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等她走得看不见了,那挨了打的嬷嬷才敢捂着伤口呸了一声:“好个黑心烂肺的十一公主, 不愧是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可吓死了另一个嬷嬷:“这也是你能诅咒的, 你不想活了!”
  那受伤的嬷嬷甩开她的手, 恨道:“有什么不能的!我可不是你,话也不敢多说两句!你也不看看她这个样子,活像个要剥皮吃生肉的恶鬼, 哪里有半点贵为公主的气度, 便是市井里的妓子泼妇都要比她端庄些!”
  另一个急得都结巴了:“你你你……你别说了!这些话要被听到了半句, 咱俩可都不用活了!”
  这嬷嬷却是被打得狠了, 要趁着没人骂个痛快:“咱们身份低贱, 难道就不是肉长的?鞭子抽在身上不会疼的?早晚恶有恶报, 哪天就失了势、遭了难, 沦落到烟花巷,被磋磨死……”
  另一个赶紧脸色惨白地将她死死捂住,再不让她说话了——要命,怎么就碰上这么个不知死活的!
  十一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无限,随心所欲,哪里知道人家暗地里这样诅咒她。今日天热,她本想多要些冰块拿来玩儿,只是前头皇上吩咐过,她大病了一场,损了好些元气,又是女子,冰块这等寒凉之物不可多碰,淑妃哪儿敢给她领的。
  碰了这么个跟头,十一公主焉能不气,直把淑妃连同十公主、八皇子都骂了一遍,只当淑妃连养母的样子都做不出来了,是故意刁难她。
  淑妃可冤死了,皇上前些日子就让她好歹尽些养母的责任,管教管教十一公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她这才强硬了些。哪想到又被她恨上了,真是不管也不是,管也不是。淑妃被气得头疼,烦不胜烦,恨不得立刻将她扫出棠香宫,眼不见为净!
  十一公主这么一气,更是气得满心烦躁、浑身燥热,再也待不住了,憋着满腔的火气要找人发泄一顿才好。于是也顾不得父皇上次“往后不许再踏入西宫半步”的话,拿了鞭子就来了。
  这次身边倒没有跟着六皇子、九公主之流。只因去岁她大伤大病,皇上很是发怒,将惯常跟她一起的几个都狠狠训了一顿,斥责他们成日里混成一堆,撺掇闹事,不成样子,责令各宫妃子管好他们。这样一来,几位皇子公主心里委屈惊惧,更兼各自母妃严加管束,哪里还能有成堆的?
  且这里面六皇子已满十岁,年初已搬离自己母妃的寝宫,另立一殿,皇上又耳闻他性子莽撞不成器,便让他跟着大一些的皇子们去练骑射了,他便是再喜欢往十一公主这里跑,每日里累成了狗,又哪里还有心思。
  然则,十一公主身边伺候的少说也有几十人,是万万不让她自己出门的,又知道她要去打架闹事,经过上一次的摔伤,她们哪能马虎,不敢劝,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了七八个,好歹不能让她再摔了。
  十一公主气势汹汹地带了人走进来,便看见她要找的那人正站在院子里等着她呢!
  一眼看去便见他长高了,面色红润,身体健康,无半点落魄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太监,这么一瞧,倒还有些气派了!她心里立刻不舒服极了——他不该过得这样好!
  她便猛地站住了,把鞭子啪地甩出一道破空之声,狞笑着说:“你个贱种倒是乖觉,还知道出来受死!”
  广常脸色一变,上前拦住了说:“十一公主,还请慎言。”
  十一公主这才发现这个小太监竟然长得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英武,不由得愣了一愣,却又很快回神,怒道:“慎言?你算什么东西,敢让本公主慎言!”
  广常低着头,声音却极毫不退让,“奴才广常。福安公公叮嘱过,除了奴才,不可让任何人踏入西宫。”
  十一公主仰着下巴:“所以呢?”
  广常一拱手,沉声道:“所以,公主请回吧。”
  她冷冷地笑了笑,“狗奴才,你不仅长得碍了本公主的眼,话也不会说,该打!”
  说完,突地手臂一动,就将鞭子狠狠甩过来,直往广常的面上抽。这若是被打中了,广常的脸就要毁了。
  广常眼神一冷,抬手就将鞭子抓住,抓住后才猛然察觉不妥似的,又忙松开了。这么猛地一紧一松,反倒让十一公主站不住,眼睛一瞪,啊的一声往后跌去。好在后面的人全都眼珠不错地看着,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才没有再发生摔伤的惨剧。
  十一公主身边的奶嬷嬷指着广常厉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害得公主摔倒!这可是皇上最最疼宠的十一公主,你是不想活了!”
