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187节
“那么大的滚石,开凿出来十分困难,蜀军不会有太多。”副指挥使王翰举说道,“刚才忘了问俘虏一共有多少枚滚石,要不派人下山去把俘虏带上来问?”
周通沉吟道:“难道咱们要等蜀军把石头推完?就算能等到,守军没滚石之后把门洞封了,那城墙建在山口上,我们如何攻城?”
王翰举皱眉道:“周指挥所虑深远,着实很麻烦,咱们没攻城器械;就算有,这等地形也很难攻城。”
周通冷着脸道:“郭都点检就在山下等着,今天就得拿下这个军寨!”
周通仰望着那高处的城墙,箭矢在半空像黑点一样不断飞出来。他心里琢磨着关键的两件事:易守难攻,所以功劳才分外有说服力;郭绍在山下,看着自己戮力作战……建功立业的机会十分难得,如果用射箭的技巧来想这事儿,便是一切外在条件都非常恰当、只待奋力一击了。
在这世道掌权的人督战,将士就会分外卖力,原因就在这里,上位者一般都是武将出身,懂战阵懂兵事;将士在他面前表现得好,能得到赏识,大伙儿有盼头。而且改朝换代很频繁也有这个原因,如果是居住深宫的人做皇帝,文弱者、或者小孩,将士就不愿意服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前面卖命没人知道,全靠文官嘴皮子,当然不服。武夫只服从战阵上的强者。
郭绍已经把机会给周通了!周通昂首站在路口,左手握着刀柄越来越紧,指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
他今年已四十一岁,明白迟迟到来的际遇不会再来第二次。周通心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已经忘记了年轻时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没有,只是一再地落魄不知不觉间已人到中年,现实的无奈让自己不得不认命。如果再像以前那样落魄下去,周通已经看到了河北马场上的老卒的下场,每日酗酒、被人嘲弄轻辱也不生气,充满了腐朽与沉闷,调笑几句也有股子酸臭的味儿。
大丈夫无论年纪,活着就靠一口气!此时此刻,周通觉得自己沉寂多年的激动又被点燃,年华已经逐渐老去,但心里那颗悸动的心依旧在热血奔腾!
“不成功则成仁!”周通忽然喝道,“第一都都头张建奎。”
一个背着大斧头的高猛大汉上前拜道:“末将在。”
周通道:“带你的人跟我,随我上前攻打蜀寨。”
“得令。”张建奎干脆地应道。
副指挥王翰举急忙劝道:“周将军乃将士们的首领,切勿亲自冒险,末将愿替周将军上阵。”
周通道:“我要是死了,由你暂代指挥使。”
周通率部同样以松散长阵型向前方赶去。经过两次进攻,前军已经近到了二十余步,头上箭矢呼啸而来,周通只觉得头盔上一重“钉”地一声,伸手摸了一下,头盔上被铁箭簇打了一个小坑,但头盔的铁板用的比较厚、又经过反复锻打,完全没有受损。
就在这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抱起石块向下面扔下来,不过石块比较重只能扔几步远,砸在石阶上跳下来。一块石头飞向一个抬条石的士卒,他的肩膀正在木棒上没法躲闪,“哐”地一声正中士卒的面门,砸在了他的面具上。“啊”地一声惨叫,那士卒吃痛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一歪,伸手在半空刨了两下什么也抓住,重心不稳不慎摔到旁边的山下去了。那士卒掉落时还在大叫,喊声在高耸巍峨的峭壁之间回荡。
周通忍不住转头向下看了一眼,山下仿佛深不见底,他的腿一时间都觉得微微发软,便瞪眼咬住牙齿。在这狭窄的地方,看不见人山人海的壮观战阵,连呐喊声都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但凶险并不比战阵上小。
周通取下弓箭,对着一个抱着石头的蜀军士卒,“啪”地一声弦响,那人惨叫应声摔落下来。周军将士纷纷在一二十步拿弓弩还击。
“叽咕叽咕”的木头摩擦声传来,城墙后的石炮也陆续发射。山道上石块和箭矢乱飞,周军将士缓慢靠近,被石块砸伤了多人……大伙儿抬着条石没法走得太快。人们也不敢放弃条石,那“狗洞”里随时可能有滚石出来,沉重的重量谁也挡不住。
只有十几步远了,因为周通带着四五十人上来,山道上的人看起来更多,并且不怕箭矢逐渐靠近。蜀军终于按捺不住,“狗洞”里哗哗一阵沉重的滚动声,只见蜀军士卒再次推着一枚打滚石出现在门口……他们或许知道周军抬着条石就是为了撞飞滚石,没法让滚石沿着凹状的山道碾压全部周军将士,但至少可以击退马上靠近的士卒,再用石炮、石块、弓弩等远程防御。
周通忽然喝道:“不要慌!抬石头的记住之前我的命令。前边两人向里面走两步再放,后面一块直接放下!都别跑!”
