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顾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眉肃目,烛光映上他半边脸,晕染出温暖的光泽,可惜面色却是一沉到底。
  沈寰蓦地心上一喜,反手关上门,隔着黑巾,绽放出笑颜,“在等我,有话说?”
  顾承深吸了口气,看向她,不急不缓,“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这人也许正含着气恼,可仍是拿捏不出质问她的语气。
  沈寰扯下掩面黑巾,从容坐定,笑答,“你向来不过问我的行踪,怎么忽然感兴趣起来?”
  顾承收回目光,“我不多问,是为尊重你。你心里藏着的事,我自问拦不住,也没有立场阻拦,而且我不喜欢勉强人。”
  他叹了一声,不带丝毫犹疑,“现下问一句,是为关心。”
  沈寰笑着望他,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动人,远观有朦胧意像,近看则纤毫毕现,可以细细赏玩。
  这话说得不假,她如今这样看他,方觉出他的侧脸更好看些,原来他有一道精致的颌骨,勾勒出不同于清润温和的一抹坚毅。也许这样的侧脸,才是更符合他内心的真切形容。
  她半晌不说话,顾承诧异,不觉转而看她,却见她眼波流转,如雾如丝,迷离中透出一腔痴绝。
  登时呼吸一窒,仓促慌乱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我不过是练功去,外头清净。”沈寰赏鉴过后,终于开口,轻声回答。
  顾承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所见,反问道,“图清净,家里不能练?”
  “不够敞亮,”沈寰摆首一笑,“也不能接天地之气。”
  顾承低低的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外面比家里方便,我不管你上哪儿,只要别练到方家宅门里去就行。”
  这个姓氏令沈寰警觉,皱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怕我去方家,怕我伤了方巧珍?”
  顾承抿着嘴唇,半晌开口,“就当我多心,请你别这么做。她……毕竟没得罪过你。”
  “你,是这么想我的?”沈寰盯着他,沉声问。
  顾承咬了咬牙,语气诚恳,“当我求你,别做那些,日后大家没法相见的事。如果我说的不对,还请你原谅。”
  沈寰没立刻答他,以手支颐,在沉吟中想起,原来顾承真可算是十分了解她的人。
  于是换上一副声气,笑道,“三哥小瞧我,我根本犯不上动她。”
  顾承当即如释重负,“那就好。”说完已站起身来。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一句话?”沈寰立时眉峰皱起。
  顾承怔了怔,只好又坐下来,思量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过了。彼此心里怎么想,也都清楚。你……请你也别勉强我,有些事强求不来。”
  “三哥,咱们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强求,强求来的事才够劲儿。”沈寰眼中映出跳动的烛火,忽闪着,一如她幽幽的声音,“倒是你,这样忍着,忍得难受么?”
  她的话到底击中了他,顾承眼中闪过一丝痛,别过脸,不再看她。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进她心底,一直扎到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将声音放缓下来,“三哥,你看着我,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顾承仰面呼吸,始终没有望向她,“我是订了亲的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关乎一辈子。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你我年纪差太多,我不会是你的良配。眼下是你一时执着,因为只见过我一个,你信我,总有一天你能把我忘了,到时候再回想,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沈寰难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人真是倔,既然顾虑,那咱们离开这儿,远走高飞,再不见那些人。”
  顾承沉默一刻,平静道,“我娘在一天,我就不会离开此地。”
  轮到沈寰沉默了,这事无计可消愁,正是彷徨,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双唇微颤,“你不能打我娘的主意,一定不能。”
  话音落下,彼此冷静对视,沉默无言间,沈寰心中渐生凉意,不知该欣喜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该心寒他对自己的揣测。
  许久过去,他在等她承诺,她却故意不答,只是桀骜又乖张的冲着他笑。
  半晌,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眼中流淌出温暖善意,“能答应我么?”
