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137节
符金盏的目光十分明亮,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说过不会亏待你的。蜀国花蕊夫人、南唐国周宪,都是艳名满天下的美貌女子,你把她们捉了来,我替你建楼藏娇。还要亲笔题上一句:铜雀春深锁二周。”
郭绍道:“这样太嚣张了会不会遭天下人议论?”
符金盏淡然道:“周朝南征北战打了那么多地方,怕遭人议论黩武不仁吗?”
郭绍心道:赵匡胤可能逃到北汉去了,倒是可以借机武力威胁北汉,叫他们交出赵匡胤,不然就用兵……料辽国现在没法为了保北汉、再度大规模用兵。
但太后并不是与他商议国策,而是在做梦,他没有忤逆她的意思。
……
太后召见郭绍的地方在金祥殿后殿,这不在后宫。但郭绍也没敢多留,赶着离开。
外面还飘着小雨,但在郭绍看来天气也并没有那么阴,倒觉得那石板和砖地被打湿之后好像是刚洗过的一般,多了几分清净凉爽,小雨纷纷的湿润空气中,宫室亭台也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婉约。
来之前郭绍本来和李家小娘在一起,不过现在她应该已经被罗猛子带着人马护送回家去了。郭绍稍一琢磨,不太好意思再去找她,得找个时间再见见,然后去李家下聘比较好。免得在李处耘眼皮下不够光彩……有个问题郭绍现在手上没钱,之前为了抚恤将士家眷,脑袋一热连符二妹的嫁妆都豁出去了,得想个法子从什么地方收刮点钱财回来。
还有另外一方面要考虑,以前在符二妹面前说好了纳妾要经过她同意的,得先把符二妹接回来再好生哄哄。李家小娘若要进郭府,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不能顾头不顾尾。
郭绍遂出东华门,先去了虎捷军左厢驻扎的一个军营里。
几个武将骑马迎上来,郭绍从马车出来,寒暄了几句,见罗猛子也在,便问:“三弟,把人送到地方了?”罗猛子道:“李都指挥使的小娘?早送回去啦。”
郭绍听罢脸上微微不快,老罗缺心眼,当着将领们的面、嚷嚷个鸟!
他没再搭理罗猛子,进了一栋房子,叫人把京娘叫过来。
只见京娘一身戎服还披着甲胄,长得又高挑,真有几分英武的气质,加上脸长得俊俏,看起来比那些真正的武夫还耐看……郭绍也有点怀疑她难道投错了胎?
“赵普招了吗?”郭绍问道。
她将一叠纸递了过来:“这是他的供词。”
郭绍随手翻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后脑勺挠了几下,他发现自己仍旧处于半文盲状态,这种手写的无标点繁体字有点潦草,读起来非常吃力。
他干脆在纸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跟我说吧,赵普都供出了些什么?”
京娘遂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把一堆鸡毛蒜皮的事详细道来。郭绍听得是直打哈欠,忍不住埋怨道:“不能捡要紧的说么?”
京娘皱眉道:“都是这样的事,不知哪一件要紧。”
郭绍恼道:“那厮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去威胁他,明天就把他家的妻女抓到虎捷军军营去充营妓!”京娘道:“这样……不好罢?”郭绍随口道:“有什么不好的?老子要是落到他手里,也好不了多少。就这么威胁他,看他还敢不敢忽悠你。”
京娘紧皱眉头:“我叫人把他带过来,主人亲自审。”
不多时,赵普就扶着一根拐棍,被人押着一撅一拐地走了进来,看见郭绍他的脸色顿时一白。他好像看见郭绍就特别心虚,忙跪伏在地,说道:“我知道错了,唯望郭将军宽宏大量,只好长跪于此祈求宽恕,饶我一条狗命!”
旁边的罗猛子听罢大笑道:“世上还有人说自己是狗的,哈哈哈!”
赵普被人羞辱,更加羞愧跪伏在地上。
郭绍一脸笑意上前要扶赵普,赵普忙道:“郭将军不饶恕在下,在下不敢起。”
“刚才我还和人商量,是不是要抓你的妻女去充营妓,你看左厢的将士这阵子都没法休整了,成天在军营里很无趣。”郭绍又伸手在他背上抚了两下。
赵普脸色大变。
郭绍又好言道:“但我看赵先生也是满腹经纶,有心争取一下的。”
“真……真的可以?”赵普疑惑地摇摇头。
郭绍道:“不过你总是护着赵匡胤,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心念旧主,放了你,万一你找我报仇怎生了得?既然你还一门心思要效忠赵匡胤、与我为敌,我能对你轻巧吗?”
