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艇仔粥,快好了,我买了新鲜的鱼和虾回来。”
  郁玲凑过去,小锅已是热气扑面,米香四溢,拿勺子划两圈,稠得刚刚好。钟乐把腌好的鱼虾放进去,再放少许盐,调到大火煮沸一圈,加盖关火,焖上一会儿。再打开,水气蒸腾中,放入炸好的花生米,切碎的油条,撒上葱花。色香味俱全。
  他盛了一碗递到郁玲桌边,郁玲还未开吃,便心满意足的叹一声。
  钟乐笑道:“饿了?”他洗了手出来,再探郁玲额温,“不烧了,真好。饿了是好事。”
  粥尚是烫的,一口一口吃得甚慢,郁玲抬手去摸钟乐的下巴,磕手得很,全是刚冒出来的胡须渣:“你怎么没去上班?”
  “没什么重要事,就先不去了,你这儿还病着呢。”
  “我好差不多了。下午还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
  “我约了王荔琳。”她已经给mcc去了电话,婉拒了这份工作。但王荔琳那边,只是去通电话太不合适。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郁玲端起粥碗,轻轻地吹着气:“不用了,我就约在小区外面的咖啡厅,走过去就行了。”
  这家名叫“念旧”的街区咖啡店,装潢和名字一样无甚特色。这是王荔琳第二次来这儿,第一次则是两个月前和郁玲的第一次会面。第二次见到店内红砖砌就的墙面和吧台,她便想,红砖便宜实在又好用,是挺适合某个人的口味。
  做猎头久了,有时候看一个人的选择,便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偏好,乃至性格。因为人的思想和行动,大体上是会一致的,可是,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等不过几分钟,她便见郁玲推门进来,不是她想象中一般女人得知自己怀孕后的神情。很多人就算不坦露不张扬,那种将要为人父母的喜悦也是无处隐藏的。郁玲的脸色苍白得让人诧异。她说:“感冒刚好。”
  “那你怎么不多休息几天。电话里你已经告诉我原因了,身体不适的话,就不要勉强出来见我。”
  “天气回暖,我也正想出来透口气,家里太闷了。”
  “你不打算去mcc了?”王荔琳再次确认。
  郁玲摇头。
  “我还真想见见你先生,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好男人,值得你一而再的为了他,放弃了大好的工作机会。”
  “说不上是为他放弃了什么,怀孕也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亏我之前还再三的向你保证,这两年内不会生孩子。可中了头等彩,能有什么办法?”
  生病时她躺在床上,在手机上搜“带避孕套怀孕的几率有多大?”大多数的统计数据都说正确使用不会超过2%。多么渺茫的中奖几率。这么多年无论是刮餐饮服务业的□□,还是参加商家促销时搞的抽奖活动,她从未中过奖,连一副对联或一个福字都没拿回家过。
  “我猜也是意外之喜。恭喜你了,和去mcc相比,算是完全不同的一条路了。”
  “真是抱歉。白白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精力。”
  “是挺意外的。但做这一行久了,也就随时都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了。可我还是,”王荔琳眼里,郁玲是个冷酷干练的职场女性,她的抱负从不在丈夫小孩圈起的天地里,“想冒昧问一句,这么选择,你有没有犹豫,会不会后悔?”
  郁玲看看四周,咖啡店内除她俩之外,再有三五人而已,都是意兴阑珊的模样。冬天来了,日子终是一天天的冷下来了,外间太阳高照,温暖却被这一堵堵的高墙窗户纱帘重重的挡住了。她说:“其实怎么选都会后悔的。不去mcc,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职业前景了。有了孩子家庭,势必会分走我大半的精力。可要是不要这孩子,”她苦笑一声,“我只能选择,相对而言更容易承受一些的。”
  防备了一切,仍防不住它的降临,从不信命的郁玲有那么些动摇,不止担心她和钟乐的感情,更怕不要这命中注定的孩子,她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眼见郁玲的眼眸里升起薄薄的雾,王荔琳叹口气:“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命运总不会去亏待那些格外用心生活的人。”
  “希望如此。”郁玲转换话题,问了一句:“你认识晨星的吴博文吴总吗?”