抬条石的士卒按照他的命令放下,但前后的将士转身就跑……都是爹生妈养的,大滚石从头上碾压下来那么吓人,看起来几乎是必死的地方,真愿意硬抗在那里的人并不多。周军将士勇猛,也不是完全不怕死的死士。
“轰”地一声巨响,撞到了第一块条石上,条石因为前段向内侧斜放、成“/”状,圆滚石撞在上面方向立刻偏斜并且跳了起来。条石被重击在斜坡上向后急速滑下来,“砰”地一声撞到了第二块竖着放的条石上,两块条石都向下滑落。周通没跑,看准了条石的动静躲开,然后便大喊道:“杀!”
周通身先士卒冲了上去,后面的都头张建奎提着大斧头随之而上,就近的士卒见指挥使冲前,便转过身争先恐后跟上来。
“射上面扔石头的!”周通回头大喊。
相距只有十步远,这时蜀军来不及再次推滚石了。他们急忙推着城门要关闭,周通见门后一条腿露了出来,稍作停留,急匆匆地拈弓搭箭一箭射过去,正中那人的小腿,果然一个士卒便痛叫着摔倒。
大汉张建奎浑身趁周通射箭的当口,掠过他向前猛冲到最前面。五十多斤重的盔甲加上沉重的斧头和随身挂件,张建奎重得像一头牛一般奔跑,喘息声“呼哧呼哧”作响。
他奔至门前,城门刚刚关闭。“砰”地一声大响,肩膀猛地装在厚重的木门上,城墙都几乎抖动了,拱形的门上方掉落下来一些碎料尘土淋在张建奎的身上。城门动荡了几下,刚被一根木梁闩住。“砰”又是一声巨响,张建奎仍旧没撞开城门,但仅仅只有一个木头闩门、被撞得出现了一个大缝隙。
这时周通等人已经冲到城下,拿弓箭就近射杀上面欠出身体来想用石头砸人的蜀兵。几个周军士卒想上去帮忙撞门,张建奎大喝道:“闪开!”
他取下开山斧,甩得劲风作响,“哐”地一下猛劈进门缝里的木梁上,“喀”地一声,木梁断裂了。周通见状,和几个士卒一起猛冲撞上去,顿时撞开了城门,“杀!”周通瞪圆了眼睛大喊道。
周军士卒顿时瞪圆了双目,只见城墙内密密麻麻全是蜀兵,从不远处奔过来了。而周通身边只有几个人,转头看时,城墙上还有不少蜀兵。
周通红着眼道大喊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正在今日!”
“好不容易冲上来,不杀个痛快?”张建奎的硬胡须都几乎因激动的情绪而竖了起来,大口呼出一口气,把斧头扔掉,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杆长枪来。斧头太重不能久战。
呐喊声中,蜀兵凭借人数从几面已经争先恐后地奔来、阵仗看起来欲将周军将士剁成肉泥。张建奎长枪一抖,便听得一声惨叫,枪头直刺最前面的蜀兵胸口,拔出来时鲜血飞溅。这时两翼的蜀兵冲至从几面以长矛刺来。一个蜀军武将喊道:“杀掉他们,驱赶出城门!重重有赏!”
“叮叮当当”好几根枪头扎到了张建奎的板甲上,张建奎大嚷大叫,挥舞长枪乱刺。周通喊道:“小圆阵!别露背!”吆喝精锐在周围防着,自居于中间手握弓箭。先进来的十几个人在命令中十分麻利地上来围住列阵,都是百战余生之辈,战阵上的技巧十分熟悉。
周军人少,没有三头六臂;蜀军人多十分密集,上来以长兵器乱刺。周军将士中枪无数,所幸有板甲防护,对尖利兵器防御很好,大伙的活动部分会受一些轻伤,但很难被杀死。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蜀兵壮汉提着长柄铜锤上来了,“呼”地下砸来,周围全是人哪里躲的地方,“哐”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火花都溅起来。一声惨叫,一个周军士卒扑倒在地。
周通见状,拉满弓弦,“啪”地放箭,正中那蜀兵胸口,那家伙惨叫一声,又欲提起铜锤,但终于没能挥起来。又听见“啊”地一声大叫,周通转头一看,一个士卒背上中了一箭,箭矢直透锁子甲,那士卒拿枪杆撑住身体没倒。城墙上的蜀兵正在放箭,大多箭矢都飞到了板甲上叮当乱响。
浑身铁甲的周军将士像一团孤舟被汹涌的浪子蔓延在中间,兵力悬殊已经无法以倍数计算,但他们居然迟迟没有被吞噬。洞开的城门,更多的周军将士陆续涌进来了,指挥使都在这里面,周军将士十分勇猛。
“铛铛!叮哐……”周围除了喊声,全是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声音仿佛组成了一场粗矿而残酷的音乐。
第三百五十一章 推己及人
“第一指挥攻陷了山顶,蜀军投降了!”一个士卒还在山路上就一边跑一边喊。
郭绍及周围的部将官员大喜,大笑声中一片哗然,左攸说道:“那个自号卧龙的王昭远不是说,‘只守’半年,现在可好,一天都没守住!”