  广常就垂首道:“奴才该死。”语气却是没有什么惧怕的。
  站稳了的十一公主跳起来正要破口大骂,却突听得一个极淡的声音,说了一句:“卫承曦,你为何总要来此闹事。”
  她一愣,还未反应出是谁,便见那狗奴才广常躬身一让,让出了后边的人。十一公主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是来找他的,被个狗奴才一搅和,倒把正主儿给忘了!
  加上他惯是个不吭声的,以往被打被骂只是默默忍受不知道反抗,她仿佛都有好几年没听他说过话了,故而听到他说话才这样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
  “哼,你还要问我?”十一公主回过神来霎时怒了,死死瞪着他,恨声道:“若不是你那不要脸的母亲,我母妃怎么会早早亡故,我三皇姐又怎么会远嫁和亲,以致于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相对于她的暴怒,他却是神色从容,情绪没有一点起伏,“你母妃的死,与我母亲有何关系?”
  “我母妃就是被你母亲害死的!”尖声叫道眼睛都红了,“就因为我母妃撞破了她与人苟合,便被灭口了!”
  他突地抿紧了唇,眼中冰冷,暗沉如墨,声音却仍是轻轻的:“既然被灭口,你又如何得知?”
  “当然是父皇告诉我的!”十一公主仰头叉腰叫道,尚不自觉跟着他的思路走了,旁人也没有敢多话的。
  闻言,他垂下了眼眸,意味不明道:“哦,他告诉你的,便是真的吗?”
  十一公主听到这里,心里生起一丝怪异感,但还是不假思索喊出口:“那自然!父皇是天子,难道他还能说谎话骗我吗!”
  “他既然是天子,只手遮天,”他轻声道出一句:“又,为何不可?”
  这话不光是十一公主,连带着她身后的人都震惊了,不由得抬头看了眼那个挺直背脊、目光沉静的孩子。妄议皇上,这可是……
  十一公主也震惊了,一时竟连生气都忘了:“你,你,竟敢如此恶意揣测父皇,简直狗胆包天,狗胆包天!待我回去禀告父皇,你怕是活不成了!”
  他却道:“你本也是要我死的,我又何惧你说。”
  十一公主一时张大了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又听他问:“你三皇姐远嫁,又与我母后有何关系?”
  她继又愤恨起来,道:“若不是那姓唐的乱臣贼子与你母亲苟合,生起谋逆之心,父皇又怎会一怒之下将那姓唐的满门抄斩,后来边关告急,也不至于打了败仗,要拿我三皇姐去和亲息战!”
  “抄斩唐家,致使战场无能将,惨败而归……”他一顿,语气清泠泠中又透出一丝讽刺来,“难道不也是他的错吗?”
  十一公主竟被说得哑口无言。她身后那群奴仆也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他猛地抬眼看她,乌黑的眼珠子竟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来,“你为何总要将他的错,推到我母亲身上来?”
  十一公主被他的眼神震了一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指着他骂:“你,你好大的胆子!颠倒是非,混淆视听,一派胡言乱语!”
  “哦,是吗?”他轻轻的说了一句,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了。
  十一公主冷笑道:“莫要以为你扯这番鬼话,便能逃过这身鞭子!你既然如此胆大包天,我今日便是将你活活打死,父皇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了!——来人,将他抓住!”
  恰在这时,外边突然急急传来了一声:“公主!”
  十一公主听到了,不由得手下一顿,转回头怒骂了一声:“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云岚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主子怒了立刻就跪下,一边赶紧放低了声音道:“公主,皇上来棠香宫找您呢,说是要跟您说去行宫避暑的事情。”
  十一公主闻言一喜,却不显露,还是骂了一句:“也值得你这样跑过来大呼小叫的,没规矩!”
  云岚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公主恕罪。皇上难得有空亲自过来,奴婢怕说晚了,公主回去的时候,皇上又因政务繁忙而离开了。”
  十一公主听到这里,心思顿时飞了,遂哼了一声对这边道:“你也是好运,撞上了父皇来看我,今日就饶你一顿鞭子!”说罢收了鞭子转身往外匆匆而去,一身的红衣甚是张扬。
  见主子走了,云岚忙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跟一旁的广常对了对,又微不可见地对无殃一福身,低着头匆匆往外跟上了十一公主。
  十一公主这会儿可又嫌这鬼地方太远了,一路跑回棠香宫去,早已喘得不行,满额汗珠,她也顾不上擦,直直往里边跑,一边高兴地喊了一声:“父皇!”
  皇上已等了一刻钟,可终于等到人了。这满天下值得他这样等的,怕也就这个小祖宗了。
  看她满头的汗珠,又不禁亲手给她擦拭,“朕的承曦呀都快满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怎得还是这样跑得这样急,没有一点端庄的样子,看你,头发都汗湿了,发髻也乱了,唉!”