  既然他求告,她就无畏划下价码,“那你得答应我,将来有一天,抛闪下这里的一切,和我一道离开,永不再回来。”
  痛楚挣扎一点点凝聚于他眼中,然后再一点点消散开去,最终唯剩平静。
  良久,他点头,“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要我这个人,我跟你走。”
  ☆、第18章 冤孽
  顾承应了她的话,沈寰打心眼里愿意相信,他是君子一诺的人——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
  何况他逃不掉,一个人心里有你,哪怕面上装得再淡薄,其实已算失了先机。只要他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给他足够的时间了解何谓相思,何谓难舍,这事早晚会有转圜的余地。
  沈寰决定暂不逼迫顾承,何况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做,譬如,提升自己,近来停滞不进的武艺修为。
  她时常想起那晚遇到的黑衣男子,茫茫夜色下,她看不清他的暗器或是袖箭,如何发出,如何击落目标,可那样近距离下杀人无形,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境界。
  趁顾承不留意,她再度夜半出门,寻觅那黑衣人。可惜,其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不曾真正出现过,仿佛那一晚的相遇,只是存在于她的臆想里。
  这一日,沈寰上街为徐氏取药,回程途径闹市,正值一家酒楼开张,瞧热闹的人潮将前方道路拥塞。她本无心驻足,无奈停步观望,却被楼前一位华服之人吸引。
  两翅乌纱,御赐赤色蟒袍,面白无须。她认得那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夏升。
  他是来贺喜的,沈寰在人群中冷眼凝望,不禁暗道,官商公然勾结到这步田地,看来国朝百年,根子里已然烂透,所谓煌煌基业迟早是要败落。
  才想了一刻,下一瞬,人群忽作哗然。连带沈寰在内的人都看清了,和酒楼老板拍肩笑谈的夏太监突然浑身一僵,旋即向前扑倒,直直跌落在地,之后再也没有能站起身来。
  沈寰看得更清楚,是一枚三寸袖箭,插入了夏升脖颈中。人群像潮水般散开,她就势向后,一面循着袖箭射出的方向望去。
  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瘦高男子身上,直觉告诉她,或许他就是那晚,她遇到的黑衣人。
  沈寰毫不犹豫,趁乱朝那人奔去的方向追赶。前方的人走得极快,七拐八拐便进了阡陌小巷。她只得提气发力,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耳畔渐渐清净,原来已置身一处幽僻的院落前。
  她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那名男子。青色盘领衣,四方平定巾,再寻常不过的装扮;四肢修长,身形消瘦,消瘦中透出苍劲的力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颧骨略高,窄窄的脸,剑眉细目。说不上好看,却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寂灭孤绝。
  “是你么?”沈寰淡淡发问,她其实很想再听一听,那晚的动人声音。
  那人点了点头,沈寰于是笑了,“我又跟上了你,这回,你想不想杀我?”
  “我不随意杀人。”声音低沉,犹如河水静静流淌,“但如果你再跟,我也许会杀了你。”
  沈寰敛容,眉目间有透彻的冷静,“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杀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需要你身上的功夫。”
  那人无动于衷,沈寰定睛其面容,再道,“我不在意你是什么人,你也无须告诉我,我只想和你学这门武艺。”
  那人发出低徊的笑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我无门无派,功夫可以学,但学成之后,就要对它负责。”
  听着有些新鲜,沈寰凝眉,“什么意思?”
  那人垂手趋近几步,气息安定,全无杀机,“学成之后的责任,是维护天道。”
  一瞬间,沈寰倏然有了种开怀之感,“这是责任?果真有这样的使命,那我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那人摇了摇头,一副气定神闲,“维护天道,不是只报私人仇怨。”
  这话令人匪夷所思,沈寰问道,“你难道不是江湖中人,和夏升并无恩怨?杀他,仅仅只是为维护,所谓天道?”
  那人轻轻颔首,忽然沉声道,“你听过灵动子么?”
  闻所未闻,沈寰摇头,“那是什么?”
  “是战国时一位隐士所著之书。”那人娓娓道,“其人身怀绝技,习暗杀隐遁之术。成书分上中下三篇,上曰弟子谱系,中曰杀君,下曰暗杀录。其后世有弟子出,或隐于朝野,或隐于闹市,只为遵循书中阐述:杀独夫而利天下,使民脱苦海而乐,以维天道。”
  恍如清光乍现,醍醐灌顶,沈寰双眸愈发澄亮,“杀君?行公义之举,是侠之所为。难道你是?”
