案的刑官,与他有甚好谈的?”
郭绍道:“我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挺靠得住,大伙儿相互结交一番也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