赵普忙道:“都这个境地了,我还护着主……赵匡胤作甚?而今在下欲做庶民而不得。”
郭绍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该怎么对你呢?这样,你寻思一下,要是有一天我落到了你手里,你该怎么折腾我呢?”
“不敢不敢。”赵普俯首道。
郭绍大方地说道:“没关系,就是想一想,我又不知道你想什么。”
赵普的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战战兢兢。郭绍等了好一阵,才道:“你想到的那些对付我的法子,我都想在你身上试一遍。”
赵普默然不语。郭绍道:“要不我们现在就开始一个个尝试?”
赵普忽然说道:“我……我倒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来。”
“来人,看座。”郭绍自己也拉了一把椅子,很有耐心地准备洗耳恭听。
一旁的京娘诧异地看着他,有点膜拜也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郭绍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心道:你没尝过被几度威胁灭顶之灾的压力和忧惧,自然就没法叫赵普老实。
赵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赵三郎……便是意图谋刺郭将军的三郎,曾奸杀了他的嫂子贺氏!”
连郭绍一听都是满脸惊讶,忙道:“你可有凭据?”在场的所有人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投目到赵普身上。
赵普无奈道:“这等事哪有凭据,我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的。也许赵母知道真相,她包庇了三郎,把这事儿压下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贺夫人去世的时候,主公……赵匡胤与我都在淮南,没亲眼见到。但后来我在赵府偶然听见两个奴婢议论,说贺夫人的尸首被悄悄从枯井里捞上来,而且衣衫不整;后来匆匆就下葬了。”
“哪两个奴婢,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子么?”郭绍忙问。
赵普摇摇头:“没看清,再说太久了也忘了。”
“男的女的?”郭绍问道。
赵普道:“女的。”
郭绍立刻问京娘:“前几天我下令把赵府围住,人没跑吧?”京娘道:“这等人物的家,当然早就围困看住了。”
“很好。”郭绍点点头,低下头,手指放在桌子上无意识地轻轻敲了几下。良久,他便抬起头干脆地说道:“京娘,你马上带人去赵府,将所有人分隔开来,查出从前年到今年这段时间内,从赵府上‘消失’或被遣散的女子人数、身份、去向。”
京娘抱拳道:“是。”
郭绍又道:“三弟带几个人去贺夫人的墓地,轮流看着,以防万无一失。我去找开封府的官员开棺验尸。”
罗猛子摸了摸圆脑袋,问赵普:“贺夫人的墓地在啥地方。”
……郭绍走出门来,京娘跟出来说道:“会不会因赵普被逼急了,胡编乱造的事?”
郭绍来回踱了几步,想起史上赵三谋杀亲兄的嫌疑,而且赵匡胤的几个妻子似乎都活得不长。当下便道:“这世上好人坏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能完全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所有人。”
京娘问道:“难道主人觉得赵普的话可信?”
“可信不可信我不知道……”郭绍沉吟道,“但我知道这等丑事一旦捅出去、赵家铁定是栽了!我们要清理赵匡胤在禁军里的乱党,不先把他们弄成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难道要我们自称谋害忠良?”
京娘小声道:“那样做会不会太过分,污蔑别人家的人伦大事。”
“谁知道是不是污蔑,连我都不知道。”郭绍正色道,“如果是真的,那当然更好。”
那些英明的人如果当初败了,会是怎样的定论,是王是匪?郭绍觉得真难弄清楚。但他可以肯定,几天前要是自己败了,赵匡胤肯定不会说他是忠臣;也许为了政权的合法性,会早早把自己和太后的事儿编造一通。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秘闻
开封府衙署在内城西南部。郭绍到了府门外,叫门口挂着一个大鼓,据说是鸣冤鼓,不过他没有冤,只拿出名帖叫差役送进去报官。像郭绍这种带着一大帮轻骑侍从,骑着良马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差役自然会拿着名帖进去问官员。
没一会儿,忽然见一众官吏纷纷走了出来,“郭大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一个红袍首官深深地作揖,弯着腰说话,恨不得给郭绍跪下一样。
“快请,快请公座上坐!”另一个老头敬畏地看着郭绍。
郭绍的身份确实不低,侍卫司大将。但开封府也是天子脚下的威严之地,仅仅是大将到来,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礼遇。郭绍猛然倒觉得十分不习惯,但见一个个恭敬的样子,这才真正意识到了短短几天后的微妙变化。
一众官员在两边迎接,郭绍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从中间进大门,回头道:“我只是有事请教左厅推官黄炳廉,诸位勿要如此兴师动众。”
“黄炳廉!”一个大官唤了一声。
这时便见一个面目方正身材颀长的中年走上前作揖道:“郭大帅有何吩咐。”
郭绍对众人挥了挥手臂道:“办公时间,都散了。我只与黄推官说话。”
黄炳廉职位不是很高,但风度倒比别的官员们得体,看起来不卑不亢的,客气道:“郭将军请,到下官的签押房细谈。”
“请。”郭绍也并不拿架子。
一行数人进了一间古朴陈旧的屋子坐了下来,郭绍叫随从守在门口。“看茶!”黄炳廉喊道。
等差役端茶上来,郭绍也没喝,等闲杂人等出去。他默然看了一下案上的陈设,大红色的桌布就像是洒了很多血在上面一般,还有王命、印章、朱笔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黄炳廉道:“御赐王命,摆在上面,叫下官等断案时时刻不敢忘重任在身。”
郭绍再度考虑了一通,这才开口道:“黄推官问案,从来都是秉公守法?”