  那人轻声一笑,“我是刺客,刺客就是这个世间,自觉维护公理天道的一环。”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沈寰禁不住朗声发笑,“那么,如你所说,你更该收我为弟子,我自当以书中所述为己任,精诚守制,以成大道。”
  那人默然,许久才道,“我说过,天道并非私人仇怨,而你的戾气太重。”
  “我的仇,关乎你要守护的道,”沈寰语气斩钉截铁,“你见过我所习武艺根底,放眼天下,在我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的人,只怕不多。我从前的师傅对我说,我是个不可再得的习武之材。错过了我,你将来也许会后悔。”
  垂目一笑,目露精光,“你肯和我说这么多,其实,早已存了收我为徒的心思,是不是?”
  那人终于笑了出来,点了点头,“你的心性还需要磨砺修正,我并不着急,这件事容后再议。”
  “容后,那会是多久?”沈寰目光如电,“能否许我一个时间?”
  那人沉吟须臾,回答,“一个月之后,我会再找你,到时候再说。”他缓缓移步,脚下是一派克制的从容。
  沈寰思忖片刻,急问,“你知道去哪儿能寻到我?”
  说话间,那人业已越过她,渐行渐远,流水般的声音随风飘至,“宣义坊成顺街,巷口第三间。顾氏旧宅,一个月后见。”
  沈寰怔忡片刻,良久,无声欢笑出来,再望眼前荒寂院落,却原来并不是那人栖身之所。
  一个月而已,沈寰自问有足够耐心等待,然而还不到半月光景,顾宅已先生变故——徐氏的病势,在暮秋时节突然加重。
  起初只是感染些许风寒,不想迁延几日,渐成高热,久久不退。加之她向来身子弱,咳喘不止,这一场风寒倒把从前的病症都招了出来。不过十日功夫,人已虚得离不了床,瘦得几乎脱了相。
  顾承告假,每日专心在床榻前侍奉母亲,饶是他身体好,几天下来也熬出几分憔悴。沈寰看着心焦,便自告奋勇要替他照顾。
  “不必了,我守着就是。”他抚着额角,只盯着沉睡的徐氏,“你回去歇着罢。”
  见他满身倦怠,还一脸疏离,沈寰来了脾气,“她是我干娘,我来照顾怎么了?怕我不精心?你犯不着这么想,我再粗,到底也是女孩子。”
  顾承声音不高,却透着些微凉,“没那个意思,她是我娘,自然该由我来伺候。”
  “这是不想假手旁人?还是不想假手于我?”沈寰不改咄咄气象,“你这人怎么就那么倔!”
  恨恨说罢,又不觉看向他,薄薄的肩头,好像隐约已能透出骨骼轮廓,心中到底不忍,试图再劝,“家里一个病人,已经人仰马翻,回头你再病了,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听话,该去歇着就好好歇,这里有我,出不了乱子。”
  顾承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半晌才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眼,低低道,“我没那么容易病,就算真病,不是还有你,能照看我么。”
  这话抽冷子说出来,又是在这么个场合,竟让她有些错愕。旋即不由暗生窃喜,若非此刻不应景,原本这也该是句极俏皮的言语。
  俩人说着话,不防徐氏缓缓睁眼,眸光不甚清明,有着病痛交加下的浑浊,望了望二人,喘息道,“都回去,我这里没大碍。叫祝妈进来罢,我正有话想跟她说。”
  一时祝妈妈入内,连哄带劝的将俩人送走,这才好生坐下,预备安抚徐氏。
  刚一落座,便听床上之人发出一声嗟叹,声音含悲带怨,“冤孽啊……”
  ☆、第19章 夙愿
  徐氏的话没头没尾,祝妈妈听见,吓了一跳,“太太,您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串搜肠抖肺的咳嗽声,好容易平复下来,徐氏挣扎道,“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她是病透了的人,虚得没一点气力,祝妈妈连抱带拽的把人弄起来,喂了几口水,叹道,“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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