“哈哈……”众将哄然大笑。
过得许久,便见山上的将士抬着自己人的尸体,赶着俘虏下来了。众人见那些木架上的尸体盔甲都变了形,人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笑声才稍稍消停一些。
这时只见周通扶着一个方脸大喊走了过来。郭绍不认识那大汉,但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了,盔甲上全是血,板甲边缘的缝隙里、锁子甲上的血迹像是糊了一层稀泥,远远就能闻到一股人血特有的腥味;身上插着起码十几枝箭矢,板甲已经变形得和原来得形状完全不一样了,上面坑坑洼洼还有破碎不知道中了多少兵器的招呼,腿上的锁子甲上也插着两根箭矢,走路一瘸一拐的被周通扶着。
周通的样子稍好,但也中了箭、盔甲上留下了不少痕迹,看样子是亲自冲上去厮杀了。
“重甲指挥第一都的都头,张建奎。”周通道,“要不是有他和兄弟们拼死,末将早被剁成肉饼了。破开城门、第一个冲进去的人也是他。”
郭绍的目光从周通脸上看到张建奎脸上,只见他疼得嘴在抽搐。郭绍留意他的手掌,手在颤抖,血仍旧正从指尖往下滴。用力过度或臂膀受伤,有时候手就会抖,郭绍经验。
郭绍没有太多的话,只从腰袋里摸出一块灰布来,上前握起张建奎的手,把血给他擦了擦,问道:“伤得重么?”
大汉的表情立刻变得兴奋,那发亮的眼神、仿佛郭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高官厚禄的爵位;加上大汉忍耐疼痛的样子,脸部都扭曲了,表情实在非常怪异。
“皮外伤!”大汉忙道,“郭都点检放心,养几天俺又能上阵杀敌。”
“你这盔甲不能穿了。”郭绍拍了拍大汉的胸膛,他吃痛之下却咬牙忍着。郭绍又道:“来人,帮我把板甲解下来,张建奎穿我的。”
张建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郭绍笑道:“穿这么厚的甲本来没啥用,我不上去拼杀的……我得活着,你们不还指望着我给请功升官赏钱?”
周通、张建奎听罢面露笑意,众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武夫似乎就是这么直接。
就在这时,一个士卒步行快步而来,远远地就喊道:“报!卑职是董前锋派来的人!”一旁的罗猛子看了一眼说道:“大哥,他是‘传令兵’大队里的人。”
士卒便被放过来递上奏报。郭绍快速看了一遍,便先递给就近的左攸看。
“重甲指挥将士休整,周通你稍后拟个名单上来,把将士的功劳都写好。”郭绍道,“咱们回旗船上再说。”
及至下午,便见董遵诲乘坐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中军、找到挂着一面“天下兵马大元帅”字样的最大旗帜的战船,从绳梯上爬上船来。
不多时,一幅毛笔勾勒的地图挂在了船舱里,军都虞候以上武将及王溥等重要文官在场议事。郭绍命董遵诲先向众人解释蜀军巫峡防线的部署。
“这里是巫溪(大宁河),一直到东边这里、归州附近,便是长江三峡之一的巫峡,总长八十里。”董遵诲言辞简洁,有条有理,几句话便把位置先说清楚了。
郭绍见他当着众人的面表现从容,第一句话就对他十分满意……别说这个便宜外甥,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不仅武艺规矩,各方面才能都不错。
董遵诲道:“东距巫溪只几里远,蜀军在这里设有水陆两道防线。我多方打探,猜测总兵力超过一万人;观其部署,这道防线主要起壁垒作用,目的在于阻挡我水陆大军。
蜀军在水上设有锁江浮桥,三重木栅防御,两岸列石炮、弩炮无算,重兵防御。此段江道正值巫峡,水流较急,我战船航行缓慢吃力,容易被焚毁风帆、破损水车;极难从水上破防。在浮桥以东二里,蜀军在锁江防线前面又有岸上工事,凭借地利重兵层层防守。
大概军情便是如此,前锋无法突破蜀军防线,已经在数里地外停止前进。”
郭绍当即说道:“我军不善水战,又是急水逆流,从水上突防非上善之举,我觉得还是要从岸上进攻。只要攻破岸上工事,锁江浮桥也就无可屏障了。”
众将纷纷以为然,虎贲军将士都不想在江上作战,很多人光是坐船就要吐,别说打仗了……要是主攻长江水道,只能让水师的人上,禁军只好看戏。
史彦超大咧咧说道:“还有什么好磨叽的,就这么一条道,狭路相逢,打呗!”
