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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此乃闲话。要说,这侯老太爷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们的儿孙没一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西园里养着的那些不算。总之,侯老太爷一等儿子结了婚,就把儿子们全都从府里踢了出去。于是,不管是将来要承业的长房也好,还是珊娘那没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罢,如今全都住在离老侯府后门仅一街之隔的长巷里。
  等马车停下时,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离侯府又更远一些,竟已经到了落梅河的边上。
  珊娘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整个五房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两盏气死风灯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没人知道,今儿姑娘要回来。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这怕是那个“九千岁”马奶娘,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此时送她回家的吴妈妈也已经下了马车,看着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吴妈妈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又冷了三分。
  吴妈妈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样,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体面。在她看来,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脸面也没什么,谁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该抹平的地方还得先抹得光鲜了啊!
  ——就是欺负人,好歹你也关一关门啊!这般明着来,知道的说是对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当这是在打老太太的脸呢!
  吴妈妈沉了脸,回头就对方妈妈喝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回来,家里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连个大门都不开?!”
  第九章 下马威
  方妈妈心里直把那愚蠢的马妈妈骂了个半死——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下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场合地界啊!
  此时却是无奈,方妈妈只得亲自上前拍了门。
  守门的严伯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便拿眼去看翘着脚坐在门房里的翠翘。
  翠翘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话虽如此,她却是在马妈妈面前伺候着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太太面前。
  翠翘原还在嗑着瓜子,等着看十三姑娘的笑话——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来拍门,还是不声不响地打那开着的侧门里进来,总之,怎么做都会是个笑话——却不想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竟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
  翠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丢了手里的瓜子,一边叫小丫鬟进去报信,一边赶紧挥着手,示意严伯开门。
  严伯看看翠翘,却是故意缓慢地往大门处挪着——人总是这样,上位者再怎么傲慢,下位者总觉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过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来,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严伯却故意大声道:“才刚你不是说,大晚上的要严守门户,便是姑娘回来,也不能轻易开大门,要叫姑娘从侧门进来的吗?”
  ——好嘛,一字不漏,那话全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翠翘的脸顿时就黑了。
  门外等着的珊娘心里却又有了几分计较。
  吴妈妈则跟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边琢磨着,回去怎么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觉得,老太太听了这事儿一定会老怀大慰——叫你个小十三儿不知好歹,不肯抱紧我这大腿!
  吴妈妈看过来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个小人儿,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好在只一会儿,那大门就被人拉开了,然后从影壁后转出来好些人,人人手里都提着灯笼什么的照着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珊娘也不多话,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个砖雕的福字,便扭头低声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带着奶娘、三和和吴妈妈径直往影壁后的正厅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个马妈妈居然并没在正厅里迎着她们。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摇头。她真不明白,这么个棒槌,怎么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简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转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妈妈好歹“挟天下而令诸侯”,别人怎么都是仆,除非是她的父亲嫡母,否则这家里还真没人能治得住这个狐假虎威的“九千岁”。
  到得大厅中,珊娘装作一脸疲惫地往堂前的太师椅上一坐,只低头不语。
  吴妈妈见了不由就拧了眉。虽然她很想现在就撤退,把所有难题全都留给十三姑娘,可她怎么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没人来交接,她还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人。
  于是吴妈妈皱眉问道:“五老爷可在家?”
  下面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答道:“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说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好消息。吴妈妈暗暗一点头,又问:“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太好了!吴妈妈又是一阵点头,又道:“既这样,家里谁管事?”
  说话间,就只见马妈妈和一个年轻妇人匆匆从二门处赶了过来。
  那妇人看着约二十来岁,生得眉目风流,一身桃红色的小袄衬着一把窈窕的身姿,几乎不用人介绍,珊娘便猜到,这位应该就是她爹的那个宠妾马姨娘了。
  可惜了,这马姨娘跟马奶娘长得竟一点儿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飞了一下眉。后世的经验告诉她,长得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讨巧。虽然珊娘不想跟这位冲突起来,可看着今儿马氏母女的这个架式,怕是这冲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间夹着她爹,珊娘觉得,大概有点麻烦……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小念头时,她却是没想到,那马妈妈没有上前搭话,竟是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着吴妈妈行礼问安。
  吴妈妈诧异笑道:“不知道这是哪位?”
  马妈妈忙笑着上前一步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的屋里人。”
  顿时,吴妈妈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则飞快地一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种守旧的人,最是讲究个大家规矩。而在世家眼里,爷们房里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宠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门,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个人,只能算是个玩意儿。别说是出门见客了,便是家里自觉有些身份地位的仆人,也不肯轻易跟个姨娘直接对话的……
  竟不知道这五房到底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儿,居然叫个姨娘出来,还跟老太太派来的人直接对话!
  珊娘顿时觉得,原来家里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麻烦的,她自信凭她的本事,还不会叫这些人踩到她的头上。
  就只见吴妈妈收了脸上的笑,看着马妈妈淡淡道:“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这家里一时半刻没个能做主的人,就该你担起事儿来,怎么能这般疏漏,竟把个爷们房里人放出来见人了?叫五老爷知道,这脸面上如何能过得去?”
  马妈妈还没答话,马姨娘已经受不住了,捂着脸呜咽一声,转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这边,珊娘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偷偷翘起唇角。
  马妈妈到底年长,倒是能屈能伸,只当作没有之前那一幕的,满脸堆笑地对着吴妈妈行着礼道:“妈妈教训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边伺候着,这一着急,就一同过来了。倒是怠慢了妈妈。”
  ——好嘛,就跟没看到珊娘似的。
  于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吴妈妈真心不想给珊娘当枪使,可有些该她说的话,她若不说,传出去便是她的不对了,于是她沉了脸,对马妈妈喝道:“怎么?!没看到你们姑娘也在?还不去给你们姑娘见礼!”