黄炳廉正色道:“既然为官、手握黎民的生杀之权,自然尽全力做到严明公断,若总是判错案,便是庸;但若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便是贪。此二则,在朝政清明时是为官之大忌,害人害己。”
郭绍赞道:“黄推官不庸也不贪,不然当初王枢密使也不会举荐你来查赵三郎谋刺的案子。”
“无论是查赵三郎的案子,还是几天前进宫服侍先帝更衣,下官都是秉公说话,事实如此,故心中无愧。”黄炳廉忙道,“下官不庸不贪却是敢认,上面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几代为官,下官饱读祖上洗冤的卷宗,家传验尸、推断、查证等诸法,下面的小吏和仵作不敢敷衍我,故不庸;也因黄家几代为官积攒,有良田、广厦,家底厚实,下官对那些俗物看不上眼,犯不着昧着良心贪。”
“说得好。”郭绍道,“黄推官只做推官太浪费了。今我朝仍奉孔孟之道,即为人治;人治者,首先吏治,权力在官吏之手,如果官吏挑选不善,则治国荒废。大周正急需黄推官这样的贤才。”
“不敢不敢。”黄炳廉道,“下官只是问案而已。”
郭绍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不过……黄推官但凡问案,一定会明断是非、认公理么?”
黄炳廉顿时沉吟不已,不动声色地观察郭绍,摸着下巴的胡须久久无话。他终于开口道:“我不敢保证……这么说罢,当某些人完全能掌握咱们的官位、生死,又有几人能不屈服?除非朝廷有一种铁律,别的大权根本无法干涉提刑按察,否则谁来做这官、都不敢拍胸脯说绝对做到分明黑白对错。”
郭绍一本正经道:“有道理,黄推官很有见地,推论的道理非常超前。那么多人能干涉开封府的司法,还谈何律法公正?律法只能对黎民百姓有效。”
黄炳廉道:“正是如此,那些认死理的人,天下有几人,有那等人又能做多久的官?我曾祖在家书中就写了,查案查到某种高度,那些推论查证之法就不能用了,而得用处世之道;他老人家没有说处世之道,或许便是准许子孙各有各的醒悟罢。”
郭绍叹道:“确实叫人悲叹,天道、公正谁也不能保证。或许圣人在制定这些世间规矩时,也看清楚了规矩的极大漏洞;所以要写出诸多圣贤书典籍,希望能叫手握大权者修得‘人之初性本善’,上面的人有仁义之心,才能让官吏公正理政。”
黄炳廉赞道:“郭大帅乃力治万军的武将,却能对文治之术颇有心得,叫下官十分敬佩。”
“哪里哪里,我随口说说,贻笑大方罢了。”
郭绍沉吟许久,这才说道:“倒是有个案子,想请黄推官主持查问一番。”
黄炳廉问道:“怎样的案子?”
“奸杀案。”郭绍看着他的脸道。
黄炳廉一脸严肃,说道:“每年单是开封府二县之地,也会有不少这等案子,本不稀奇。不过最要紧的是什么人涉案……”
郭绍沉声道:“乱党要犯赵普供出,当年赵家三郎奸杀了他的兄嫂。”
黄炳廉的脸微微抽搐,想了想:“前年的事了,现在死者的尸首怕早已变成白骨,不太好查。”
“能通过尸骨查出是他杀还是病故么?”郭绍问道。
黄炳廉道:“不好说。如果是下毒、器械所伤,在骨骸上留下了痕迹,只要有蛛丝马迹就能进行检验推断。但诸如捂住口鼻窒息而亡等等只要没伤骨头,皮肤、血肉全然不存,便无从查起……不过若是有人证,也可能有点办法。”
“原来如此。”郭绍道,“黄推官何不接手此案,先查查真相,然后咱们商量一下再录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