虽然史彦超说得轻巧,不过还真是那么个理,蜀道就这么宽,最宽的地方也摆不太开,两边山区路都不识,什么谋略在这里也没有用武之地……恐怕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无法用什么妙算计策。
“董遵诲,你率前锋从岸上进攻,中军随后就到来增援。”郭绍也不商议了,径直下令道。
董遵诲抱拳道:“得令。”
史彦超哼哼道:“郭都点检让我去打前锋,恐怕好些吧?”
“史将军这是在请战么?”郭绍不动声色问道。
史彦超道:“罢了,就让董遵诲先试探试探,他拿不下来,我再上。”
董遵诲听罢脸上已是非常尴尬,不过他的脾气不是很暴躁,倒也没和史彦超计较,当下佯作没听见。当下便领命拜别,离开了船舱。
郭绍转头问史彦超:“巫峡道路上骑马可是施展不开,史将军步战何如?”
史彦超笑道:“郭都点检也是能上阵杀敌的人,这也不知?骑马能武艺,下马更舒坦了难道有什么问题?我倒只听说步战行的人,要是马术不好,上马就不行了。”
史彦超言语不敬,杨彪等几个大将以及左攸等郭绍亲信的人的脸色都十分不虞。郭绍却面带微笑,不以为意道:“史将军说的后者就是我这样的,我步将出身,确实上马用起兵器来就不怎么熟练。”
一众人议论了一通,然后就各自散了,跟着大军继续行进。
左攸屏退左右,上前又进言道:“主公,史彦超这厮没几个人看得顺眼,他又对您不敬,正好抓到了把柄就拿他开刀以儆效尤,树立主公在军中的威信!大周最不缺的就是猛将,又不是少了他不行。”
郭绍立刻摇头道:“猛将是不缺,但有史彦超威名的却没有几个。”
左攸不解。
郭绍便又好言道:“史彦超在战阵上很懂规矩,也就是平时嚣张了点而已,这不是什么无法容忍的事……何况威信不是靠杀自己人制造高压恐怖,最牢靠的是要打赢,功绩越大世人越认可咱们。”
左攸叹道:“主公这么想也有道理。”
郭绍不动声色道:“推己及人,大伙儿都需要安全感……史彦超这样的人都屁事没有,将士们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很安全。不仅是军中武将还有各地门阀,咱们要让他们觉得,只要守规矩站对地方、身家性命就很安全很牢靠,他们才不愿意冒险想方设计弄死你。”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三国
蜀国使臣几经辗转刚刚到达金陵,此时南唐国早就知道周军两路大举进攻蜀国的事了。
那使臣就是个说客,可是任他巧舌如簧也蒙不了南唐国君臣。金陵的人才还是不少,虽然现在气势较弱,但当年鼎盛时期国土疆域不比周朝小,人口和富庶程度更超越周朝;作为一个大国没那么容易被人左右。
说客就算唾沫说干,也只有一个目的:想与南唐国结盟,出兵合击周朝。他的口才还是不错,特别引用三国时期吴蜀联盟才得以长期与曹魏对峙的事儿,非常具有说服力……大道理还真是那么回事,周、蜀、唐和当年的三国何其相似!但实际上要重复从前的经典外交,并不是那么容易。
国主李璟安抚好蜀国使臣,赶紧在皇城内召集金陵重要大臣商议。
……宏伟的宫殿,雕栏玉砌的精巧,至今还散发着南唐国大国的气度。这个国家比中原任何王朝的建国时间都长多了,长期都是半壁江山的霸主。
平素声色犬马的大臣韩熙载,上殿后率先逐次驳论蜀国使臣的道理,开口便道:“王上,今非三国也。”
韩熙载侃侃而谈:“当年吴蜀两国孙权、刘备各有雄心。先说古蜀,无论是前期刘备拒荆州,还是后期诸葛出祁山,时刻都有逐鹿之心;是故刘备时刻威胁北方,可为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