  珊娘表示:很满意。
  马妈妈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还是过去,委委屈屈地冲着她行了礼,珊娘只当没看到,掩着嘴又轻咳了两声。
  吴妈妈那里就等着抓住个机会好撤退呢,此时立马对马妈妈道:“姑娘身上不好,你们还不赶紧侍候着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对珊娘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着,老奴还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呢。”
  珊娘“勉强”笑道:“有劳妈妈了。请妈妈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只说我已经平安到家了,家里一切都好,请老太太别记挂着我,等我好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二人又虚应了几句,珊娘这才叫人送了吴妈妈出去。
  吴妈妈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影壁后,那马妈妈的脸色便是一沉,只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珊娘掩着唇又轻咳一声,回头对奶娘道:“母亲身上不好,我才刚回来,怎么也该去给母亲请个安才是。”又回头吩咐马妈妈,“请妈妈头前带路吧。”
  马妈妈一阵皱眉。这珊娘虽然今年十四了,却因发育得晚,看着那么细细软软的一个人儿,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不想先前在西园时便是那么嚣张,如今被人赶了回来,居然还是这么狂妄地不知收敛!
  马妈妈的马脸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吗?”珊娘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不用问太太,妈妈便能知道,太太没空见我?”不等马妈妈接话,珊娘像是怕她听不懂她话里暗藏的针刺一般,又道:“还是说,妈妈觉得妈妈能做得太太的主?”
  马妈妈被刺得一缩。虽然事实上她确实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却是能做不能说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来日方长,便冷哼一声,道:“既这样,姑娘随我来。”
  珊娘却坐在那里没动。
  马妈妈又是一皱眉,才刚要开口催促,只听珊娘又道:“三和,府里的规矩,你们进府时都学过吧?”
  三和恭敬道:“都学过。”
  “那么,你给我背一背,该怎么跟主子说话。”珊娘道。
  于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规给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妈妈道:“连个‘请’字也没有。知道的,说是妈妈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不知道的,可还当妈妈不懂得规矩呢。”
  ——下马威吗?谁不会!
  马妈妈气得一阵咬牙,才刚要不管不顾地开口顶撞,就听得珊娘又笑道:“原来妈妈也有牙疼的毛病,刚才都听到哼哼了呢。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妈妈这毛病该早些治一治才好。我听说,家里礼仪处的妈妈们可是最懂得怎么治这种毛病的,妈妈有空的时候不妨跟那些妈妈们探讨探讨,可都有些什么样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边说着,一边连看都不看向马妈妈,就这么扶着奶娘的手,从容打马妈妈身边过去。
  来到大厅门口时,她往左右垂手侍立着的丫鬟中间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们当差就该更仔细些才是。虽说我不是客,可吴妈妈总是客,且还是代表着老太太来的,居然连杯茶都没有,这多少有些不太像话呢。”说着,便扶着奶娘径直往通向内院的角门过去。
  厅上的众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觉得心头一阵火烧,脸上也是一阵红白相交。她一跺脚,三两步追上珊娘,才刚吸着气打算再次开口,就听得珊娘又堵着她的话道:“妈妈别生气,我知道这家里一向都是妈妈在打理着的,便是没个功劳,总有苦劳的。我呢,这人生性疏懒,凡事不犯到我的头上,其实我也懒得计较。这话妈妈且先记下,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对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这半天时间虽然紧,把我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应该还不难。”
  马妈妈一阵阴笑,道:“姑娘见谅,姑娘好几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爷早就给了人,如今只能麻烦姑娘重新挑个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哪里,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脚下一顿,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给了人?给了谁?”
  “马姨娘。”马妈妈不无恶意道。
  竟是这样吗?!若真是如此,这五老爷可真够不靠谱的!
  当然,若真是如此的话。
  珊娘心里一声冷哼,却是绕开这个话题,又问道:“太太那里是什么病?吃什么药?大夫又是怎么说的?”
  马妈妈那里支吾半天,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左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姑娘只管养好自个儿的病便是,太太那里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头笑道,“妈妈再怎么辛苦,也只是妈妈,我可是母亲的女儿,尽孝道是女儿该尽的义务,妈妈您说,可是如此?”
  此时已经到了上房的门口。珊娘隐约还记得,那上房的西厢便是五太太布置出来的绣房。而此时,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显然“生着病”的五太太,正在绣房里“养着病”。
  “看来母亲还没睡下。”
  看着马妈妈,珊娘又是歪头一笑,笑得甚是稚气。
  第十章 十四岁的老妖精
  其实珊娘心里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就给自个儿那不靠谱的小儿子挑了这么个更不靠谱的小儿媳妇呢?!
  虽然五太太出身的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着的一条线,可这姚氏在家时,到底是那并不受宠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妆再怎么丰厚,以她这种立不起来的性情,也不该是会被老太太看中的儿媳人选——看看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赵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时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而当珊娘亲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电石灯下刺绣着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这门亲事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五老爷……的好色。
  听说年轻时五老爷的性子很拧,从不肯轻易向老太太低头。而对于老太太来说,大概觉得,五老爷愿意娶谁都没什么区别,只要对方是姚家的女儿就成。
  明亮的灯光下,已经年过三旬的五太太看着仍像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眸,看着有种清泉般的透彻。
  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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