  又无奈地道:“你不是最怕热的,怎么还在这样的天跑去御花园看什么花儿,当心叫毒辣的日头晒伤你娇嫩的肌肤!”
  十一公主一听,就知道是下面的人替她遮掩了,忙把马鞭往后藏了藏。
  她不藏还好,一藏就被皇上看见了,便顿住了,脸色一沉:“你又去西宫了?”
  十一公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此便把鞭子一扔,不管不顾道:“去了又怎样!”
  皇上一见她这个样子,再看看那能把人抽得皮开肉绽的人鞭子,脸上立刻就显出风雨欲来的阴沉,“朕不是说过,不准你再踏进西宫吗!”
  十一公主少有这样被大声吼的时候,顿时就委屈了,差点哭起来:“我就去了!父皇派了人伺候他,又不准我去欺负他,让他过得这么滋润,看来是要宠他了!不宠我了!可怜人家还半点不稀罕你宠呢!”说着就把之前听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满殿的人早已脸色发白地跪下,汗湿重衣,不敢动弹。
  皇上脸色沉怒,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你既这样冥顽不灵,这个夏季就待在自己寝殿不要出去了。避暑行宫也不必去了。”
  说完拂袖而去。晚上便去了静华宫。
  只因贤妃性子宁静,善解人意,皇上心情烦躁之时,便喜贤妃伺候,心里也平静些。
  贤妃见皇上愁眉不展,少不得也要问两句,“皇上可是又为承曦操心?”
  “也不单只是为她。”皇上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不过承曦的性子实在不好,如今一说她她倒还委屈上了,以后可有她吃苦头的!”
  贤妃听了,便好笑地说:“承曦贵为公主,又是从小被皇上捧在手心里宠大的,这份尊荣,满朝贵女谁过得去,又有谁敢给她苦头吃的?”
  “可是朕哪能宠她一辈子,往后长大了,嫁了人……唉!”皇上思虑重重,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又怒道:“朕原是想着她母妃去了,可怜无依,才宠了些。却不想将她宠成了这个无法无天的样子!”
  贤妃顿了顿,又缓缓笑道:“难道陛下不是因为思念洪贵妃,才这样宠承曦的?”
  皇上一愣,道:“洪贵妃啊,朕的确有些思念了。”
  贤妃便静默不语了。
  皇上转眼瞧见,不由得好笑,“怎么,贤妃也会吃醋吗?”
  贤妃转身倒茶,掩住脸上的神色,一边淡淡地说:“皇上说笑,臣妾都这般年纪了。何况……洪贵妃已逝,臣妾何苦呢。”
  皇上正想再打趣一句,贤妃倒好了茶端过来,脸上已是恢复了温婉的笑容,道:“这是雪梨菊花茶,最是清心润肺,夏日里吃着正好,皇上用一杯吧。”
  皇上便接过去,揭盖轻轻撇了撇,喝了一口,果真清甜甘凉,消暑减躁,不由得多喝两口,放下茶杯,却又是一声幽幽叹息。
  贤妃遂问:“皇上可是还有别的烦心事?”
  这回他却沉默了许久,贤妃抬头一看,却见他神色有些恍惚。便也不再出声,只静静陪着,就在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贤妃才听得他低声说了一句:“朕是否错了?”
  贤妃便瞧着他,慢慢地问:“皇上指的,是哪一件事?”
  皇上却突然惊醒了似的,眼神一闪,停了一会儿,才道:“贤妃你说,西宫那个孩子,朕该如何处置他呢?”
  贤妃心里一震,却垂下了眼,道:“臣妾不敢妄言。”
  “你但说无妨。”
  “臣妾相信,陛下心中早有决断。何况……那个孩子,陛下不是早已做出处置了吗?”
  贤妃一向轻柔和缓的声音突然变得凝涩了,一字一字道:“不杀、不立、不见、不问、不议。”
  皇上沉了脸色,“怎么,贤妃觉得朕处置错了吗?”
  “错不错,陛下心中自有答案,又何须臣妾多言。”贤妃叹道,“只是臣妾不忍看到皇上这样劳心费神。陛下年前才大病一场,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皇上到底不愿多说,只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道:“歇了吧。”
  贤妃遂服侍皇上宽衣入寝。只是他辗转反侧,几度叹气,贤妃只静静躺着,不好多言。良久,两人才相继睡去。
  夜深忽梦旧事,皇上满头大汗地醒来,直喘气。
  贤妃被惊醒,忙拿了帕子替他轻轻拭汗,一面柔声问:“皇上可是又梦到洪贵妃了?”
  皇上不言。
  贤妃也不敢多问,替他擦干了额前汗迹,又从旁端了冰镇的甘茶过来伺候他喝了。才又重新躺下。一片寂静中,皇上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玉葫……”
  第30章 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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