  王荔琳神情一滞,点了点头:“认识,工作上有过往来。”
  “哦,这样啊,也对,吴总这些年在快销领域挺有名气,你又是做猎头的。”郁玲笑笑,“我还以为你们私下也认识,毕竟在深圳的杭州人不多,你们两个又都是浙大管理学院毕业的。”
  王荔琳意外又不意外的神情:“十月你和我联系后,我对你离开晨星的原因,你说是因为你男友在晨星,我信也不信,便给师兄打电话,仔细问了几句。”
  “他怎么说的?”
  “你不都猜测我们之间有不一般的私人关系?当然是实话实说了。”
  “吴总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mcc的上海分公司。”
  “查得真细,看来不是今天才怀疑的。”王荔琳索性全说了,“他认为是因为他,你才丢了晨星的工作,所以当我找他时,他便有这打算了。既然你没有举报他,他也成全你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郁玲点的是最一般的美式咖啡,制作轻松随意。她向来不花太多心思在这些小布尔乔维亚的情调上。咖啡只是提神而已,也许还有那么点抗感冒的效果,适合病愈后的她来一杯。只是今天店里的咖啡做得并不成功,味道过于浓烈焦苦,在舌尖久久不散。
  良久她才想起,美式咖啡的□□含量太高,并不适合已怀孕的她,看来以后也要戒了。
  王荔琳起身离开前,她才艰难的开了口:“请你代我,谢谢吴总的好意。”
  像是人生所必须经历的茫然倦怠期,病愈后的郁玲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似乎只有等待腹中的小生命一点点长大,可她对这件事情,也说不上有什么期待。
  钟乐把原定要明年才休的婚假提前,偏手上项目尚有个尾巴未结,无法全然脱身。和上司协商后,开始了上半天休半天的准假期模式,打算直到他俩的大婚之日。
  郁玲不需要他如此做。可他说,现在你怀着孕,明年后年我们都不一定能脱身去旅游,那婚假攒那儿,攒着攒着就没了,还不如趁这段时间不忙,陪着你,和我们的宝宝。他原本憧憬着在椰林海滩的阳光下发呆、或是潜入水中与鱼儿群游嬉戏,这下没了,也没有一丁点的怅然若失。
  他还变着法儿的郁玲做各式好吃的。郁玲食欲也消减不少,再无往日连吃十几个饺子的气势,到最后总是便宜了郁明和小倩。
  莫说钟乐如此尽心。郁明做销售,上班无需打卡,逮着点时间碎片就来看她。有时带个烤红薯,有时带个现烤的面包。他说,不行啊,姐,你才怀上,就越来越瘦了。冬日里它们暖洋洋热烘烘的,郁玲多少也吃了点。
  就连万年等人伺候的小倩,也会去厨房里削了水果出来,端给她吃:“玲姐,这个维生素a和c含量特别高,你多吃点,对宝宝好。”
  还有接不停的电话,自己爸妈的,还有钟自在妈的,不是问她今日可好点,就是吃了什么东西。他们越是殷勤,她心里越是悲哀。她的身体未有变化,也没有晨起呕吐这样的妊娠反应,她还感受不到肚子里存在的生命悸动,她并不喜欢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提醒她——她全然没有生育的喜悦。
  他们的关爱,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小公寓里,找不到出口,只能向她一点点、一面面的袭来。她亲手打造的小家,亲自挑选的天鹅绒窗帘,在黑暗中像海水一样拥着她,推着她,离岸边越来越远。
  她竟也有在家待不住的时候,于是下去楼下花园里走走。上班日留在小区闲逛的人真是少,她偶尔去便利店买瓶水买瓶酸奶,店员随意招呼一声:“今日没上班啊。”她沉默着,也不回答。
  且就是在花园的长木椅上坐着,她的心情也能平静许多。冬日的花园也是常青的灿烂的,全无北风萧索的意味。
  几年前郁玲刚搬来时,这花园还只是零星点绿,如今虽说还算不上绿树成荫,但也是脆绿盎然,错落有致了。低低矮矮的是冷水花和鹅掌柴,高一点便是兰花草和龙船花,长到两米多高的便有黄花夹竹桃,它的叶子狭长而稀疏。叶子宽扁而层密的是龙吐珠。虽然都已过了花期,茎叶却翠绿挺拔着。
  再往前看,顺着高大光秃的树身。一路向蔚蓝色的天空延伸,棕榈树的顶尖像伞一样撑开。比它们更高的是身后的几株紫荆花树。某次台风中,郁玲亲眼目睹一根重量级的枝杈被风刮断折服,露出屋后好大一片天空。当时她还可惜,怕花园里少了一处遮荫纳凉之地,不出半年,它又占据了原领地,比以前还要枝繁叶茂。
  满园的青翠中,只有它正当花期,飘落了一地的紫红花瓣,也不显得颓败。
  年复一年,郁玲所见,它都是这等生生不息的样子。
  郁玲接到钟乐电话,他今日上午在公司,问她在干嘛。她说花园里发呆。冷不冷?还好。冷就回家里去。家里闷。闷?闷你就开窗啊。现在是白天,那财神爷应该也不会特别亮,你晚上再关窗帘吧。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随便吃了午饭,郁玲便回了家。黑暗中想去开灯,手到半空又停下,径直穿过客厅,猛地一下扒开了窗帘。
  若不是钟乐提醒,郁玲都快忘记她挂这副天鹅绒窗帘的初衷了。其实她适应得很好,不知不觉中都快忘了窗帘背后的远射灯,也忘了和人交涉未果的愤懑,当然也快忘了被她压在床底箱子里的亚麻窗帘,和当时收起时的郁闷。甚至这窗帘遮挡得太久,太过习以为常,她都忘了,其实人闷了,也可以拉开它。
  千万束光线穿过玻璃,窗帘上蛰伏的灰尘亦被惊醒,在光线里突兀地漂浮飞舞着。
  郁玲瞄一眼对面,尚未发现红光的踪影。窗玻璃往旁边推开些,手罩在眼睛上方,遮挡耀眼的午后阳光,再去瞧,那位财神爷还盯在墙上,却已破损老旧。它的下方依然拉着电源线,但不知哪里坏了,红灯没有一丝的光芒。
  那阳台也是久未住人的模样,地上尚有丢弃的抹布和衣架,许是搬家时扔下不管的。而它楼上一家在阳台养了许多绿植,几根绿萝的藤蔓爬了出来,无拘无束的攀到了财神爷一家的阳台上,亦也无人管。
  郁玲情不自禁的拍了两下巴掌,再打电话给钟乐。“钟乐,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
  “财神爷啊。财神爷不发光啦,那一家搬走了。”
  “那岂不是好?你还要挂这副窗帘么?”
  “不挂了?”郁玲尚是踌躇,用了快三年了,对它竟也有了感情。
  “不好看,总感觉阴森森的。哪天我们去窗帘店里重新选一副。”
  “不用了,我之前用的那副窗帘挺好的,哪天拿出来挂上。”
  “那也行。我公司还有点事,下午晚点回。”郁玲心情不错,钟乐也能安下心来处理工作。
  郁玲去了趟管理处,她向管家确认了财神爷一家搬家的事情,心情越发畅快。回去的路上,她已按耐不住要把亚麻窗帘拿出来换上的心情。
  钟乐不喜欢天鹅绒,也许会喜欢它,她迫不及待的想换上,还想去花店里买佛手莲,红掌和富贵竹。这两年屋子里阳光太少,养什么死什么,她好久没买绿植了。
  她也好久没有布置过自己的家了。正好今天钟乐要晚回来,留一下午的时间给她。等他回来,就能看见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的窗帘被压在床底最里头的箱子里,郁玲趴在地板上拿衣叉把它拨出来。许久未动这么多力气,翻出来时她都微微喘着气。地板上铺开窗帘一看,颜色仍是她记忆里的淡雅清新,且干干净净的,呆在床底下两三年也未长出一块霉斑。
  旧的许久不用再翻出来,就像是凭白多赚出来的,更加惹人喜爱。
  公寓二楼的层高低,郁玲搬把椅子踩上去就够得着窗帘杆了。一个又一个的挂钩拿下,旧窗帘轻轻松松的取下,哗啦啦就掉到了楼下。她再拖了长长的亚麻窗帘过来装,窗帘有些重,她只能一手托着,一手去套挂钩,差那么点距离,踮了踮脚,使劲让手再伸长几公分,钩挂上了,腹部却传来隐隐的撕裂感。
  她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从椅子上下来,坐着歇息,肚子却再无异样。许是自己大惊小怪,郁玲小心翼翼的再爬上椅子,去挂第二个钩。
  事情做得马马虎虎就放下不管,她始终是看不过去的。
  也不知是挂到了第几个钩,那隐隐的撕扯感,猛地向周围扩散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刹那间导入她身上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胞。
  郁玲扔下了窗帘,伸展着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想蜷起来。她哆嗦着从椅子上半滚下来,好在床不远,她爬过去蜷着。腹部的疼痛甚是要命,蜷着也不能减轻半分。
  豆大的汗珠在额上凝结,亦不费什么功夫,她全身上下都已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听说疼痛会引起交感神经兴奋,而交感神经就负责管理人体的皮肤汗腺。满身的潮乎乎中,下身的湿糯感突如其来,像是例假来时的喷涌不止。
  她低头去望,不是想象中的血崩,但无疑也是流血了。
  完了,完了,她心里绝望的叫嚣着。非但手上没有半分力气,嘴巴张开想说什么,也是无言,像是这空间陡然被吸走了空气。
  她好不容易抓到手机,拨了电话出去:“钟乐,你快回来,我肚子疼,还流血了。”
  流血了,郁玲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床上躺着。搬回海蓝公寓后,她把之前的床上用品都给扔了,重新买了两套。如今铺在床上的是她十分心水的那套,浅蓝色贡缎提花面料,上面绣的是大朵大朵的白色山茶花,工艺繁琐却又相当的内敛雅致。
  此时山茶花的花瓣红了,一圈圈的向外晕散。
  郁玲却无能为力,除了在这里躺着等人来救她。她不知钟乐还要多久才回来,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等待末日。她好想他能从天而降,能帮她能救她。她从未有一刻像此刻,害怕死去,害怕失去。那些她曾失去的,她曾介意的,工作、前途、金钱、地位、在俗世里她拼命追求过的每一样,都无法与这一刻相比拟。
  她才刚做好思想建设。她那么犟,那么难以去接受变化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愿意去打造一个窗明几净的家。她才开始有那么点乐在其中的味道,去期待它的降临,它就以这么惨痛的方式和她告别。它在怨她吗?怨她接纳得太迟了么?
  她想,生孩子的那天也会这么痛吗?也就差不多吧。揪心的痛楚告诉她,那一点都不是累赘,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完全要仰仗她才能生存下去的生命。
  眼前开始迷糊,她用手背抹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望向天花板,望向挂了一半的窗帘,望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钟乐在唤她,她听到了,睁开眼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眶红了,他和她一样的震惊一样的哀伤。有人能和自己感同身受,被伤害的躯体和意识都有了仰仗,不再那么孤单无助。她揪住他的双臂,她的身体在颤抖,钟乐要抱起她:“不要怕,我送你去医院。”
  她不敢让钟乐抱,她怕血流得更快:“我打120了。给你打完电话后,我拨了120。”
  “好,”钟乐在控制他说话时的抖音,他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局面,他得让自己看起来更安稳可靠些,“我再问他们到哪里了,不然我就抱你下去。”
  救护车已在路上,他们只能继续等待。血已染红郁玲身下团簇着的山茶花,钟乐抱紧她,她一直在抖。他问:“你好疼,是不是?”
  郁玲点头,已是泪流满面:“孩子没有了。”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不是早孕流产,而是宫外孕造成的输卵管破裂,需要紧急实施输卵管切除术,切除左侧已破裂的输卵管。送往医院的路上,郁玲已是半昏迷的状态。听闻如此骇人的病情,钟乐根本不敢多问,赶紧签了名。
  待郁玲被送去了手术室,他一个人呆在骤然冷清的走廊里,觉得又冷又孤单。他接到郁玲电话从办公间冲出来时,尚只穿了一件衬衫。
  方才他的心思都挂念在郁玲身上,来不及想别的,这会才想起未见面就失去的孩子。怪不得郁玲如此不开心。它本就不该来,落错了位置,害惨了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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